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受傷了，他捂著左臂，一瘸一拐地走進來靠坐在墻邊，呼吸不穩。

蕭一白立刻拿著藥箱過去，曲在卡爾身前，拿出為數不多的紗巾為他止血，才剛處理好手臂上的傷口，蕭一白低頭，看見卡爾的大腿上也有一處槍傷，正汩汩地流著血。

卡爾的手臂裏沒有打進子彈，子彈是沿著他的肌肉擦過去的，但是他大腿中彈了。蕭一白脫下白大褂，將它撕成布條綁在卡爾的大腿上勉強止血，他擡起頭對卡爾說：“你堅持一下，等回了醫院我幫你動手術。”

“回不去了。”卡爾咳嗽一聲，“你的同事全部死了。”

“什麽？”蕭一白怔在那裏，呆呆地看著卡爾。

“兩輛醫療車都被炸毀了，他們沒來得及下車。”卡爾仰起頭呼了口氣，“其他保鏢大部分死了，有幾個應該是重傷，但是得不到及時的救治的話，也活不了多久。”

蕭一白的腦子裏一片混亂，那兩輛醫療車上，有他四位中國同事，還有兩位當地的醫生，就在這場意外的槍戰裏，全部死了？

“不……”蕭一白搖著頭，“不可能的，或許，或許還會有人活著……”

他說著就要起身，卡爾拉住他的手臂：“我親眼看見的，車子被炸碎了，周圍全部都是散落的屍塊。”

蕭一白怔怔地坐在地上，低著頭，半晌，他低聲說：“是我害死他們的。”

“不，我觀察過，火力集中在大街的前面，也就是你們即將開去的方向，即使你沒有下車，你們所有人再往前開一點，也會被襲擊的。”卡爾看著蕭一白，“你現在不能回醫院，如果他們知道你沒有死，你活不了多久了，總會有人想要殺了你的，恐怖分子不會對你留情。”

“那你怎麽辦？”蕭一白看著卡爾的傷口，“必須盡快把你大腿上的子彈取出來。”

卡爾側頭看著縮在一旁的小孩，用方言問他：“可以帶我們去你家嗎？”

小孩擡起頭，眼睛裏的恐懼似乎還沒有褪下去，然後他瑟縮著點點頭。

“再等等。”卡爾忍著疼痛，“等周圍的恐怖分子散去了，我們再動身。”

蕭一白點點頭，他靠坐在墻壁下，想著那些和自己一起從軍醫院出發，共事許久的同事，就這樣消失在了一瞬間。他很後悔，如果當時他不堅持一個人下車，而是再多帶幾個同事一起下來，是不是就能多活下來幾個？

他想起同事們對半個月後就要回國的向往，其實大家都一直在壓抑著，這裏的氣氛和環境實在是出乎意料的恐怖，每個人都繃著神經在工作生活，大家都不免感到疲憊。

可是沒機會了，他們的生命就這樣結束在異國他鄉，結束在荒謬無情的炮彈下，連完整的屍體都沒有。

蕭一白沈沈地呼了口氣，心裏悲慟至極，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天色暗下去的時候，蕭一白和卡爾開始動身。

他們繞到大樓的後面，從草叢裏悄悄地移動，就算襲擊他們的人已經散去了，但是如果被別人看到他們這樣近乎不堪一擊的狀態，也不能保證不會有人對他們動手。

小孩的家在難民營旁邊的一個小村莊裏，雖然破舊昏暗，但總歸好過難民營裏那種不及腰高的小帳篷。

小孩似乎沒有父母，家裏只有一個奶奶。

卡爾向奶奶解釋了他們的處境，說他們需要在這裏暫時休息，會支付報酬。

奶奶卻像什麽都沒聽到似的，只是點火燒熱水，一邊指著卡爾的傷口在急切地說著什麽。

蕭一白扶著卡爾坐到床上，打開藥箱，裏面只有最基礎的消毒藥和酒精之類的，沒辦法進行麻醉，他一時間有些猶豫。

卡爾搖了搖頭：“不需要那些，你直接把子彈取出來就可以。”

蕭一白猶豫了一下，把一條毛巾遞給卡爾讓咬在嘴裏：“那你忍著點。”

他們在那座村莊待了一個多月。

蕭一白和卡爾商量了一下，等卡爾的傷好了以後，蕭一白就去聯系大使館準備回國。

其實卡爾很早就想走了，但是蕭一白說他的傷沒有好完全，強硬地讓他繼續養傷。

一個半月過後，卡爾和蕭一白先回到了醫院，對於蕭一白的存活，醫院裏的醫生們感到很驚訝，也很驚喜，並告訴他，他的護照和一些私人物品已經被大使館的工作人員作為遺物整理走了。

蕭一白於是一邊和大使館聯系補辦護照一邊繼續在醫院工作，他還活著的消息並沒有被傳出去，一方面是為了保證他的安全，另一方面，在經歷了這樣的事件過後，蕭一白已經看開許多，在徹底回國之前，他寧願什麽都不說，因為他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他想說的話，想道的別，都已經在遺書裏說清楚了。

他只是有些擔心，陸湛知道自己遇難的消息，現在會過得怎麽樣。

大使館裏有蕭一白身份證和護照的覆印件，補辦護照並沒有花多少時間，只是蕭一白沒有急著走，他經常會跟卡爾一起回到那個村莊，給一些感冒發燒的村民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並且和其他醫生們一起，為在襲擊中遇難的同事建了衣冠冢，他繼續留在醫院工作，也是為了把遇難同事的援助任務盡量彌補進行下去。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他結束了在索馬裏的援助任務，坐上了回國的飛機。

臨走前，卡爾拍拍他的肩膀：“希望我們不要再見了，這裏太危險了，你千萬不要再來了。”

蕭一白難得地笑起來：“好，請你好好照顧自己。”

卡爾伸手給了他一個擁抱：“回去以後，一定要找到你想見的人，祝你們幸福。”

“我會的。”蕭一白拍拍他的背，“也祝你幸福。”

上飛機前，蕭一白還活著的消息才被傳回國內，所以他一下飛機，即使在淩晨，還是有許多同學同事和親友來迎接他。

爺爺站在人群前，看著他，眼裏是忍不住的淚。

蕭一白走上前去，抱住他蒼老許多的爺爺，輕聲說：“讓您擔心了。”

爺爺拍拍他的背，聲音顫抖：“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他去了爺爺家休息，打開自己作為遺物被送回國的手機，微信裏是無數條消息，全部都是他的親朋好友聽到他遇難消息之後給他的留言。

那些話真摯而悲傷，蕭一白從字裏行間可以看到死亡帶來的劇烈影響，對於每一個在乎自己的人而言，都是太沈重的打擊。

置頂聊天框裏，是陸湛給他的留言。

只有一句話，發送時間是在三個月前，他的遇難消息被傳回國內的那一天。

陸湛說：蕭一白，我好想再聽你和我說句話。

蕭一白不知道，陸湛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發出這句話的，在陸湛心裏，他明知自己一輩子都等不到蕭一白的回覆了，可他還是忍不住發了這樣的微信。

蕭一白很想回覆他一句“我回來了”，但是現在已經很晚了，他怕嚇到陸湛，而且明天起來還有采訪，於是他就睡下了。

終於回到了家鄉，回到了熟悉的地方，不用擔心被槍聲吵醒，不用擔心突然喪命，這對於蕭一白來說，是太珍貴，太夢寐以求的了。

采訪結束後，蕭一白在整理資料，關於他在索馬裏的援助和一些實習報告，他需要一起上交，然後開始準備考研，之後的一段時間大概不能天天來醫院了，要準備考試，考上之後需要在學校裏先學習公共課，學完以後再回醫院實習。

賀昀走過來，敲敲門：“這麽急著整理資料？主任不是說你下個月才回學校嗎？”

“東西太多了，早點整理完也好。”蕭一白裝著檔案袋回答道。

“陸湛剛剛來了，你知道嗎？”

蕭一白的手頓了一下，擡起頭：“他人呢？”

“走了，說是能再見你一眼就很開心了，哭得跟什麽似的，我安慰了他半天。”賀昀想到陸湛那哭唧唧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

蕭一白垂下眼，沒有說話。

“太不容易了，一白。”賀昀看著他，“你不知道陸湛回來以後過成什麽樣，我見過他幾次，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不笑也不愛說話，只有在今天他看到你以後，我才覺得他像個人了，有那麽點以前的樣子了。”

“嗯。”蕭一白看著手上的檔案袋，低聲應了一句。

“你能活著回來就已經是奇跡了，別再和陸湛錯過了，我知道你們倆這三年多的日子都不好過。”

“等我忙完吧。”蕭一白繼續翻資料，“先把手頭的事情解決了。”

賀昀走後，蕭一白一個人站在辦公桌前發呆。

他其實不想等，他其實也很想見見陸湛，跟他說說話。

陸湛回到公司，整個人還是懵頭呆腦的，好像走在棉花上，腳步透著虛浮，腦袋裏全是軟綿綿的雜音。

他把一份部門指標拿去給陸予。

陸予擡頭看著陸湛心不在焉的神色，憋著笑問他：“你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陸湛慢慢聚焦了眼神，“我怎麽了？”

“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陸予拿過文件，邊看邊說，“我以為你要和蕭醫生敘上三天三夜的舊。”

“我就看了他一眼，他沒看到我。”陸湛想起早上在軍醫院的情景，還是覺得像夢一樣不可置信，“他好像很忙，他應該挺忙的，剛回來，事情肯定很多……”

“而且，我也不知道要怎麽和他開口打招呼，我還沒緩過來……也還是沒有辦法面對他。”

陸湛說著就有些鼻酸，是他害蕭一白受了這麽多的苦，是他害得兩人分開那麽久，這個結在他心裏死死地綁了三年，至今解不開。

陸予簽完字，看著正皺著眉在小聲吸鼻子的陸湛，這才覺得，他從前的那個弟弟好像回來了。

“不是你的錯，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陸予嘆了口氣，起身摸摸陸湛的頭，“你盡快找個時間跟蕭醫生談談吧，他能回來實在是太不容易了，這樣的機會等於奇跡，別再錯過了。”

“我知道，哥。”陸湛的聲音微微發顫，“你等我再緩緩，我還是覺得像在做夢。”

陸予笑了一聲：“你還是當之前那三年是一場夢吧，現在該醒了，你的蕭醫生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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