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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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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2 章

每次京潭受完鞭打,後背沒有一處完整的肌膚,趴在地上動憚不得,京墨看也不看一眼,擡腿就從他身上跨過,大步甩袖離開。

等到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子,艱難巡望周圍一圈,只看到周圍抱臂冷笑圍觀的人群,滿含惡意的目光層出不窮。

他皆是視若無睹,急匆匆的扭頭再望,就見她的身影遠遠地出現在人群外,層層黑色衣裙如水拂過地磚。

無論京潭在身後如何的哀聲呼喚,再三懇求,她通通無視如空氣,一次頭也沒回過,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重重花影後。

半身赤裸的京潭眼睜睜看著這一幕,不由呆楞楞站在原地,一邊聽身邊眾人發出的大肆嘲笑,一邊心裏泛起陣陣苦澀痛意。

為什麽不問他一句疼不疼?

為什麽不回頭看他一眼?

為什麽從來都不等他?

是不是只有當他活得足夠久,地位足夠高,變得足夠強大,才能讓她註目回視,為自己停留片刻?

那他會做到的,不折手段也會做到。

他會讓她心甘情願的為他而停留。

從那之後,京潭就為了這個目標拼盡全力,付出再多也絕不後退半步。

他努力練武,勤奮修煉,不再故意輸給京墨,可得到的卻是她一次更比一次的厭惡與忽視。

缺愛的孩子很容易陷入不良的關系之中,折磨自己的同時,也在折磨喜愛的人。

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愛。

幼時的印象裏,他和娘居無定所,總是隔三差五就要搬家,東躲西藏的似乎是在害怕什麽。

盛夏炎炎的一晚,他剛躺在床上數指頭玩,一轉頭就看見娘又在開始默默的收拾東西了。

他實在忍不住,從床上爬起來問娘可不可以多住一段時間,他和隔壁剛認識的小夥伴約定好了,等村尾的槐花熟了就要去摘槐花吃。

娘走過來,慈愛摸摸他的頭,溫柔細語的同他說道:“兒啊,這是咱們最後一次搬家了,你的病已經全好了,我帶你去找你阿爹,找到以後咱們一家三口挑個風清水秀的好地方住下來,再也不搬家了。”

“找阿爹?”他很少見到神出鬼沒的爹,很興奮的從床上蹦起來,激動追問,“阿爹在哪裏?咱們什麽時候去找他啊?”

親生的爹當然要比剛認識的小夥伴,和還未結果的槐花重要的多。

娘傾身靠在床邊,一邊輕柔摸著他的頭,一邊把他抱入懷裏,嘴角揚起更深的笑容。

“你阿爹偷偷給我留了信,”她緊緊的抱著他,笑顏甜蜜如水,“他明晚會在三裏外的楊家樹林,第七棵槐樹下等我們,接我們去新家定居。”

“那阿爹這次給我帶了好吃的麽?”

“信上沒說。”她笑著說,“他最疼愛你,每次來都帶了你喜歡吃的糕點,這次肯定也會帶。”

糕點很甜,很香,又生得精致小巧,是東躲西藏的生活裏常常吃不到的美味。

聽完這話,他就卷縮在娘溫暖的懷抱裏,想著念著香甜的糕點,充滿期待的滿足睡了過去。

年輕婦人抱著酣然睡去的男童依靠床欄,軟目含情的望向窗外睇睇明月,由衷期待著她們即將到來的,穩定安樂的新生活。

可惜她最終沒等到一直想要的安穩日子。

她滿含遺恨的死在那場靜心策劃的埋伏裏。

他眼睜睜看著娘親瘦弱的身子從眼前突兀倒下,倒進陰暗無光的樹林裏。

小汩鮮血從娘親胸口撲出,迅速染紅身下小片土地,他的腦子霎時變作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屍首旁邊。

緊接著,高高瘦瘦的青衣男子突然憑空出現,一把提起他纖細脖頸,宛如扔雞崽般,把他粗暴扔到背手站在槐樹下,一襲重袍華服的中年男人身後。

青衣男子手拿長劍,劍身滴血不住,跪在旁邊恭敬起禮。

“回稟樓主,兩名叛徒皆已身亡,留下一子該如何處置?”

他摔的撲倒在地滿身都疼,聽到這話便回頭向周圍看去。

果然,他在附近數名青色人影之間窺見一具熟悉的身體遠遠倒在另外一端,身體四分五裂,鮮血撒的到處都是,死相尤為慘烈難看。

摔爛的紙包胡亂掉在不遠處的地上,依稀能看出是散落的糕點。

“娘,是阿爹,阿爹來了……阿爹來接我們過好日子了……”他望著那具屍首呢喃著,掙紮從地上爬起來。

剛要向那邊走去,便被人在腳腕處踹了一腳,他再次重重的摔倒在地。

娘疼愛他,爹護著他,他出生就未有受過接二連三的痛打,再也忍耐不住,倒在地上嚎啕大哭,顆顆眼淚從眼角爭相恐後的滾落下來。

陰暗寂靜的叢林裏原本只有蟬聲交錯響起,一陣斷斷續續的哀哭童聲卻忽然飄了出來,沈沈夜色之中,恍若閻羅殿鬼嬰唱謠一般可怖。

周圍青衣重重,無一人吱聲,皆是靜靜束手站著,任由這個年幼無知的男孩哭泣不止,那重袍華服的男人轉過身,冷目睥睨的看向他哭得一塌糊塗的臉。

他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才面無表情的問旁邊侍立的人。

“神玉,叛徒之子,按照樓中規矩該當如何?”

那是個極其美貌的年輕女子,五官艷麗,眉目含霜,同樣冷冷盯著他一字一句的丟出來。

“青山樓立有規矩,偷盜寶物叛樓出逃,居心叵測心思歹毒者,皆抹樓名,殺無赦,若還在外留下孽子,就、地、活、埋。”

最後一個字落下,他登時嚇得止住了啼哭,跪在地上小臉煞白一片。

“聽懂話了,小孩?”男人眉目威嚴的盯著他說,“你爹娘犯了罪該殺該死,按照規矩,你也該死,可本座現在想給你一個活的機會,你要不要?”

求生的本能讓年幼的他一邊抹著眼淚,一邊使勁點頭。

“本座有一個比你大上幾歲的女兒,名叫京墨。”男人背著手說道。

“她是本座唯一的女兒,本座視她為掌上明珠,要什麽都會給她,但她性子冷淡不愛說話,樓裏也沒有適齡的弟子可以陪伴她,倒叫本座有些為難。”

聽到這裏,他就依稀有點懂男人的意思了。

“最近本座正想挑一個年紀合適,性子懂事的孩子陪在她身邊,同她說話,陪她練武,能讓她更像一個正常普通的孩子。”他說著這些溫情和藹的話時,臉上的表情仍是極其冷漠,好像說的是個漠不相關的外人。

如果無視他說的內容只聽語氣,沒人會相信這是一個疼愛女兒到事事考慮的慈愛父親,只會認為這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殘忍屠夫。

“本座可以對你網開一面,留你一條性命,甚至能不計前嫌的收留你成為本座的弟子,享受和本座女兒同等的待遇,由本座親自教導你的武功。”男人瞥了一眼他眼角的斑斑淚痕,語調稍沈。

“本座只要你答應永不叛樓,一直陪在她身邊生死不棄,你能否做到呢?”

陪在身邊生死不棄,這話未免有點太過暧昧,他身處鄉村混得早熟,或多或少察覺到了不太對勁的地方。

“只要陪伴著她就可以了,”他跪在地上,不太確定的問,“其它就不用了?”

其它?

看似不茍言笑的冷酷男人竟緩緩地笑了,犀利眼眸逐漸深沈下來,一股寒意順著眼底溺出,是冰冷刺骨的冷,教人完全不敢直視。

“本座的女兒是這世上最特殊的存在,世間男子都不可親她的身,入她的眼,如果有人敢違背此事,本座定把他扒皮削肉,挫骨揚灰,生生世世也休想入輪回轉世。”

他背著手,一字一句說得鏗鏘有力,威嚴的語氣不容懷疑,在場之人都能聽到他的莊重宣布,個個噤如寒蟬,不敢妄動分毫。

“一旦被本座發現誰敢對她有肖想之念,就要他受遍這世上最殘忍最痛苦之事,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說著,男人把在場之人一個個的掃過,最後望向地上身子僵硬的他,眼神更是冷如黑淵,看得他跪在地上顫顫不止,頭低的越來越深。

男人深深盯著他垂地的頭,顫栗的手腳,再次面無表情的開口說話,字字溺滿冰冷的警告與威脅。

“你最好把這句話深深刻進骨子裏,時刻提醒自己不要跨過禁地,否則,本座就要讓你後悔沒有死在了今晚今刻!”

他使勁點頭,惶惶應下。

當夜他被男人賜京名潭,以此表明昔年往事與他再無幹系,父母罪孽也與他徹底劃清關系。

他並不知道父母到底犯了什麽罪引來殺身之禍,而男人也不需要他知道其中細節。

男人只告訴他,從今以後他就是自己收下的唯一徒弟京潭,是特意陪伴他女兒的人,而不是那個早就該死的叛徒罪子。

他只需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

年幼孱弱的京潭不敢不從,不敢不聽,果然不再打聽父母的往事。

足足七日後,他跟隨男人千裏迢迢的回到繁華的中原,當今以殺手和情報聞名於世的最大暗客組織青山樓。

他入青山樓的第一天,也是第一次見到京墨。

八歲的京潭見到了十二歲的京墨。

當日金陽懸空,蓮池開遍芙蓉,他一身臟汙的粗布麻衣還未換下,和周圍布置精巧的花汀閣樓顯得格格不入,像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來客。

正站在角落裏手足無措時,京潭突然聽見後方響起一聲聲恭敬的稱喚。

“卑職見過大小姐。”

“奴婢見過大小姐。”

“大小姐……”

京潭慌忙轉身,便見不遠處有身裹玄裳的少女從幽幽花叢裏走出,在眾多弟子婢女彎腰拱手之中踏步而來,好似一位年幼純粹的神祗翩然降世。

少女的面目秀白,五官清雅尚且稚嫩,一擡眸看來時卻恍若神悲憫的垂眸,平靜俯視著凡人們無力的掙紮。

她在低腰拱手的人群裏目不斜視,一步不停,玄色裙擺如霧如雲的飄過,視線未在哪一人,哪一處停過一分一刻。

哪怕眾生就在她的眼前,大家拼了命的想挽留她,也依然阻止不了她繼續前進的非常無力的頹敗感。

此時此日,京潭瞧著這一幕心裏就清楚分明,這人絕不會為任何人停駐腳步,為任何人拖延視線,因為她的眼裏就沒有任何人進去過。

這是一種事實已定,無法挽回的絕望。

那夜他向男人鄭重保證過絕對不會妄動心念,畢竟天底下的好看女孩那麽多,他何必要把危在旦夕的性命輕易掛在一個女孩的裙頭?

當時他並沒有太看重這件事,但是一看到這人的瞬間,京潭就後悔了。

高高在上的神明突然從雲光後隱現,不過輕輕一揮手,就輕而易舉的毀掉了凡人無數的努力與再三的保證,淡淡嘲笑要得到凡人的一顆心實在是太過容易。

可哪裏是凡人的一顆真心易得,分明是開始了一段陰差陽錯的孽緣。

這段不該發生的孽緣隨之給京潭帶來了此生最大的折磨與煎熬,堪比地獄,尤甚地獄。

三年後,他就因為不受京墨待見,在最後一次比武失敗便被送去奉雲城做了藥奴。

一去奉雲城便是十年,她沒來見過他一面,也未曾提過他只字片語。

彼時京潭全身皮肉潰爛,筋骨全斷,躺在泥濘地裏痛的已然發不出聲時,嘴裏念的,心裏想的還是那一襲黑裳垂地的少女。

當真是初見一遇即錯終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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