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21.血梨衣(十一)

關燈
21.血梨衣(十一)

付清清的靈堂就擺在她的繡樓下面,扯黑布拉起帳篷,往來的下人都綁著白布條,穿著麻衣。

小桃已經將她收拾得幹幹凈凈,一張絹帕蓋住了頭臉,穿著華麗的衣裳,脖子上戴著金子打的瓔珞圈。

銅盆裏映出黃色的暖光,小桃面無表情地燒紙。

付家二房沒有人來,老夫人也不來,好像這裏死掉的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但是明明躺在這裏的是這宅子真正的主人。

阿恒在帳篷外面杵著,遲遲不敢進去,他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付清清怎麽會死了呢?

她不會再嫁給任何人了,不會屬於任何人了。

她以後就只是安安靜靜地在地下長眠,世俗事都不會再攪擾到她。

阿恒恍恍惚惚地想,小姐自由了。

他很想為付清清高興,扯起嘴角卻開始哭,哭聲越來越大,哭得他腦子疼,心口疼,哪裏都疼。

這時候他盼著付清清能被他吵醒,然後把他叫過去溫柔地摸兩下頭,問他怎麽了。

可事實是小桃舉著一根撥火棍沖出來打他,她也哭得厲害,罵他狼心狗肺,罵他怎麽不死在外面算了。

“小姐昨日找你!你去哪兒了!她死前就想聽個戲,就只是聽一場戲!小姐養著你不就是要聽戲的嗎?你這個下賤的伶人!你怎麽不去死!”

撥火棍是鐵打的一條,打在他身上就浮現出細細的血印子,他被打得像一條無處可躲的野犬,只能在地上哭得發抖。

小桃打了幾下,丟了撥火棍,一腳將他踢倒了,指著院門對他喊:“滾啊!滾去大少爺那裏!別死在這裏臟了小姐的輪回路!”

阿恒不肯滾。

他固執地在靈堂外面哭,哭到天黑了,一直也沒有人再管他。

嘴裏念念叨叨的,一直說“我沒有叛主”。

小桃t收拾了衣服首飾,全部抱到靈堂外面燒了。

阿恒在裏面看到一件不屬於小姐的戲服,裙擺多了一朵蓮花。

是小姐繡的嗎?

他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沖過去揪出那一件戲服,不顧小桃的怒罵跑進靈堂,他直直奔著還未曾合上的棺木去了。

擡手一揭,露出小姐的死相,唇色發紫,眼下一片濃郁的黑。

小桃沖進來打他:“你幹什麽!幹什麽!小姐都死了你還要冒犯她是不是!你快滾……”

阿恒緊緊揪著那件戲服,小聲怕驚擾了付清清一樣:“這是,是您繡上的嗎?”

小桃去搶戲服,扯他的衣服要把人拖出去:“出去!離開這兒!”

不給,不給。

阿恒推了她一下,還扒著棺材,他去摸付清清冷得像冰一樣的手,把臉頰放上去蹭,“您想聽戲是不是?我現在換上給您唱行嗎?您睜開眼眼看看好不好?”

專門為他繡好的衣服,怎麽能不看他試一試就死了呢?

快醒來啊,睜眼看看他……

他趴在棺材旁邊不肯離開,哭啞的嗓子斷斷續續唱著戲詞,這太過於胡鬧了,失了體面。

付臨風聞訊而來,強行將阿恒帶走了。

事實上,他對這樣的局面感到有些棘手,沒想到父親這麽心急,本來可以再等等,等付清清自己熬不住的——補藥太過,也是一種毒。

阿恒被綁在屋子裏,已經有些瘋癲了,嘴裏一直反反覆覆唱著付清清愛聽的那幾曲篇目。

付清清的棺木停了七天,被好好地安葬了。付臨風也關了阿恒七天,開門的時候阿恒躺在地上,臉上被墨汁塗得亂七八糟,將那件沾著血跡的戲服套在身上,已經說不出話了。

他還活著,卻不如死了。

這件事傳到二房老爺耳朵裏,他叫來兒子訓話:“你年紀輕,喜歡些新奇的沒什麽,但別在家裏鬧出動靜,把你妹妹帶壞了。”

於是付臨風把阿恒送去了蓮風小築,他掰著半死不活的阿恒,逼他聽自己說話:“別再想著清清了,以後你就叫蓮生。”

“把清清忘了,把阿恒也忘了。”

他不知道,熱烈純粹的阿恒早就跟著付清清一起去了,現在這個快要破碎的軀殼叫什麽都無所謂。

只不過叫蓮生是很合適的,他叫做蓮生的時候總是骯臟卑賤,誰都能來輕辱。

蓮生被拘在蓮風小築裏慢慢養身體,臨近年關的時候,付臨風來得不太勤了,他很忙。

就在這段時間,蓮生走丟了。

他渾渾噩噩地走在街上,想去燒陶的地方做個小姐的泥娃娃,以前做好的要麽丟了要麽碎了,他想重新做一個送給小姐。

要過年了,別人家的小孩子都有紅包拿,他的小姐比他還小一歲呢,不能沒有禮物。

大病初愈的蓮生捧著泥娃娃被拐進了嵌花樓,他沒什麽反應,不驚慌也不害怕,就待在裏面的南風館,花樓老鴇派人教他的東西他也跟著學,因為聽話才能盡早結束。

等一切都結束,他就可以繼續捧著泥娃娃發呆了。

他甚至覺得這個泥娃娃就是小姐,很珍惜地守在它身邊,晚上睡覺也不肯撒手。

小枇杷費勁巴拉地從付府跑到蓮風小築,又從蓮風小築跟到嵌花樓,她癱在蓮生的窗戶底下,已經是個枯萎的枇杷苗了。

一只赤褐色的野獸踩著她的根跳上窗臺,皮毛散發著腥臊氣。

小枇杷吃痛,“啊”了一聲。

程鄴問:“你還好吧?”

還好,小枇杷抖了抖根,被石塊宋昇的重量帶倒在地,她頑強地爬起來:“那是豺嗎?長得像狗。”

確實是豺沒錯,皮毛和程鄴他們在梨樹酒壇裏找到的一模一樣。

豺跳進屋子,踱步到蓮生身邊,它嗅了嗅堆在地上的胭脂盒,看著這個長大後的小男孩往眼睛上方勾畫線條。

“小孩,我來報恩。”它說。

蓮生恍恍惚惚地看它,“報恩?”

他腦子非常不清楚,根本無法理解這兩個字的含義。

豺支起後腿,前爪搭在蓮生身上,對著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氣,蓮生的眼神才清明起來,對上一只這麽大的兇惡野獸,他先驚嚇地後撤兩步,緊緊抓著自己的領口。

豺坐在地上,口吐人言:“你幼時救我一命,我來還了你的因果,往後就可以在地仙手下修行了。”

蓮生早就記不得這件事了,但他看著會說話的豺,突然問它:“你能讓死人活過來麽?”

豺很人性化地搖搖頭:“生老病死自有命數,不是我能插手的。”

眼底亮起的微弱光芒又消散下去,蓮生落寞地垂下眼,輕聲道:“那你殺了我吧。”

小桃說的是對的,他怎麽不去死?該死的是他,而不是小姐。

他的要求很難,豺不能背上無辜殺業,因此它仍然表示做不到。

蓮生躺在地上,覺得無趣又可笑,“你什麽都做不了,說什麽報恩呢?”

豺說可以給他金銀珠寶。

蓮生笑起來,笑著笑著就開始哭,他指責哭訴。

“你早些為何不來?”

早點來報恩,他就可以用金銀珠寶脫身,而不會遇見付清清。

不會牽扯出無數不能明言的感情,不會有那麽多的忐忑、害怕和愚蠢的自以為是,不會有如今的悔恨不已,苦痛難消。

豺解釋說是他走得太遠,找過來實在山高水遠。

看自己的恩人這麽痛苦,它卻無法為其解決痛苦的根源,豺也感覺很愧疚。

“我願意被你驅使,直到你不再受痛苦折磨。”

於是豺自顧自留下了,它守著蓮生,聽他絮絮叨叨講小姐的故事。

最難過的時候蓮生會錯覺自己的五臟肺腑都撕裂了,在地上躺著默默流淚,嘴裏一直念著他沒從付府帶出來的那件戲服。

豺為他跑了一趟,它找到了蓮生說的那個房間,找到了丟棄在床底的戲服,拖著衣服出來的時候聽見人類說話。

他們也在說那個可憐的小姐,死了親爹,家產又被伯父一家搶走,保不齊死因也不幹凈。

豺連夜刨了墳,它在腐爛的屍骨中嗅到了裹著甜膩味道的陰謀。

“山中有兩種相克的草,分開服用有滋補之效,一同服用則毒性劇烈。”

豺有些憐憫,“我嗅到了,你的小姐連骨頭裏都浸透了其中一種藥味兒,看起來是長期服用,有人要害她。”

長期服用?

長期服用……

蓮生抖著手,想到自己給小姐送的藥酒,除了這東西,小姐平日的藥都是經過大夫精心選配的,絕不可能出差錯。

“小姐……小姐……”他死死攥著戲服,突然開始大口大口地咳血。

這件可憐的戲服上舊血漬未除,又添上新的血跡。

付臨風騙他!騙他!這都是陰謀!

蓮生身上冒出肉眼不可察覺的紫氣,豺不防備,被聚集起來的紫色觸須鉆進了身體。

它痛苦地扭動著,被一只用力到青筋泛起的手掐住了脖子。

蓮生提起它,雙目失了眼白,紫色濃郁成墨,他流下兩行血淚。

“你不是報恩麽?把你的力量給我,我要為小姐報仇……報仇。”

裙擺上染了血的蓮花妖冶異常,遭了魔氣與妖氣洗滌,從中生出幾根血線,纏在了蓮生手腕指間。

如何將人與妖的力量相融?

魔氣指引著蓮生將豺剝了皮,融進自己的血肉之軀,他抓了一只巨蟒,取了堅韌的蟒皮將豺與自己包裹成繭。

房間被鎖死了三天,屋子裏只有一個鼓鼓囊囊的蟒皮繭,裏面時不時掙紮出人形或獸影,紫色的魔氣縈繞其中,詭譎可怖。

直到三天之後,瘦弱的少年人撿起地上已經被徹底染紅的戲服,套在自己的身上。

從此人豺一體,妖魔不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