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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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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雨勢連綿,一直下到夜間。

花令時早早熄了燈,待李四夫妻屋子裏也沒了動靜,戴上鬥笠披上蓑衣出了院子。

日間練劍時看到過一個山洞,花令時便循著記憶來到山洞,將風燈掛在洞口歪脖子樹上,抱劍倚著山巖假寐。

她嗅覺極好,即便是在雨天,自己身上仍有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不知等了多久,她聽到沈重的腳步聲。

*

旬玉派坐落在青山綠水間,春日水汽足,雲霧繚繞樓閣古宅,檐角風鐸叮鈴作響。

重重樓閣院落最深處,是掌門所居的清風殿。

殿外,兩個弟子正在掃地。

“我就說,誰忍得了!”

一個弟子一直撓著胳膊頸後,此刻似是再受不住,將掃帚一扔,氣呼呼道。

另一個弟子瞥了眼門內,見無人註意到二人,拉拉同門衣角:“害,你要發作也等回了弟子房,在這大門口,若是被師兄師姐們看見,豈不平白連累我。”

“你不癢?”

“瞧你說的,哪能不癢啊,這門服穿著,我哪日身上不是一條條紅道道。”

旬玉派門服,是紫衣暗繡雲紋,腰系金帶,取紫袍金帶之意,頗為清貴,不墮旬玉派百年大宗,武林第一門派的聲名。

曾經江湖子弟,誰不以衣旬玉派門服為榮?

只是近來,這門服越發敷衍了。不但面料是用的次等的綢緞,原本華貴紫色楞是變成了烏漆嘛黑的紺紫,顏色一暗,索性雲紋也不繡了。

若只是這些還罷,關鍵這門服針腳粗糙,碩大的線頭外露,穿在身上癢得不行。

兩人正發牢騷,一道清淩淩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這是怎麽了?”

兩人轉頭,見一身著門服的美艷女子走來,齊齊噤聲,恭聲道:“林師姐。”

林清容笑著點點頭,越過兩人時,突然道:“曲風禾,章瑜是吧?”

兩人沒想到高高在上的林師姐,居然會記得他們兩個灑掃弟子的名字,皆是一楞,將頭垂得更低了。

林清容聲音溫和:“你們在掌門殿前灑掃,言行都要註意些,就算心底有委屈,也千萬別露在外面,殊不知因這門服的事,多少同門心裏都有怨,可到了掌門跟前,哪一個不是恭敬有加,就是掌門問起,也要違心說上一句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二人聽著,不由心中一暖,道理他們也明白,可到底少年意氣,又兼自小嬌生慣養,一時忘形,沒想到林師姐不但沒責罵他們,反倒說了這許多好話。

章瑜忍不住擡眼覷林清容,但見她面若桃花,艷光逼人,如他們一般穿著粗糙門服,可這破布罩在她身上,更顯她眉如翠羽,肌如白雪。

章瑜紅了臉,心中又是敬服又是憧憬,卻見林清容止住話頭,突然靠近兩人,低低道:“哎,其實我也覺得門服又醜又不舒適。”

說著,她俏皮眨眨眼,章瑜與曲風禾忍不住笑了。

林清容笑道:“都是年輕人,誰想穿這醜衣服嘛,不過目前只能先忍受著。”

又說了幾句,林清容便入了殿門,兩人看她遠去身影,久久不能回神。

也許他們自己都沒意識到,只是與林師姐說了幾句話,他們心中掌門形象便無形中變差了一些,反倒林師姐慧心敏性,寬厚親和,讓人如沐春風。

林清容步入清風殿,進了明間,只見一白衣男子背對門口,仰頭望著墻上一副重屏會棋圖。

聽到腳步聲,男子轉過頭,生得濃眉大眼,倜儻風流,正是旬玉派現任掌門何逸興。

林清容在下首坐了,端起茶水吃著,何逸興目光在她臉上流連幾遍,笑道:“容兒還不肯麽?”

林清容不緊不慢撇著茶沫,淡淡笑了:“掌門嬌妻美妾無數,何苦執著於弟子一人。”

何逸興撩袍坐於主位,一舉一動莫不瀟灑,他年逾四十,做林清容父親都綽綽有餘,但他恍若未覺,只道:“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容兒天人之姿,師叔未能一親芳澤,乃生平大憾。”

這話露骨無恥,林清容面不改色,懶得陪他過嘴癮:“我今日過來,見兩個灑掃弟子議論近來門服粗劣,有墮宗門臉面。”

何逸興的臉沈下來,他身法極快,未待林清容看清,轉眼便至她跟前,兩指捏起她下頜,力道重得讓林清容蹙了秀眉。

男人聲音陰沈:“你在激怒我?”

林清容擺脫不了這鉗制,卻並不畏懼,艱難笑道:“還沒有大師姐的消息嗎?”

何逸興動作一頓,力道瀉了幾分,林清容趁機擡劍格開他的手,足尖借力,如一片樹葉飄退幾步。

何逸興竟也不動,半邊臉陷在陰影裏,像是被人點了穴道。

林清容十分瞧不上他這懦夫相,若非武功不及他,何必與這無用男人周旋。

良久,何逸興一擺衣袖,恢覆了翩翩風度:“你師姐為了你,不惜劍指本座,你不感恩便罷,為何一心想讓她死?”

林清容眉目冷冽,譏誚道:“我若不想讓她死,掌門還能活著?”

何逸興竟未反駁,點點頭:“這也是為何你我二人能聯手。”

他重新坐於重屏會棋圖下,圖中二人對弈,一人居中觀棋。

“死士來信,最後見她是在西邊錦官城外,她本就有舊傷,又一路被追殺,肯定跑不遠。”

“我著人在錦官城裏找了許久,都不見她蹤跡,想來有了前番經驗,她也學聰明了,不過……”

“錦官城裏最近不太平,有一個會趙氏功夫的人四處屠殺女子,連趙氏家主都出動了,要抓住那人,想來是個武功高強的。”

林清容聽懂了他的意思:“你是說,那人武功高強,等閑落不了網,只要大師姐在錦官城附近,就一定會出手……”

“不對。”林清容立馬否定,“她自身都難保,又有我先前背叛,未必會如從前一樣路見不平。”

何逸興傾身,食指點著桌子:“她當然會變謹慎,否則如何一年多了,我們的人填上去幾批,都沒能抓回她。”

話鋒一轉:“但是你忘了,許停風曾如何要求她?俠義仁心。她再怎麽明哲保身、謹小慎微,被害得再怎麽悲慘落魄,跌入泥塵,就算是心性陡變,她也不會忘了許停風的教導。”

“她一定會出手。”

室內靜下來。

林清容垂目思量:“趙家主出動,說明一則,這人必涉及趙氏秘聞,不能假手於人,二則,這人武功不會差,尋常人奈何不了他。”

何逸興稱是:“橫海趙氏在這年輕家主帶領下,早不是當年被人瞧不起的破落門戶了,能讓他本人出手的,必是個人物。”

“可他能勝過師姐嗎?”

能勝過嗎?疑問在心中盤旋,兩人對視,竟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猶疑。

風起,吹動紗簾飄揚,風鐸一聲緊過一聲,濃雲蔽住日光,正午天色像是陡然入了夜。

兩人高坐這百年古殿,遠遠瞧見亭臺軒榭逶迤至山腳,白鶴盤旋直上九天。旬玉派乃是歲月沈澱下的龐然大物,他二人更是居於這龐然大物最頂端。

可此時此刻,只是一個看不見的人,一個遠隔千裏,亡命天涯的人,就讓他們心底升起寒意。

兩人不約而同回憶起同一幕場景。

那是五年前,西域魔族犯邊。

說是魔族,其實是些武功招數狠辣,又精於毒器暗殺的人。

西域與我朝多有摩擦,這些會功夫的人便往往作為奇兵,於兩軍交戰時屠戮我方軍士。

非我族類,武功路數又不入流,久而久之,就被稱為魔族。

武林雖紛爭不休,但到底是關起門來的自家爭鬥,一旦涉及到民族大義,豪傑們便同仇敵愾,於是便與西域魔族結下了梁子。

五年前,西域一鄰國舉全國之力犯境,隨軍魔族有兩千之數,事發突然,彼時承平已久,西境武林人士寥寥無幾。

剛好旬玉派數人由許停風、何逸興帶領在那一帶完成一個委托,順便尋訪失傳已久的一本絕世劍譜。

彼時先掌門健在,何逸興還是個跟在許停風身後,端茶倒水、取笑逗樂的師弟。

許停風聽聞魔族入侵時,醉得東倒西歪,白胡子上都是黃酒味,他清亮雙眼轉過何逸興、宋清容及幾個大弟子,最後停在自己面無表情的徒兒身上。

“你。”許停風一指,敲定人選,“把那些狗屁魔族都打回去。”

花令時那時十三歲,就是宋清容,雖叫她一聲大師姐,年齡上還比她大上三歲。

讓一個小孩子去打兩千魔族,許停風雖一慣行事乖僻,但事關花令時性命,也未免兒戲。

而且涼薄。

宋清容心驚,只覺看不透這老頭。

何逸興笑著上前為許停風斟滿酒杯,勸道:“師兄,兩千魔族不是說著玩的,令時一個小姑娘,才跟您學了幾年啊……”

他一語未盡,黃酒就潑了滿臉。

許停風一腳踹在他屁股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殺才打得什麽主意,你想在我徒兒前面出名,好繼承掌門之位,做你娘的美夢!”

何逸興悻悻退下,花令時倒是不怕師父,但她怕那兩千魔族,果斷回絕:“我不去。”

許停風瞇起眼:“你不去?”

花令時認真點頭:“我不去。”

又加了句:“去了就是個死,傻子才去。”

許停風氣得吹胡子瞪眼:“你不去,那兩千魔族打進來,燒殺搶掠,害的是我大夏百姓性命,淫的是我同胞妻女,奪的是平民畢生所有,你不去?”

花令時這回猶豫了,她被許停風養了這幾年,沒學上他的離經叛道,反倒將掌門師祖身上的呆氣學了幾分。

眼見許停風一個掃堂腿劈將過來,花令時忙拿起劍幾下飛奔走遠:“我去。”

戰場邊上,許停風帶他們其餘人觀戰。

花令時穿一身紅衣,如一把利劍刺入敵軍左翼,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將前鋒軍看得一楞一楞。

但她不懂用兵,更看不清戰場形勢,只是沖著魔族多的地方殺進去,雖殺出一條血路,但身後前鋒跟不上,很快又被敵軍填上。

漸漸地,花令時被魔族包圍了。

她打了近一個時辰,身上不免掛彩,汗水濕透綃紗。

眼見花令時落了下風,許停風一拍大腿:“無恥奸賊,竟敢害我愛徒!”

飛身落在戰場,一劍劈下,平原上立時出現橫貫戰場的三尺深的溝壑。

許停風聲如洪鐘,回蕩在戰場上空:“大夏戰士退至溝壑後邊。”

溝壑後邊,是我方陣地,戰士們一頭霧水,就見還陷在敵陣的戰旗搖了起來,號角嗚嗚響起,士兵便聽令退了回來。

許停風守在溝前,將追過來的敵兵一劍一個,切菜砍瓜般剁了。

一時戰場上涇渭分明,除了被包圍在敵方的花令時。

許停風再喊:“好徒兒,你那邊沒有大夏軍士了,放開手,將他們都打回老巢!”

魔族聽了,目中都現出警惕,領頭的瞧花令時孤立無援,舉起手中劍:“殺了她!”

“殺了她——”

排山倒海的浪潮聲中,魔族一擁而上,花令時在無數兵戈刀戟圍困下,染血的手死死握住了手中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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