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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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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

裴鉤故意拖沓腳步抵達無罔閣時竟沒聽到屋裏傳來一聲怒斥,一聲亂響,屬實是意料之外。

這和裴寂以往動不動就亂罵人,砸東西以此發洩的火爆性子決然不同。

他剛擡腳進屋,就見所有的婢女奴仆靜悄悄的站在角落裏,低著頭一聲不敢多吭,屋裏的氛圍凝滯而僵硬。

再移目光,便見裴寂背對著站在一扇新白鵲勾金的屏風後,身影綽綽,玉冠珠落。

長長薄薄的衣紗透過屏風映出薄光,單單一抹欣長如玉樹的背影就足以讓人移不開目光。

“兄長,你……”裴鉤放輕腳步,一步步往前走去,提起心來,蹙眉喚道,“你無事吧?”

“我能有什麽事?”

裴寂站在屏風後一動不動,身姿挺拔,聲如玉戈。

“直到今日,我終於看清了她的真面目和她的心,既然她對我無意無情,我又何必再為她空灑熱血,費盡心力,白白的做些無用傻事。”

屏風後洩出一聲冷冷淡淡的嗤笑聲。

“小鉤,現在我很好,好的不能再好了,這輩子我都沒覺得這樣的好過。”他笑著說,話裏全是快活與解脫,字字透著輕快的意味。

可裴鉤聽了卻不覺輕松,反而愈發不忍,柔著聲的勸道:“兄長,你無需太過難受,區區一個不識趣的女殺手罷了,天底下如她一般的女子多如牦牛,不值得你為她一人黯然傷神至此。”

裴鉤慢慢向前移動,腳步放的極輕極慢,唯恐驚擾到他似的。

同時他輕聲撫慰道:“兄長,過段日子我便向天下廣發招親貼,為你在城裏舉辦最盛大的招親宴,兄長貌美勢強,又有一腔赤心,天底下配得上你的即便不是皇親富少也是江湖貴女,其中一定能挑上讓你中意的……”

“我為她黯然傷神?”裴寂背對著他挺直脊背,斷然反駁道,“她算什麽東西,也值得堂堂的裴寂為她難過?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離屏風只有短短兩步的裴鉤,聽罷腳步一頓,目光深深的盯著屏風後的人,稍沈的嗓音有些微妙。

“哦?知她心不在你身,還欺騙你至今,兄長卻不怒反喜,當真麽?”

“當然不假!”

裴寂沒有回頭,語氣篤定:“我被她哄了一次又一次,早就耐心盡失,現在她的壞事全部敗露,今後便休想哄騙我半個字,這當然是值得高興的事,我甚至想大辦一場慶宴呢。”

裴鉤站在屏風前,與他隔著薄薄一面屏紗,裏外都看不清對方。

繁覆花紋後只能依稀瞧見他朦朧的側臉,垂腰的黑發,和身旁垂下被寸寸捏緊的袖角。

他垂搭眼睫,默默無言的盯住裴寂袖角,許久未言,反而讓背對著的裴寂有些慌亂,佯作隨意的笑言開口。

“為了她,這半年來我已經忍得足夠多足夠久,快把我忍瘋了,幸好從今以後我不需再裝成乖順懂事的樣子以此討好她。”

他說著話,急慌慌的:“從今以後我還是我,這是多好的事啊,小鉤,你應該替我感到高興祝賀我才對,怎麽反而不說話了呢?”

“唔……這的確是件好事。”裴鉤挑了挑眉,可有可無的應道,“只是兄長若還對她有意,想與她再續前緣,我也能想法子勸服她,讓她自願成為兄長的人。”

“我不想,我不願,我不要。”裴寂的袖角捏緊兩分,嚼穿齦血,恨意昭昭。

“一而再再而三拋棄我,不選擇我的人便是有眼也無珠,天底下的好女人遍地走,我為何必須選擇一個眼瞎心盲,處處不會討好我的蠢人?!”

“真的不要?”

“真的不要!”他似乎被追問的怒極,斥聲大喊道,“我一點都不稀罕她,這輩子也不會再看她一眼,不然我裴寂的名字就倒過來寫!”

“……”這個狠話有點耳熟啊。

裴鉤站在屏風前,心口有一股子雜亂而苦澀的覆雜滋味逐漸漫上。

他無聲無言的凝視前方半響,才慢慢的開口道:“既然兄長已是徹底想通了,也不見絲毫傷心之色,看來我也不需憂慮過問。”

“當然。”裴寂幹巴巴的回答,“我堂堂八尺男兒,怎會為區區一個女人傷心過久?我一點事兒都沒有,你不必再為我操心憂慮。”

說著,他又催促道:“小鉤,快些回去休息吧,你今日來的這樣早肯定沒睡好覺,一會兒又該身子不舒坦要喝藥了。”

屏風前的裴鉤至始至終都沒有看到裴寂正臉一眼。

裴鉤雙目凝望面前削瘦欣長的背影足足好半刻,心底卻有大片的苦意蔓延,如海水般倒灌而入,堪堪壓到了喉嚨管處。

感覺到快要崩塌的雜亂心緒,裴鉤抿了抿唇,便一聲不發的轉身離開。

再不走,有人就要撐不住了。

果然,裴鉤才走出門口,身旁跟隨的高巍忽然控制不住的低呼一聲。

“主子你?!”

裴鉤疑惑的回過眸子,就見高巍一臉膽戰心驚的望著自己,一副想扶他又不敢碰他的矛盾架勢,像是自己受了重傷不治,碰一下就會要了他的性命。

他的身子雖然孱弱易病,卻並未易碎脆弱至此,高巍也從未嚇的這般厲害過。

裴鉤剛要開口詢問,手腕上突兀傳來細碎的涼意。

他下意識低頭的去看,便見紛亂的水珠從天而降,砸落在他蒼白的手背上。

屋外的天幕幹幹凈凈,流雲遍布,烏壓壓的滾了一片,並未下雨。

裴鉤楞了一楞,瞬間就明白了什麽,擡起手往自己的臉上摸了一摸,全是冰涼濕意。

他放下指尖一看,濕噠噠的眼淚染了滿手。

而一顆顆豆大眼珠還在從眼角爭相滾落而出,怎麽流也流不盡似的。

裴鉤皺緊眉頭,眼睫張合,又是兩顆淚珠順著紅紅的眼角滾滾而落。

這就是為什麽幼時脆弱愛哭的裴寂容易掉金豆子,而他也會跟著莫名其妙哭的原因。

為了解蠱,這幾年他尋到過無數的奇丹妙物,用盡了各種治療手段,卻沒有一樣真能解除他體內的蟲蠱。

當年他們親口告知細節,此蠱一旦種下無藥可解,此生他都要與裴寂綁在了一起,大羅神仙也拿此無法。

天底下能人眾多,奇藥無數,裴鉤偏偏就不信這個邪。

雖然無法徹底解蠱,但這些年裴鉤已經靠著藥物的控制改善了許多,只有裴寂傷心難過到了極致時他才會有所觸動。

距離上一次裴寂哭成水逆洶洶的淚人,還是五年前裴父封棺入葬的那一日。

眼角滴答墜淚,面色卻不變絲毫的裴鉤回頭直直看向身後,遠遠就瞧見屏風後的人影一動不動,唯獨肩膀在稍稍的晃動。

上次他因為京墨的離去大發怒火,把屋子摔得一塌糊塗,也哭的一塌糊塗,鬧的整座城主府都知道了,這次都傷心難過成了這樣,不僅沒罵沒摔,還強裝鎮定的把他哄走了。

看來喜歡上一個人,真真教人會改變許多。

足過了好半刻,裴鉤回過頭,食指屈起,隨意抹掉眼角撲簌簌的滾淚,神情泰然的向旁伸出手腕。

身後的高巍走上前半步,恭敬遞上一方嶄新蘭帕。

“主子,好端端的,你這是怎麽了?”高巍弓著腰,如履薄冰的試探詢問,“是不是擔心城主……”

“無事,只是風沙落了眼。”他淺聲反駁,語氣平淡,“兄長既是親口說了他不在意,我又何必過多擔心?”

說著一頓,他拿著蘭帕按上眼角再次溺出的淚線,雲淡風輕的安排下去。

“高巍,代我吩咐下去,最近無罔閣的丫鬟們不必入屋伺候,誰也別去打擾城主靜思,要做什麽都隨他高興,不需再來向我稟報了。”

高巍摒氣的頷首應是。

吩咐完畢的裴鉤在門口停了一停,回過頭望了屋內好久,似乎欲言又止,最終卻是輕嘆一聲,就帶著身後一打奴仆翩然離去。

因著裴鉤的命令,無罔閣就封了數日有餘,外人輕易不敢入內,而裴寂則從未出現在外一次。

不知是何緣故,下毒害城主的罪人被關在地牢多日,竟也無人踏足審問半個字,像是一時間大家都忘了這件事,個個閉口不提,諱莫如深。

到了第四日的傍晚西斜,沈寂至今的地牢竟有一位陌生訪客無聲無息的抵達最深處的一間牢房。

牢房中間,京墨的兩條手臂被鎖鏈高高吊起來,同樣戴著鎖鏈的雙腳則無力的伏跪在地上。

上半身虛軟的向前傾出,身下浸出小小的一灣血泊,長發淩亂鋪在胸前,衣衫襤褸遮不住身子,簡直狼狽到了極點。

見狀,來人的呼吸稍稍一窒,快步上前擡起修長如玉的手指,先是探了探鼻息,覺得無礙才安心的放下。

他的手指頓了一下,再輕輕挑過她彎折脖頸後的一縷長發,發根下一點紅艷的朱砂就出現在了眼前。

盯著這一點極艷極圓的紅,來人便從鼻腔裏輕呼出一口氣。

“京墨。”

一聲壓低的清喚突兀響在陰暗空蕩的牢房裏。

足足半柱香過後,滿身傷痕累累,衣衫處處破爛的京墨才緩慢的擡起頭。

蒼白臉頰上沾著的碎發被汗水與血水染的濕透,條條滲血的鞭痕順著纖細脖頸往下大片蔓延,竟沒有一處好肉。

來人很快即發現她從下往上望來的目光是不對勁的,眼神渙散,神志不清,眼瞳要努力的定了又定才能把他的身影印入眼簾。

很明顯,她不止受了嚴重的鞭傷,還中了極深的毒,否則幾日的鞭刑不至於就讓青山樓第一人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主……主人,”她仰著雪白的脖頸,眼眸恍惚的誠懇致歉道,“恕屬下此刻無法……無法向主人行禮,請,請主人見諒。”

到了這種時刻,她竟然還記得這些繁瑣無謂的規矩,真不知該誇她還是該罵她。

陰暗幽長的地牢裏,種了迷藥的獄卒正躺在不遠處的長凳裏呼呼大睡,渾然不知牢房裏多出了一個外來客。

怕是直到他醒後,也不會知道牢房裏竟有人來過。

京潭給他下的迷藥是自己親手所配,醉骨散,中者如飲酒癡醉,沈睡不醒,任由擺弄而渾然不知。

曾經京潭為了試藥,當著京墨的面給她的茶水裏下過一次。

京墨拿杯的手停都未停,視若不見的直接一飲而盡,接著就迅速閉眼昏倒在了他的面前。

京潭自然沒對她做出什麽,只是默默無言的把她抱在懷裏看了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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