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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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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新換過的床單平整幹爽,帶著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倪冬蜷著腿側臥在上面,腦袋伸出去,將濕發垂於床沿。覃成坐她身旁,一手舉著吹風機,一手輕柔地撥弄那頭長發。

吹風機呼呼送著涼風,長發裏外漸漸幹透,覃成手一轉,按了熱風,朝自己頭上三兩下吹幹了事。熄了燈,覃成躺到倪冬身側,胳膊自然地攬上去,將人摟進懷中。

夜靜如水,兩人依偎在一起,搭在對方身上的手不時摩挲著,都沒有睡意。

“我們說說話吧。”覃成出聲道。

“想聽什麽?”

“隨便什麽。”

倪冬便問:“這趟出去,有收獲嗎?”

顯然是沒有的。

“跟當地人打架了?”

“嗯。”

“他們多少人?”

“挺多。”當時烏泱泱一群人圍上來。

“你們呢?”

“七八個吧。”

難怪成了這副模樣。倪冬說他,“打不過也不知道跑,命丟了怎麽辦。”

覃成埋頭在倪冬頸側,抱著她不說話。

“你們兄妹年齡差距那麽大,感情倒是深。”

覃成輕輕搖頭,“說實話,我都快忘了圓圓的樣子。我和她相處的時間並不多,對她也沒有多少做兄長的疼愛。她是個很可愛的小孩,喜歡笑,不認生,誰抱都行。也活潑愛動,一學會走路,自個在學步車裏滿院子竄,不哭不鬧。是我沒看住她,跟嵐萍賭氣一聲不吭跑走,那麽一下工夫,人就不見了。”

“後來我經常做夢夢到那個時候,我守著圓圓哪兒也沒去,她一直在院子裏轉,我就一直在旁邊看,她不停,我也不動,很奇怪的畫面。有時候夢也會變化,大人都回來,家裏很熱鬧,圓圓在、嵐萍在、我父親也在。”但那是夢,醒來統統都不在了。

無數個漆黑夜晚,意識從夢境驟然剝離,現實冰冷割裂,白日裏看不見的傷在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翻裂而出,說不出確切位置的鈍痛將人撕扯、淹沒。

“有時候我真的恨自己。總想著如果那天我沒有跑開,圓圓是不是就不會丟,父親是不是也會沒事,嵐萍是不是也不會病成那樣……如果當時一定會出事,出事的換作我多好。”

倪冬用力抱住覃成,柔聲安慰道:“別這麽想,這不該是你背負的。壞人作惡,會有報應的時候。”那時的他也只是個半大孩子,又怎麽能抵擋那有預謀的惡。

“我說呢,常常大半夜見你屋裏燈還是亮的,不睡覺,凈胡思亂想。”倪冬試著把話帶離沈重傷感的氛圍。

“醒了睡不著,就起來看看書。”覃成抓著她的話,“你不也是,大半夜不睡覺。”

倪冬答非所問,“所以不長個兒啊。都說睡得少難長個兒,你倒是長得高。”

“我父母個子都高,隨他們吧。”覃成說,“從沒聽你提過家裏人,他們是什麽樣子?”

“在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次爸媽去山裏采藥,雨天路滑,人從山上掉下去,找到時都已經沒氣了。我有個姐姐,是她把我養大。她對我特別好,”倪冬陷入回憶,“特別特別好……”

父母出事前,阿玉也是被呵護著長大的小姑娘,雖比不上有錢人家的小孩生活優渥,但雙親感情和睦,對她疼愛有加,沒叫她吃過什麽苦。後來為了賺錢養小不點,阿玉做過各種各樣的體力活。

獨自帶著小不點生活的頭兩年,阿玉在一家飯館刷盤子,江城的冬天又幹又冷,她手上的紅腫凍瘡,一整個冬日沒見好過。

深冬天亮得遲,阿玉摸黑起來做早飯,給小不點備好齊整幹凈的衣服,把人叫醒,給她梳漂亮的小辮子,待吃過飯,牽著小不點白嫩胖乎的手送去學校,再趕到飯館上班。

做這份工前阿玉跟老板約定,每天需要騰出空接送小不點,小不點放了學可以帶她到店裏,為此阿玉多排了許多晚班,該有的假也比別人少。

剛出來打工做多掙少,小不點又還小很需要人,阿玉整日忙得昏天黑地,幾乎是一個人劈成兩個人用。

盡管日子過得拮據不易,但在小不點面前,阿玉從不苦著臉哀嘆抱怨。她性子直爽大氣,教養得小不點也樂觀積極,絲毫沒有失去雙親自卑畏縮的模樣。

有一年兒童節,學校按例組織文藝演出,每班出一個節目,小不點班上排的是舞蹈,她先被選上去,練了兩次隊形,又被叫回教室上課了。

本來小不點是沒所謂的,偏阿玉關心她在學校的情況,睡前聊天問起來,小不點想被退回的事讓阿玉知道了丟臉,支支吾吾回著話。阿玉卻說:“那有什麽了不起的。她們表演,你們看,不用大太陽底下曬著排練,鼓鼓掌就行,跟領導一個待遇,多好。”

是噢,小不點附和地點點頭,窩在阿玉身側安然睡下了。

又過一年,同樣是兒童節演出,小不點班級組織大合唱,每個孩子都上臺,統一化著誇張的舞臺妝。阿玉來接小不點,被她臉上大紅大綠的口紅眼影,猴屁股樣的粗糙腮紅逗笑了,卻還是誇,“我們小不點真好看。”

回去路上,小不點坐在自行車後座,雙腿前後輕輕晃啊晃打著拍子,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哼著那首表演歌曲,阿玉依舊很捧場,“我們小不點唱得真好。”

小不點學習好,開家長會老被表揚,每到那時候阿玉臉上總會露出由衷欣慰的笑。小不點想阿玉高興,就更加用功念書,時常挑燈夜讀到很晚才睡。

阿玉心疼她,“咱們能學多少是多少,身體要緊,沒必要為了回回爭第一拼命。”

可對小不點而言,學習不是件難事,考第一也就是把試卷認真答完而已。這樣一來,既有獎學金拿,又能讓阿玉高興,多好的事。

高三那年,小不點得了個獎學金,是當地一個很有臉面的老板以家族名義設立的。儀式在校體育館舉行,小不點拿的是一等獎,最後一批上臺。當看清給她頒獎的人時,小不點不自覺瞪大了眼,而後抿著嘴直笑。

她對阿玉交的這個男朋友印象更好了。

當天阿玉和她男友帶小不點下館子,還叫了莉莉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小不點完全接受了阿玉男友,當他是家裏的一份子,敞開了話匣子說個不停。

阿玉不時給她夾菜,“趕緊吃,菜都涼了。”

阿玉男友倒是很耐心地聽她滔滔不絕,順著話問:“小不點打算學什麽?”

“學醫。”正說著,服務員端上來一盤現殺的鰻魚下鍋,小不點離得近,見那斷截的魚頭突然擺動掙紮了一下,冷不防被嚇了一跳,身體猛地向後,“這魚怎麽還動呢!”

“就你這膽兒還學醫呢!”莉莉笑她,“就前幾天,大清早我睡覺呢,隔壁嗷嗷叫喚,那聲兒要把房頂掀了似的。我以為什麽事,跑過去一看,人蹦椅子上躲老鼠呢。”

“這麽大一只。”小不點雙手比劃出一個巴掌的距離,“還爬我腳上了,我沒穿鞋!”

莉莉又說:“還有吶,有次我去廚房,一開門,地上一條大活魚在那撲騰,小不點舉著刀擱旁邊傻站著,動都沒敢動,最後還是我給解決的。”

小不點撇撇嘴,給自己辯解,“那魚太大了,摁不住。”

莉莉調侃道:“連條魚都不敢殺,當醫生得拿刀在人身上劃拉肉,就你這小膽兒小身板,不得嚇死。”

“少打擊人自信心。”莉莉男友說,“長膽兒還不容易嘛。等考完帶你去明福山逛,挑晚上去。”明福山一帶曾是當地的亂葬崗。

“瞎扯,小孩子家家去什麽明福山。”阿玉拿漏勺從鍋裏撈出煮熟的菜,挨個盛給大家,“光說話菜都沒人吃,快吃。”

“學醫很苦的,怎麽想著學這個?”阿玉男友問。

“絕大多數工作都是做重覆性的勞動,沒錯吧。”小不點放下筷子,神色認真道,“當醫生呢大概也是,但做的是救命的活兒,多酷。還有醫生靠真本事吃飯,不怕失業。”說這話時她滿眼的光彩,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鮮活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莉莉潑冷水,“做醫生得念好多年書,讀出來都成老姑娘嘍,可得有點心理準備。”

沒等小不點開口,阿玉先說:“讀!小不點你盡管讀,讀到多高都供你。咱讀了書本事長自己身上,沒啥好擔心的。”

許多年後再憶起這段,倪冬心頭滿是悵然唏噓。她說:“其實在很小的時候,我的願想是長大掙很多錢給阿玉,讓她不用再那麽辛苦。阿玉說人這輩子錢夠花就行,不能讓錢給綁架了,叫我一定要為自己活,做自己想做的事,那樣她才真的放心、高興。”

“我小時候身體不太好,三天兩頭光顧家附近的診所。所裏大夫是個退休的老太太,醫術好,人和善,錦旗掛滿一屋子。那片街道的人看病大多找她,很信任她。”

“我在小地方長大,沒見識過什麽了不得的人和事,能想到最大的志向就是長大像她一樣,看病救人,被需要、被信任。我用功讀書,想考最好的醫學院,想一直讀到博士,想當個出色的醫生……”

覃成不由緊抱住倪冬,聽她輕聲喃喃,“這輩子是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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