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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普度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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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普度節

翌日清晨,宋哲起床時,曾阿嬤不知去向,廳邊的床鋪早已收拾幹凈。

頂廳裏光線昏暗,只有婦人坐在天井邊折金紙,口中哼著不知名的歌謠。

“譚阿姨,要疊這麽多啊。”

他揉著腦袋走過去,不知為何,總感覺昏昏沈沈,大概是昨夜睡得不好。

“為送王船準備的。”

“送王船?”

“本地風俗。以前這片很多人家都是打漁為生,每逢閏年,我們會在水邊辦海醮,送王船。上禮天地,下渡亡魂,求神護佑個出海平安。今年村裏擲茭,選了個好日子——”

宋哲看她拾起張黃裱紙,上印朱紅色的紋樣,熟練地疊了幾下,折成蓮花燈的形狀。她腳邊分列著幾只籮筐,內裏盛著不同款式的金紙,三角形的拜祖先,四角形的敬神明,還有若幹的金條,蓮花。

“選中了六天後,那日剛好也是輪到我們村做水普。”

婦人將折好的金紙輕輕放進去,重又拾起方才中斷的話頭。

“普度節可是個大日子,家家戶戶掃庭院,擺供桌,豎腳燈,後生們也要從五湖四海返回來祭祖,連著幾天的游神,舞龍,歌仔戲,比過年還要熱鬧。”

桌上擺著幾碟糕點,四雙紅木筷,宋哲伸手剛要去拿。

“別動!”婦人忽地喝住,看他錯愕,又趕忙補上一句,“那是備給人客的,你的在廚房竈上。”

“人客?”

“就是孤魂野鬼,七月十五,地官赦罪,也放他們來人間食餐飽飯。你當這屋裏只你們幾個啊——”

婦人停住手上動作,壓低了嗓。

“農歷七月地門開,若是夜晚行在路上,有不認識的跟你搭話,或者在背後喊你名字,記著,千萬不要回頭去應——”

話沒說完,自己先忍不住笑出來,宋哲便也知道她只是跟他開玩笑。

然而,也許是山間霧氣迷蒙,也許是冷颼颼的穿堂風,盯得久了,他只覺婦人臉上的笑也浸透了雨水,陰淒淒的。

“你姓宋?”婦人收起笑。

“嗯。”

“你爸媽什麽年紀?”

“我爸,”宋哲朝遠處張了眼,趙曉海正坐在門檻上吹口哨,“我爸五十多了,我媽小些,四十來歲。”

“結婚晚哦。”她應和著,隨手又撿起張黃裱紙。

“是啊,不過他以前好像結過婚,後來不知怎麽去了南洋,在那邊又認識了我媽——”

她手上的動作慢下來,臉上的笑也跟著隱去,擡眼端詳他。

“你哪年生的?”

“啊?”

她忽地攥緊他的腕,力氣大得驚人。

“聽說你阿爸老家也是這邊?”

“他確實是南方人,不過——”

婦人快速環顧,四下並無他人,於是她將他拉得更近,語氣更加急切惶恐。

“他哪年生人?先前是不是有個女兒?”

“我不知道啊,阿姨你先撒手——”

女人的驚叫截斷二人的拉扯,他倆同時擡臉,見外頭沖進來個年輕女子,同樣是當地漁女的打扮。後頭緊跟著趙曉海,正叼著煙,一臉壞笑。

“怎麽?”婦人慌忙起身,暫時松開了宋哲。

年輕女子並不答話,只紅了臉,眼裏有淚,挑著扁擔快步穿過天井,進了頂廳朝地上一摜,籮筐裏的蔑香和紙元寶散了一地。

“到底怎麽?”婦人再次追問,只是這回用的是家鄉話。

年輕女人橫了眼宋哲,湊到婦人耳邊,也用當地話低聲嘀咕。這是以血緣和地域為鑰匙的密語,宋哲無從破解,只看著兩顆腦袋交疊,嘁嘁喳喳,不時瞅一眼趙曉海。

婦人最後說了句什麽,又拍拍女子胳膊,年輕女子這才點點頭,揩著眼睛進了裏間。走得飛快,黑色闊腿褲卷起陣風。

“我也沒怎麽的,就開個玩笑,想看看她腰間的銀鏈子。”趙曉海撇著八字步,嘻嘻笑著湊過來,順手抓了塊供桌上的點心,“嘖,玩不起,沒勁。”

他將點心整塊填進嘴裏,咀嚼,碎渣子簌簌掉落前胸。

宋哲看向婦人,婦人卻什麽都沒說,只低頭折著元寶。沒有表情,指尖也沒有任何停頓,好似剛才警告不要碰供品的人的並不是她。

不知為何,他湧到嘴邊的提醒也咽了下去,只冷眼看著趙曉海又挑了一塊兒,往嘴裏炫去。

宋哲也好奇,搶了人客的食糧,究竟會發生什麽。

“走吧,小宋總。”趙曉海吃美了,朝身上胡亂抹了兩把油,“就等你出發了。”

“唔。”

宋哲跟著他出去,行到門口回頭瞧,婦人仍潛在暗處折紙。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遙遙望見紅竹筐裏堆砌著紙疊的金山,悠悠的,散著寒涼的輝光。

她為何突然對我的身世這麽好奇?也是套話?

難不成她跟他們有什麽關系?

宋哲想不通,一擡臉,看見另三個站在株老樹底下。本是嘁嘁喳喳,見他出來,同時噤了聲。

“走吧,”王文龍笑著迎上前,“咱看廠子去。”

五人撐著油紙傘,行在鄉間的土路上。

王文龍解釋說廠子開在另一座山頭,背著當地居民,所以婦人並不知曉。

宋哲半信半疑,但嘴上也並不多說什麽。事到如今,在這與世隔絕的海島,若非要選個還能信任的隊友,那他能挑得也就只有王文龍了。

村子不大,民舍稀疏散落在林間,極目遠眺,紅屋,綠樹,白霧。

古道荒蕪,久無人煙,路過的房屋大多破落。有的門窗緊閉,有的梁上粘著卷曲褪色的符箓,不起眼的角落,釘著只小小的蓑衣,不知是福是咒。

幾處路口懸著招魂幡,迎風飄搖,他們不敢細看,只是低頭快步走過。

零星幾個活人對他們的到來,似乎也並無多大興趣。

碰上的多是老人,精瘦黝黑,一雙眼卻是炯炯有神。他們坐在門前,倚在窗口,繡經幡,做紙紮,組妝糕,制醮燈。僅擡眼間給予一瞬的關註,低下頭,倒也重回了自己的人間。

一個六七歲的男孩,赤著膊,趕著只黑羊穿行在田間。他並不理會幾人的招呼,只自顧自朝前走著,仿佛他們只是個把不懷好意的游魂。

古老的漁村循環在自有的節律之中,處處皆為六日後的普度節做準備。

閩鄉自古孤懸,山多田少,普羅大眾難在傳統農耕中尋得一個安穩的未來,於是便將目光投向碧波萬頃。

一代代人背負著宗族的期盼,千山獨往,萬死投荒。

駕一葉扁舟,於驚濤駭浪中撞出千萬條生路。

行船走馬,無可依傍,心中自然便對天道與命數起了敬畏。這是片人鬼同居,神明與祖先共存的地域。太陽公,月亮娘,山鬼,海神,萬物均有自己的名號。

山川日月,雨雪風霜,聖人祖先,目之所及,皆可讚頌,皆值得一爐香火供奉。

宋哲行在隊伍最後,禁不住左顧右盼,感受著與北方文明截然不同的閩鄉風土。村民們東奔西走地籌備,這隱秘無聲的亢奮也感染了他,跟著期盼起海醮當晚的王船化吉,倒數著神明降臨的時刻。

可走著走著,他本能地覺出哪裏不對頭。

身後似乎有雙眼在盯著他。

並非錯覺,明明五個人,地上卻又多出第六道影子。

他停住腳,那影子卻沒有停,徑直貼上來。

耳畔,似乎有人在喚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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