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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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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

瑞士五月的陽光總是暖洋洋的,花待玖一直這麽覺得。

他去到的並非是聞名的旅游勝地,青翠的一片又連著澄色如練的天,不收指染。唯有山腳下的幾點紅頂房子帶著點人間煙火氣。

花待玖挑了片無人的坡上草地,陽光落在面頰上,閉眼並不是純粹的黑暗。

幾欲入眠,上天卻偏不遂他願,耳邊忽然響起一陣草根摩擦過的細碎聲。花待玖知道來者為誰,並不睜眼。

這是一個胡子花白的老人,住在那些紅房子裏,是個畫家。在五月這個采風季,兩人總會相遇,久而久之便熟絡了。Liam很喜歡這個英俊且眼裏充滿故事的男孩,頭一次見著他便想給他畫幅畫,說花待玖像是畫的靈魂。

花待玖當時說,謬讚。

他不過是將原本的自我撕碎,拼湊出了虛假表象。

“華人男孩,又是你!”Liam眼中含笑。他的身體不太好,坐下的時候會費很大的氣力,氣喘籲籲:“我看這坡也只有你鐘愛著吧?”

花待玖用手被虛虛擋了光,例常回話:“彼此彼此。”

陽光從指縫間稍微溜出一兩絲,自由而桀驁。

他偏頭看了看眺望遠方的老人,只見對方帶了一塊蒙著布的畫板:“這麽好的天都不帶畫具嗎?”

“那玩意兒可重了,我哪能和你們這些小夥子比,”Liam搖頭,“老啦,爬不動了。”說吧,他又露出了一個似頑童般的笑,“去年你說過要與我做個‘虧本交易’,不要用我的畫來抵,我記著呢。”

“那這個畫板是怎麽回事?”

“上次看了你的相冊有感而發,覺得應該物歸原主。”

這一開始並不是一場多平等的交易。花待玖有很多故事,隨便動動嘴皮子便能得到老人盡心盡力的畫兒。都多少年了,Liam還是樂此不疲,非說是自己虧了——

經過不同思維主體所加工來的故事,都有著獨一無二的價值。更何況花待玖帶來的故事雖不同,但都是Liam現在所喜歡的題材。

而花待玖完全招架不住這種熱情。

“你這次沒有帶來那個裝滿故事的相冊。”

“那個相冊已經貼滿了。

“裝不下更多。”花待玖的呼吸帶了點不易察覺的重音,“就像我在秋天租賃出去的生命,隨著個冊子翻盡,也跟著停在了夏天。

“Liam,你聽過我這麽多生死之事,現在看得透生死或是不涉足半分的人生嗎?”

答案因人而異,Liam當然無法給出他想要的回覆。

“我本來也沒幾天好活了,晚期,你知道的。”Liam指了指自己的腹部,“人生在我看來也就是這樣了。”

花待玖不看他的動作,也好似並不在乎他道了些什麽,喃喃自語著。Liam聽不懂中文,倒也不忍打斷靜靜等待。

等到微風吹過,等到俏皮的草絲撓著露出的小塊皮膚。等到花待玖問她想不想聽到一個回答——

“是一首敘事詩帶來的故事結尾。”

*

“我送你一首敘事詩,不獨於世間一份。

“莎士比亞的租賃不止於夏。

“與春江花月夜,同冬湖一孤舟。

“四季裝飾了秋天落魄的窗,也裝飾了一個夢。”

詩的開篇不是夏天,也沒有什麽動人情感的抒發。花待玖珍藏的年歲蘊含其中,自秋天開始。

花待玖念的是醫學專業,當年他雖然還只是在讀的學生,卻也見過不少無奈的悲離。都說醫生負責修補生命,要尊敬敬畏生命,不為某一個體的離去而過度沈湎,但花待玖聽得麻木不知所以然。

他不懂生死,並且避免談及。

一個人越躲避什麽,便更易被其的到來所困擾,墨菲定律如是說道。花待玖也不例外,關乎此類以及無法涉足未來的問題,早在潛移默化中在他的頭腦裏根深蒂固。

問題出於他自己,令他在生死的絜矩中徘徊,沈默而難以回答。

花待玖原以為自己會這樣徘徊一生,好在上天眷顧。

記得那天沒有人聲鼎沸,亦沒有寂寞梧桐冷,他只是打開了社交平臺,認識了一個叫“Summer”的人。

Summer,提到這個詞,花待玖首先想到的就是盛夏繁木。人如其名,在帖子的字裏行間,他能看到對方的熱情洋溢。

【HELP!親愛的有緣者,你願意像莎士比亞那樣租賃我一個夏天嗎?】

【也許我們只有為期24小時的旅程,但我依舊如此希望。我希望我們同等重視,待到交錯的時空分離。在最後,我想以一首敘事詩作為束尾。】

熱情歸熱情,對方提出的卻是一場荒誕的交易。花待玖自問不是個浪漫的人,當然是一笑而過。

但故事的開端卻是天不遂人願,冥然自是。

花待玖學業的專攻方向是免疫缺陷病,由此他也得以和不少被關在小小一隅的病患打過交道,閑暇時收獲了很多故事。隔著一層玻璃,便吊住了生命。有時他跟導師站在玻璃墻外做數據分析,病房裏有一個小女孩,總會悄悄朝他做鬼臉。

一年又四季,花待玖最後一次看到她是在一張病床上。小孩渾身插滿了儀器看上去很疼,她卻是酣睡毫無察覺。

醫院的醫生說,女孩死於細菌感染。

病房裏的一切從此變成了遺物,分明未動,花待玖再去看時卻覺得心中被什麽東西輕輕刺了一下,細密地難受。墻上貼了很多畫,畫上的是各種五顏六色的太陽,和一個被期待的盛夏。

……是夏天。

花待玖覺得自己很荒謬,竟會由此過度解讀成那個“想要莎士比亞那樣租賃”的夏天。他不是悲天憫人的心腸,卻幹著無異於其的事,天生是覆雜的矛盾體。

那天他和夏天說的第一句話,問的是對方想要租賃怎樣的夏天。畢竟花待玖不愛讀詩歌,也不了解莎士比亞,唯一有的是餘生剩下的太多個夏季。

夏天也是第一次收到承諾,她問花待玖為什麽願意。花待玖想不出理由,只依稀覺得如果有人的渴望是盛夏與太陽,那麽他擁有很多可以相贈。

“……我見過很多生死與遺憾。”

他說的話不明不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其中蘊含的意思。但夏天卻很神奇的理解了困住他久之又久的東西,繞過他正走的曲折岔路,直切要害。

“我最近讀過泰戈爾的一句話,很美,你想聽聽嗎?”她想了想,“或許可以幫助到你。”

初秋的蟬鳴悠長擾人,學校的林蔭大道空無一人。葉隙間的光隨著行進化為閃耀的水晶,花待玖在這個時候把手機音量調到最大,夏天的聲音便與枝丫間流淌的陽光和在了一起。

“當我們真正熱愛這世界時,我們才真正活在這世上。

“換句話說,熱愛世界者將永存。”夏天第一次喚起對方的名字,抑不住笑,“花待玖,希望你會永存。”

花待玖最後卻沒能知曉她的名字,她說自己喜歡夏天,叫她這個便好。

花待玖說有點不公平,夏天說這本來就是不平等交易。

……

後來花待玖提起一個自己看到的逝去生命,夏天說前幾天立了秋,她在窗邊看到了落葉。

*

花待玖本來無法想象一個人闖進自己的封閉世界會怎樣,是不是轟轟烈烈。可真到了這一天,他卻發現一切仍是細水長流。

原來漫長得望不到頭的路有一天也會變得不再難熬。在教室與寢室之間的兩點一線,有間花店,花待玖第一次註意到花店裏面有一面心願墻,那兒掛著的長青葉上寫滿了願望。

這得益於夏天的發現,因為她說想養一盆綠蘿,小小的,然後看著它長大。

“我想等到時空分離的那天,有什麽見證過,”她問,“花待玖,你信不信平行時空的精神寄托?”

“我是堅定的無神論者。”

夏天很浪漫,也喜歡寄托此番的文字,只可惜另一個卻是對浪漫過敏的理工男。不過花待玖還是買下了夏天相中的小小植株,養在實驗室外的一排架子上,每天帶她打卡拍照,就當是送她了。

一天,兩天,還是幾天……幾個月?

來往的學生把見證過他們相識相知的小小寄托養的瘋長,像變異,好像幾千幾萬年都不會消亡。花待玖有一天竟也會翻過塵封的日歷,驚覺白駒過隙,也會在不經意間和夏天提起。

“待玖,待久。”夏天打趣著他,“明明是你嫌時間太多,才分給我一點兒的。”

話雖是這麽說,隔了幾十日後的花待玖卻意外收到了來自瑞士的小小包裹。這個IP他再熟悉不過,問夏天送來一個相冊做什麽。

她說,她拍了一點照片給他。

“我們這兒有一塊好醜的石頭,長得像扭曲的人臉,非常嚇人,還正好對著我房間的窗……”

“晚上睡覺你會害怕嗎?”

“現在不是還有你嗎?你的白天就是我的晚上,這不是拉著你壯膽子嗎——再不濟還有你寄來的毛毛熊。”

“……”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就像兩條平行線由此開始了靠近和相交。依葫蘆畫瓢,花待玖也學著印下很多照片,有時是葉間的丁達爾效應,也有日常中簡單的三餐。

從壓抑的惡性循環中脫離,他好像慢慢在走出自我封閉。

夏天誇他有年輕人的朝氣,花待玖卻覺得有點兒好笑。

“花待玖,我把你比作詩和長夏,是很好的人。”她並不愛他的不以為意,反駁道,“你要信我。”

那天花待玖跟著導師參加了一個晚會,喝了點酒。一開始沒怎麽覺得,這會兒走了幾步便覺得腳下發飄。他假裝自己醉了,裝傻,半天也不說信。只是裝多了便把假的當了真,混淆了清醒與混沌的邊界,忽然問夏天懂不懂生死。

“生死有什麽不懂。”

酒精像是最好的麻醉劑,麻痹了理想,連同痛苦。借著酒力,花待玖頭一次毫無顧忌地提起從前,說自己被困在囹圄中的時日。他說自己的父母是商業聯姻,連自己也是一場利益交易的產物,沒什麽親情所在。後來公司破產,父母受不了功虧一簣的打擊,某一天就只剩花待玖一個人在世上了。

“我以為我不會難過,畢竟沒有什麽可以束縛我了。

“可是究其源,我才發現自己不學經濟轉去學醫,是因為我母親總是生病。這一切原來是他們換了種方式塑造我,換了形式困住我。”

花待玖一股腦的抒出心中的郁結,明明痛快得前所未有,卻紅了眼眶:“夏天,你了解嗎?”

就像提線木偶一樣言聽計從的人生,被困住好像才是他的命。

女孩並未說話。電話中卻傳來了其他人的聲音。花待玖聽不真切,對其中“打針”二字卻是極為敏感。這時他才清醒幾分意識,想起夏天身體不好,許是忌諱。

他下意識想要道歉,卻聽見了女孩輕輕的聲音:“了解……除開自救,我聽天由命。

“待玖,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生死不可怕,我們活著是序故皆別的人類,死後是和故皆化的百物。”

“你會害怕死亡嗎夏天?”

“不,那樣我會自由。”她笑道,“你要救救我嗎?”

開什麽玩笑。

夏天卻不然。她叫旁邊的人拿來了紙筆,很快地寫著什麽。屆時花待玖坐在宿舍樓下的花壇邊等風吹醒醉意,沒等來風,聽著筆觸落下的聲音,卻也有靜下心神的奇效。

“花待玖,你不會被困住的,我剛剛寫了一首很適合你的詩,想聽聽嗎?”

“……這算是提前透支交易吧?”

夏天笑他,說原來花待玖這麽舍不得。

“我希望贈你一團錦簇,極我之能不同其他。

“百花綻放於領口的別針間,不會雕落。

“就像紀念的時空。”

和著風來晚,花待玖覺得夏天的聲音很好聽。

“前程似錦,你會得到;生死之意,你會明白。”

*

一年又輪至深秋,宿舍樓下的玉蘭樹被風一吹便落了一地葉。枯滅成棕色的花瓣幸運地落在了花待玖伸出的手中。他拍下照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樣分享給了夏天。

“我想到了一句詩,好像和你還有點淵源呢。”夏天總是回覆得很快。

花待玖很好奇:“什麽詩?”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女孩發來一段語音,輕輕的聲音蘊著笑,“你好花待玖,很早以前我就這樣讀過你的名字了。

“你有沒有像這樣獲得光明的未來?”

如夏天所祝願的那樣,入冬後花待玖跟著導師的課題有了重大進展,像終會迎來的新年那樣沒有停滯。

他的導師在免疫醫學界很有名望,有很多人來找導師,老少皆是,但花待玖只記住了一個女孩。那女孩叫蘇秋,是一個因化學物質導致免疫系統受損的患者,和他們研究的課題病例很相似。

但導師卻沒有同意她想加入研究治療的願向。

“待玖,你會覺得她很可憐嗎?”

當夏天知道了這件事,第一反應先是沈默,然後問出了這句話。她愛看書,知識面很廣:“我覺得獲得性的缺陷要痛苦的多,失去懷抱裏的太陽一點都不好受。”

花待玖覺得自己的共情能力遠不及夏天,並不能單憑這幾句話感同身受。這些話他並未宣之於口,夏天卻讀懂了他的沈默,電話那頭傳來厚重書本合上的聲音,他聽到她說:“待玖,我發現你也有拯救生命的能力了。

“就像我一樣,賴著你的生命過活。”

“這哪能一樣呢?”

夏天會成為盛夏最美的仲夏夜,不受任何寒冷侵擾,會像繁木不雕零。天上掛的還是那輪月,亙古不變,夏天半晌不語,再開口時卻是一語見地:“……你在逃避。”

過去像一方囹圄,讓花待玖溺在裏面。

“一堵墻隔離了生死。”她想了很久,盡可能去解釋,“醫生可以構築玻璃墻將人圈在生的範疇裏。”夏天不強求他在此刻理解,只是說一切並不像童話中的如願以償。

“玻璃墻聽起來太脆弱。”

“只有被關在玻璃標本裏的蝴蝶,才會讓人去欣賞美麗。”

這天花待玖在圖書館裏泡了一天,晚上室友都出去唱歌,他便以疲倦推辭掉了。夏天重新翻起了書,是花待玖所喜歡的,像象征一切歲月靜好的聲音。

“待玖,冬天的‘玻璃墻’外冷不冷?”

經久不息的風從窗戶的縫隙裏溜進來,擁抱溫暖。彼時花待玖正好下樓去買夜宵,經過那棵玉蘭樹時打開了攝像頭,伸出凍紅的手指:“看。”

地上的葉落了一層,花待玖撿了兩三片模樣好看的揣進兜。夏天問他在做什麽,他說想留住一個冬天送給她。

一點私心,證明他們的又一個冬。

花待玖小時候被逼出了一手好字。看他在葉上題字“夏天長命百歲”時,女孩都忘了翻書,不忍打擾。他說明天自己就去花店掛這條心願,所有人都看得到,夏天會得到所有人的祝福。

“你的字好piu——亮。”夏天輕快的聲音蒙了層不太明顯的情緒,不過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又緊接著一句,“可以再寫一張嗎?”

“你喜歡什麽?”

“祝我無拘無束,祝我自由如風。”

有時候,花待玖覺得自己真是天下第一蠢笨的人,他怎麽沒有想過一個人越缺少什麽,便越渴望什麽。記憶中的自己無法阻攔,花待玖回憶過去,場場歷歷在目。

花待玖記得夏天為自己讀了一段意味不明的詩。

彎月,臺燈,洇著的軟頭筆,以及散落在書本間的葉。

“我願望你懂嬋娟不卒,盈虛者如彼。

“望舒纖塵慰語卿卿,經久不息。”

雖然無法看見她,但花待玖總能想象出一雙如月澄澈般的眼睛。他寫下對夏天的祝福,夏天的聲音也同時停止。

“不要畏懼將所到來的一切,福將依之。

“我祝願你不應失去協同而止步。”

雖然是細小的顫抖瞬間,花待玖還是聽出來了。夏天說,她祝花待玖前途光明,快樂長壽。

*

夏天像一條錦鯉,花待玖總這麽說她。

“再靈的神仙有一天也會跌落雲端,更何況人。”夏天最近的身體狀況差,她說是感冒,“雨會停,風會止,太陽也會落山。”

心願掛在墻上後,夏天的興致一直不高,許是病了難受,總之話多的人成了花待玖。他去看了自己並不熱衷的詩集,想多找找夏天喜歡的話題。

“我前幾天去圖書館借了一本《飛鳥集》,我猜如果有你,它不會這樣新。

“你喜歡的東西真的很美。

“果然大文豪就是大文豪——要是我,也只會說一句,樓下的花樹長新葉了,你想看看嗎?”

一直默不作聲的女孩聽到此處,手中的書本落在地上發出悶響。夏天輕輕吸了口氣,聲音裏帶著很重的鼻音:“想。”

初春的夜裏帶著冷意,但繁星滿穹,月如彎鉤,銀光流淌在新生的葉上,積水空明,很有意境。花待玖聽著早春蟲鳴,陪夏天看新葉。

“野火燒不盡草芽,花卻再無重開日。”夏天說了今天最長的一句話,是在問他,“待玖,這樣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站在生物學的角度上,這是很容易回答的問題。可花待玖知道她並不想要這個答案。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學識淺薄,竟然搜刮不出什麽詞匯來收場。

夏天並沒有等他開口的意思,兀自說道:“……我每次生病都很難看。”一語畢了,她嘆了口氣,“我之前還挺好看的,可不是吹牛。

“醫生你快學成歸來幫幫我吧。”

花待玖想,夏天大概是世界上最漂亮可愛的女孩,不為世事所擾,也不該為憂愁所困。

那天他說了大話,許了諾言,但夏天卻破涕而笑。

“我這幾天有在履行諾言好好寫詩,同學你也要加油哦。”

像互相促進進化的協同一樣,靜悄悄的路,花待玖帶著夏天一起走,聽著對方輕輕哼了歌,是為你寫詩。

“為什麽會有說‘為你靜止’?”

“拋開這些本來,可理解的太多了,心意、思念……太多都數不清。”

“然後呢?”

“為你做不可能的事……”

月亮因此醉得一塌糊塗,漾了月暈。它告訴花待玖,有人在為你寫詩。

花待玖所做的課題進展順利,導師經常誇獎他。有時他會告訴夏天自己這幾天很忙,然後為了承諾全身心投入到研究中去,一去便是一天。

導師多在他身邊,花待玖這時才發現之前那個叫蘇秋的女孩並沒有堅持著要求導師了,一切重歸平靜。有時花待玖會不經意提起,導師瞥他一眼,說想幫啊?

“我們本來不就是救死扶傷嗎?如果治好了蘇秋,以她為先例說不定可以救更多的人。”

導師搖頭,說他太天真:“現在的水平達不到。那姑娘出身好,父母又疼,你錯一步就是滿盤皆輸,沒把握的事太難,他想活也難。”

經常地,花待玖會學著正視生死春天的窗外有最後一片落葉,然而隔得太遠,他接不到。實驗室外架子上的綠蘿成了一排,花待玖看著墜落在其中的枯葉,停下了追逐的步子。

導師告訴他,蘇秋的父母打算給她註射安樂死,不要再想。

“那蘇秋自己呢?她會同意?”

“他父母早這麽打算了,一開始就叫我們不要答應蘇秋的請求。花待玖,有時候人死在夢裏不是壞事,生老病死再正常不過了。”

話雖如此,但花待玖無法理解這種連死亡都要背後計劃的行為。活著痛苦嗎?他想去問夏天,最後卻是堪堪收手。

……花待玖忽然很想見到夏天。

他想,夏天或許對此的理解會很不一樣。他想當面問她,也想在她身邊稍稍停駐小憩。

夏天說他不是貪生怕死,而是畏懼別離。

“你很善良,當不好醫生。”她說

“你很善良,也當得好醫生。”

世界上沒有不會輪轉的季節,夏天也會流逝,沒有能永遠挽留的東西。花待玖聽著她的話,眼淚卻無由滾落。

待玖,不要傷心。

“我寫好了敘事詩,我們會珍惜等待別離。”

*

“有時候,我覺得我們是有生命牽起的親密關系可從開始到結束,我卻從未了解過真正的她。”

花待玖很久之前來到過那片土地上,清楚的記得路邊有叫不出名的野花開滿枝頭,自己不是空折枝。之前他向夏天說想要相見,卻一直杳無音訊——

他第一次去到瑞士,卻第一次聽說夏天有個雙胞胎哥哥。因為對方帶來了一首敘事詩,告訴花待玖,這是結尾。

“她是一個愛漂亮的女孩兒。”哥哥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到了誰的夢,“……她拜托我把詩給你。”

在這一刻,花待玖才依稀明白,在這場交易中真正交了心的也許只有自己。夏天了解他的一切,他卻只知道夏天愛書,他們的關系不過畸形的一線牽。

他忽而不安,像手中的搖晃風箏線快要抓不住,胡亂尋找著最後的稻草以求生機。花待玖在理還亂的思緒中抓住一根線頭,說自己租賃給夏天的生命還有餘額,還等著夏天來取用。

他自欺欺人地拒絕接受敘事詩,拒絕一筆一畫的清秀字跡,拒絕手中花枝雕落。可細線總有被狂風吹斷的一天,相識也會等來離別。哥哥擡起頭時的眼眶是紅的,半空中懸著的手收回,盯著那張紙看了很久。

“花待玖,人總歸是要信命的。”

遲來的風悄悄劫走枝頭的鮮花,落於塵泥,飾了垢土。花無重開日,花待玖明知卻還沒能抓住,枝條上的刺紮進手心,卻是疼痛催於他心。

夏天說,如果有一天她不告而別,那麽請不要傷心。

可是……究竟是怎樣的故事需要用此來修飾?

那些話,說時間不夠、詩完了結,要信命……又是什麽意思?花待玖不敢細想,手指的輕顫卻出賣了他。

“花待玖,她並非夏天。

“很早以前,你們已經見過了。”

在病歷上的遙遙相望,導師口中的女孩,以及那個夜晚夏天的哭泣與離別話——原來一切早有端倪,只不過是花待玖從未想過而已。

“待玖,我經常生病。等你學成歸來可以幫幫我嗎?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祝你前途光明,健康快樂。

“花待玖,你要祝我無拘無束,祝我自由如風。”

……

在點滴中的一切盡是不言中,最後連正式的告別也沒有,只餘下女孩最後留下的一句“我發現你送我的綠蘿又長了很多,真奇妙”。

“原來時間也會帶來更旺盛的生命嗎?”

夏天原來不是盛夏,而是遲暮之秋。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花待玖折的是落花枝,想要換取一支更長久的,卻發現樹林十裏,入目皆是落紅。

哥哥說蘇秋沒有太多痛苦,在夢裏是笑著的。

死一般的寂靜過後,花待玖找不到真實的自我,頭腦一片空白,呆呆的看著那歸為女孩絕筆的敘事詩。很奇怪,當他想到入秋時蘇秋向他租賃生命,又被扼殺,他並沒有向自己認為的那樣哭泣,好像淚水已然枯竭。

他該生氣嗎?花待玖不知道。

他是否該憤怒,憎惡那些將蘇秋帶離自己身邊的人?

“有時候擁有過才知道珍惜,小秋就是太愛念舊。可我們這些愛他的人就只會看到現在了。”哥哥不像蘇秋那樣善解人意,以為他是傷心,還安慰地拍了拍對方的肩

“她不好受,我們只能為她挑了條最好的路。”

“那她自己的意願呢?”

小小的房間,蒼白的一隅,還有向光的一雙眼睛。

花待玖得不到回答。視線中朦朧一片,撕碎了所有感官,他好像看見被自己祝福過來去如風的羽毛掙脫了蛛網的束縛,隨風遠去,卻沈於塵中無法蹁躚。

“我還是想見她。”

蘇秋等不來未來的他,他卻能見到過去的女孩。

“她不能讓我把全部的自己帶過來,又把我扔在這裏。”

*

蘇秋分享過的景色,一起談及過的醜醜石頭,在這裏應有盡有。那年五月的夜晚有月如鉤,似血夕陽染紅過林間的鳥雀,花待玖早就見過。

隔著紗的月,離著窗的樹。

“待玖,我只知道一堵墻便可以隔絕生死。

“我想把你送給我的太陽帶進墳墓,這就是一生了。”

一切的一切都與那無菌的玻璃房間聯系起來,一點點編織出故事的謎底。花待玖找不到自己的呼吸,震耳欲聾的心跳淹沒了他所有的感官,像鋪天蓋地的潮水。

“花待玖,救救我吧。”

房間照片中的綠蘿還在實驗室外瘋長,好像無法停留的時間。他送她的毛毛熊不應該工整置於床頭,應該被摟進蘇秋的懷裏。花待玖以為自己會平靜,像過去任何一次那樣最後接受生命的逝去。

但這些設想都不成立,他喜歡的女孩一直在哭。

蘇秋生的很漂亮,怎麽樣都好看,但她很少哭,因為免疫系統的缺陷會因此帶來討厭的東西。醜陋的綠色眼淚在信紙的末尾已然幹涸,那首詩還是落入了花待玖手中。

連同全部的思念。

“我也不想與你告別,但這是沒有道理的,起承轉合的繼續,會帶來更好的明天。”

最後卻是道別。

“我給予你來去如風的自由,是一個深陷囹圄之人的祝福。”

蘇秋說,花待玖你是親愛的旅人,你要知道。

“我送你一首敘事詩,於世間僅僅一份。”

玻璃墻保護不了脆弱的生命,外力的一意孤行殺死了細碎殘片後的美麗蝴蝶。蘇秋從不畏懼死亡,她衷於自由,到頭來只是花待玖不敢見她。

回家的那趟列車依舊很慢,景色變化,夏日的光刺眼的很。

花待玖有很多時間細讀這首詩,一個無疾而終的故事。

陽光太好,孩童歡笑,有人驚呼車廂中忽而出現的蝶。代表秋天的枯葉蝶停落在花待玖手中紙頁的邊緣,佇立不動。那一瞬間,他空蕩蕩的靈魂被震碎,蝶翼的扇動不多時便在他的身體裏掀起一場颶風,撕裂著疼。花待玖忍不住淚,終於失聲痛哭。

那天應該下雨,營造離別。

那天陽光萬裏,獨獨一人。

“蘇秋,我知道你是誰了。”

秋日的蝴蝶俶爾遠逝,是無拘無束的,離花待玖越來越遠。為期一年多幾月的租賃已然結束,像一開始那樣,相交的線經過相逢便漸行漸遠。

蘇秋留下一首證明過存在的詩,完成了承諾,告訴他不要畏懼一切。

——是夏天。

“你在夏天自由了。”

*

“我向秋天租賃了自己的生命,於是我死在了往後的夏天。”

天空的白雲仍在亙古不變地流動,像極了當年列車的窗外。前幾天花待玖翻過了相冊,翻過了最後一頁的從前。

蘇秋並非他的協同,而是填補花待玖的一部分,只有這樣他才完整的活著。他看著Liam畫中的美麗蝴蝶不是作繭自縛,而是在太陽下熠熠輝光,眼裏笑出了一層淚。

“親愛的旅人,我真誠而熱烈的希望。

“時空將離後的太陽不會躲避你的世界。

“但你要銘記以租賃的是一個秋天。

“塵世上愛秋的人,用盡辦法拉住我。

“你不一樣,你的愛比他們偉大的多,你讓我自由。”

後來花待玖在學校裏學得很認真,成績優秀。

他總會想到蘇秋傷心說自己很難看的那個夜晚,想到那滴蘊含太多的淚。太多太多的生死之隔在世界上上演,花待玖看過很多,卻放不下那年玻璃墻中被困住的一切。

當年的綠蘿青青如故,像延續訴求生命的常青藤。

花待玖說,自己想要彌補她的遺憾。青藤常在,蘇秋會等到收到他諾言的那天。

究其源,他只是希望她不那麽傷心,像多年前書寫過的那樣。

“蘇秋,祝你無拘無束,祝你來去如風。

“你要開心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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