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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不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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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不渡

曾有交好的仙子跟棣華說過,人做了神仙,就會漸漸忘了凡塵裏的事。

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麽樣的,棣華確實是忘了,不要說前塵往事,就連成仙之初的一些記憶也有些淡了,她是怎麽成仙,又如何留在輪回殿,每每靜心細思,卻總是朦朦朧朧地,像是被什麽罩住了關竅。

為此她曾特意找過宋征,覺得自己的腦子可能在修行的時候出了什麽岔子,否則輪回殿上這麽多仙人,為什麽只有自己什麽都不記得?

就算每日來到輪回殿上的魂魄也有自己的一段往事。

她想:“我這樣的特別,到底是特別幸運,還是特別愚笨?以致與其他人都不同。”

仙人若無前塵俗事掛礙,於修行一途大有裨益,她不想便罷了,但若成天琢磨,不僅沒有好處,反而容易成了新的魔障。

宋征是天界上仙,也是棣華所居輪回殿的主人。

這位年輕的殿主,對著棣華的問題發笑,他本來坐直的上半身微微前傾,擡起手來輕輕敲了一下棣華的頭頂,溫和道:“還能想起來問,應當無礙。”

惹得殿裏的仙子們掩面笑開了。

棣華則條件反射地伸手,虛虛地捂住被敲打的地方,這輕輕的一下並不痛,幾乎沒有什麽感覺,只是心口像是被一片羽毛拂過,那十分誠懇,三分茫然的情緒便忽得散去了。

宋征不必騙她。

加上輪回殿的眾仙也紛紛勸慰:

“人的一生太短了,最長的也不過只有一百年的光陰,而仙人卻可以享有無盡的壽命,棣華,你好好看看周圍,我們雖是人身,卻與清風、明月更像是道友,曾經微不足道的一切跟往後千年、萬年的時光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呢?”

不過天地之浮游,滄海之一粟。

這是輪回殿的仙君岳夏,據說他曾是老君座下的童子,只是不知為何突然調來了輪回殿,腕上數年不變地纏著一百零八顆菩提的串珠,每日摩挲,像是修行,也像一個提醒。

“人世的歡愉何其短暫,你今天苦惱於自己的忘卻,又怎麽知道這忘卻不是你曾經苦苦追求的,天上的日子難道不好過嗎?”

仙子茉姝,她眼神溫柔,如姊如母,被那樣一雙深邃的眼睛望著,任誰也不忍讓她傷心。

然而茉姝來輪回殿之前,卻有一段很是傷心的往事,直到她走在黃泉路上,彎腰采擷了一支隨處可見紅花插到自己的發間,看著忘川裏的倒影,決意從此不再留戀紅塵,然後聽從幽冥司主的建議來了輪回殿。

輪回殿雖在九重天上,卻隸屬於幽冥司,幽冥司主特設此殿,以警仙心。

這裏仙閣巍峨,白衣如雲。

雲氣蒸騰中,一條主道直通到前方大殿,殿內空間寬闊,主位設一座三丈高臺,潔白的臺階布在中間。背後是用以存放冊子的書架,整整齊齊、密密麻麻,一層層、一座座,幾乎通到頂上。

每本冊子上都寫著一個名字,記錄了此人的一生。

殿內又設有三境,遠遠望去像是三團灰色的迷障,不知道的人打眼一看,顏色和光暈都差不多,知道內情的卻明白其中大有不同。

左曰紅塵,右名阿鼻,中間那道,名喚——“長生”。

世有羈絆者,輪入紅塵;

大奸大惡者,墮入阿鼻;

理應升仙者,仙人撫頂,與君結發,授君長生!

輪回殿前那條筆直的通路上,每日往來的兵甲與幽魂不斷,而在如山如海的名冊裏,汲汲以求長生之人數不勝數,真正能得到的卻不過寥寥數人。

寶歡和寶頌是一對雙胞胎姐妹,百年前一同飛升至此,現在姐姐寶歡眨著眼睛問道:“棣華,現在的日子不好嗎?”

妹妹寶頌在另一邊接道:“棣華,你覺得長生不好嗎?”

左右兩邊是相似的面容,連撲閃撲閃大眼睛的動作都一樣,棣華沒想自己隨口一問引來這麽多人的圍觀,幾乎有些審問的架勢,於是小小地嘆了一口氣,舉手敗下陣來。

“好好好,現在的一切都很好,長生更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我只是一時好奇忍不住問了問,有勞諸位關心了,現在煩請大家散了吧。”

她說話的空隙瞄了一眼宋征,見宋征又坐了回去,整個人淡淡的,既不應和,也不反對。便在心裏有些悲涼地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並不相通。

天界的人們都對前塵往事都看得很淡,自己忘記了的過去,就好像只是忘記了一朵隨手不知放在哪裏的花。

沒有人會在乎,逝去如流水。

就連記憶的主人——自己,也不必追問。

眾仙各忙各的散去,棣華亦不再提及。

但天界的時光又確實太漫長了,尤其宋征在此後多年中,頻繁地往來下界,他一次次的離開又一次次地回來,從來不說自己在下界發生了什麽事,殿內其他人也從來不問,宋征不在的日子,便由其他人代其處理事務,如此許多年過去,倒也相安無事。

棣華在這漫長的時光裏,除了日常的修煉,最喜歡的就是聽一些仙人說起關於他們的往事。

有人萬事看淡,張口只記得當年村裏有只黃狗,家門口有棵桃樹;

有人什麽都記著,但記憶裏的人卻都不在了,說出來空餘長嘆。

譬如一個人從小童到老翁,誰也不是驟然走到如今,其中總有這樣那樣的故事,而棣華耐下性子聽了很多故事,從身邊的神仙到天上的花草神獸,慢慢知道了很多碎片的信息,卻沒有一片屬於她自己。

鬥轉星移,她總是好奇。

她悄悄地收集這些無關緊要的來龍去脈,不過是覺得輪回殿裏人或物是如此,萬物應當都是如此。

可萬物都有來處,自己卻不記得了。

還有宋征,宋征在天上停留的時間一次比一次短,棣華偶然遇見他一個人坐在輪回殿後院的亭子裏,神色帶著些不露於人前的悵然與空茫,遠處的風吹過來卷起了雲,又挾裹著雲氣帶起他寬大的白衣,他一動不動,仿佛也終將要隨之淡去。

棣華想:“宋征又有怎樣的過去?”

這一點好奇不但沒有隨著時間的而淡去,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她在輪回殿裏最好的朋友白渠忍不住提醒:“棣華,對神仙來說,私心執念,羈絆過深並不是什麽好事。”

嘖,神仙的規矩還挺多。

兩人交情匪淺,棣華也不掩飾,直言道:“都說神仙無拘無束,但怎麽我見這兒另有一套隱形的規矩,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遵守。”

“你是不知道其中的厲害,”白渠辯解道,“你以為成了神仙就萬事大吉了,可知道就算是神仙也會隨著造化而隕落?”

“神仙還會死嗎?”

這倒是第一次聽說,棣華有些驚奇,又一刻不停追問道:“人死後會再次輪回,神仙死了會怎麽樣呢?”

白渠比棣華成仙要早一些,今日也一反常態地有耐心。

“神仙當然也會死,人能因為一念而飛升成仙,仙人自然也會因一念而隕落,修行是不能停下的,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動妄念,不動仙心。”

棣華默默地想:“這就對得上了,大家都好不容易修成正果,本來就萬事看淡,誰還平白招惹因果。”

又聽白渠道:“不然輕則修為難以長進,重則……”

話才說到一半卻止住了,人微微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棣華不解,追問:“重則如何?”

“重則……”白渠猶豫了一會,還是決心道,“或再次輪回,或消散於天地。”

她邊說邊觀察棣華神色,又下一劑猛藥:“就像宋征,你看他就算是神仙又如何,甚至他是輪回殿的主人,見過多少人,多少事,不照樣陷入輪回之苦無法自拔?棣華,有現成的例子在此,像你我這種天生根基淺薄的小仙,千萬不要赴他人之後塵。”

這話說得誠懇,甚至可以說是棣華認識白渠以來,聽她說過最動情的話了,可是……

她敏銳地摘出白渠話中幾個字眼:“宋征?輪回?”

話是好話,只是怎麽就讓人聽不明白呢?

白渠挑了挑眉:“你不知道?”

“你好好說,”棣華無奈道,“我見宋征是經常去紅塵不假,可到底怎麽回事,從來都沒人提起過,你要是知道,就不要再跟我賣關子了。”

話說到這份上,也就明了。

白渠道:“那你一定不知道,他從前也不在輪回殿吧。”

確實不知,棣華搖搖頭,眼睛看著白渠,示意她接著說下去,白渠既然開了口子,那麽接下來的話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自然而然地順著說了下去。

“宋征嘛,他以前其實是西天的弟子。”

“聽說他出生就在西天,是天生的佛緣,一直深受佛祖喜愛,如此過了許多年都相安無事,卻突然有一天心生雜念,打開了佛前供奉的長明燈的燈罩。”

“飛蛾本性向火,燈油又有異香,眨眼間便燒去了許多生靈性命。”

西天一派平靜祥和,連燈火都比別的地方智慧溫柔,是什麽迷惑了他,讓他做出這種堪稱悖逆的舉動?

沒有人知道緣由,更沒人預料他會有如此舉動,那時在場的同修者只見大殿裏驀然閃動起沖天的火光,在這光中,有沾著烈火扇動的翅膀,也有僧人溫和隱忍的笑,伴著一個個生靈性命的消散,他灼灼的雙眼中有濕潤的液體閃動。

白渠不曾親眼所見,但她確實有心了解,面上浮出一絲可惜的神色。

“後來佛罰他十世輪回,希望能消除他心中的雜念,他第一世歷劫歸來之後,不知幽冥司主和他說了什麽,總之便留在這裏做了輪回殿的主人,而今正是最後一世。”

不久前宋征去紅塵,棣華和白渠他們一道還曾去送他,那時不知前情,如今從白渠口中知道了,棣華一時間只能先想起一個最緊要的問題。

“那這一世結束之後呢,他將來會去哪裏,是回輪回殿還是西天?”

“將來?”白渠意味深長道:“他還要有將來才好。”

棣華一楞,突然明白過來。

“大道長生,他往來九次都不得解脫,一朝道心動搖,修為也將不覆存在,已經是最後一世了,”白渠同情地看著棣華,輕飄飄地說出一個事實,“宋征許會像一個凡人一樣死去。”

多麽殘忍,神仙也會因道心動搖而隨著造化隕落。

白渠當年也是吃了多少苦頭,費了多少心血才修煉成仙的,但神仙竟也會死,世上還有什麽是恒久不變的呢?

活了這麽些年,她越來越知道命運無常。

白渠一席話,成功地勸住了棣華,至少在輪回殿的眾人看來是如此,棣華鮮少再出輪回殿,也沒了再打聽其他人回憶的興致,只是愈加沈默。

這沈默中,白渠的話時不時地湧上心頭。

她說:“我今天跟你說宋征的事,是看你最近神思不屬,幽冥司主曾說,‘觀人世貪瞋癡怨,以警自身。’這話不只對宋征,也同你我。”

她說:你別覺得我們無情,知道太多是當不好神仙的,我何嘗不可惜,只是時至今日宋征如今依舊未能徹悟,大約是,紅塵不渡他。”

她說:“你更不要有其他念頭,幹擾人的命運尚且不可為,何況神仙,那是要遭天遣的。”

一言一笑之間,堵住所有的可能。

雖然知道,卻什麽都不能做。

可也是,棣華想:“對著既定的天命,誰又能做什麽呢?”

時間一天天的劃過,直到幾日後,輪回殿上突然來了個魂魄,他方邁步走進大殿,棣華手中的命冊之上便現出耀眼的金光。

這是天命長生之兆!

只是照命冊顯示,他三百多年前便該來此,為何晚了許久?

魂魄自稱楚喻,他解釋道,是為在黃泉路上苦等故人三百年不至,所以今日方來此。

故人——沈氏雲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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