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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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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聞言,裴寂驀然想起他們還在長留村時的某個夜晚。

那夜兩人坐在門前隨口閑聊,他埋怨小時候爹拿戒尺打他的掌心,疼得他哭了好久,還好奇的問她爹拿什麽打她。

她便笑了一笑,簡簡單單的說她記不清了,因為大多時候她是被打到昏迷不醒的。

他當時十分心疼她,怪她爹對她太嚴格,現下聽完陳大夫說的,他才終於明白哪裏是她爹對她嚴格,根本就是不愛她。

若是愛她,怎麽會舍得讓她在青山樓長大,從小便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毒打虐待,時刻徘徊在生死邊緣,稍稍失誤便會性命不保。

裴寂是被裴父捧在掌心裏呵護長大,所以從來不信世上真的會有父親不愛自己的孩子。

但是這一刻,他信了。

她那麽小的時候就沒有爹愛,沒有娘疼,每天要過著刀光劍影,受盡煎熬的日子,這人間為什麽要對她這般殘忍無情呢?

這世上大約沒有任何一件事會比心上人受苦受傷,更加的讓人覺得難過不忍。

裴寂的眼眸閃爍,眼眶感到了陣陣的酸澀,依稀有淚光滑過。

他緩慢的靠在床邊,輕輕拉住她冰涼的手腕,啞聲喃喃道:“陳伯伯,她爹不愛她,又從小受了這麽多傷,她該得多疼啊……”

這樣嚴重的傷,這樣難忍的疼,她竟從未說過一個字,甚至不肯示軟與人前,只是私底下悄悄舔舐著潰爛的傷口。

那夜她會獨身一人靜靜坐在紫藤花樹下,是不是就疼的睡不著覺?

但她仍是平靜的看著他,溫和的勸他夜深,路上不好走,他該回去了。

陳大夫看著他紅紅眼眶裏若隱若現的淚,不禁發出一聲既輕又長的惋嘆。

“小城主,你太善良了。”

裴寂小時候就格外的心善柔軟,弟弟裴鉤生病了,他在旁邊急的直哭,寵物兔子死掉了,他難過的兩天吃不下飯,身邊丫鬟做錯事,他反而幫著掩藏,避免裴父降責。

以前他年少懵懂是這樣,現在他長大成人,知道掩藏自己的真性,卻還是不自覺的憐惜他人的不易,同情他人的痛楚,尊重他人的性命。

他的悲憫與柔善是一塊極其罕見的瑰寶,但在這混亂顛倒的世道裏,心地善良,重視人命並非一件好事。

心地善良,往往卻沒有好善果。

重視人命,偏偏自己易被輕賤。

人來人往,日日鼎沸的江湖之中,恰恰人命就是最不值錢的廉價物。

裴寂握著她冰涼纖細的手腕,心裏分明不忍極了,忽然又覺得哪裏不對,緩緩轉過頭,聲音微顫的問他:“剛才陳伯伯你說再晚點她就該醒了,她都傷成了這樣,怎麽會醒......”

話未說完,他便看到在藥箱裏摸摸索索許久的陳大夫,終於找到了需要的東西。

他拿出了一個金紋勾邊的黑色瓷瓶,和兩把泛著寒光,削鐵如泥的匕首。

一剎那,裴寂的腦袋就嗡的一聲轟鳴作響。

“她是死不了,但她會痛,很痛。”陳大夫拿著瓷瓶和匕首走到床邊,居高臨下的看著他,聲音冰冷,“吃下老夫親手配置的藥,再把她壞掉的肉全割下來,她當然會活活的痛醒。”

“那,那麻藥……”

“不能用。”陳大夫說,“老夫的藥霸道,與尋常草藥相沖,你想讓她全身潰爛不成?”

這下裴寂進退兩難,猶猶豫豫望向床上眉眼蒼白的玄衣女子,心裏愈發難受。

他怎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喜歡的女子生刮其肉,活活痛醒。

“陳伯伯,別讓她這麽疼,好不好?”他低聲下氣的誠摯懇求道,“以前我和小鉤生病都是你親自醫治和親手熬藥,從未受過一點苦一點痛……”

“你生的病與她受的傷怎可相提並論?”陳大夫冷冷笑道,“何況我只答應老裴不讓他喜愛的兒子吃苦受痛,可沒保證別的人也要受到這般待遇。”

說完,他一把推開擋在面前的裴寂,手拿兩把尖銳匕首就欲上床。

陳大夫年輕時一心專研醫毒雙修,後來又對蠱感興趣,為此特意跑去南疆學了數載。

在他看來,病人都是供其練習的工具,因此心情好的時候便隨手救治幾個,遇上心情不佳的時候,病人就算死在眼前,他也能面無表情的提腳跨過。

他看癥不看人,用藥只求快不求好,可謂隨心所欲,從無顧忌,不料這一輩子僅剩不多的耐心與精力竟全耗在了裴家這兩兄弟的身上。

直到現在,他還深刻記得年幼的裴寂在外貪玩涼水發了燒,一喝黑色的苦藥就又吐又哭,哭聲嘹亮的整間屋子反覆回響。

在老裴一邊抱著裴寂軟聲細哄,一邊冷冷射來的目光裏,他只能把盛滿黑色湯汁的藥碗扔出門外,然後臉色陰沈的回到藥廬重新為鬧脾氣的大少爺做能吃下的藥。

他找出幾百年沒翻過的醫術,悶在藥廬裏耗時足足一個下午才終於調配出味甜如蜜,一吞即入的白色藥丸。

他甚至還用紅色糖筆在藥丸上畫了兩個小小的兔耳朵和一個傻透了的笑臉。

當夜他咬牙切齒的把新藥奉上,眼睛都哭腫了的大少爺捏著可愛小巧的白色藥丸看了又看,聞了又聞,這才勉勉強強的吞了下去。

來日大少爺就退了燒,裴鉤卻病了,燒的迷迷糊糊,他偷偷跑來藥廬,理直氣壯的伸出手要陳大夫再給自己一顆那個甜甜的,可愛的藥丸。

當時陳大夫的臉真真叫個難看,身上冒出的怨氣就是鬼來了也得繞著他走。

最終,他還是皮笑肉不笑的給了。

當真是一物降一物,報應不爽啊。

報應就是裴鉤吃下那顆藥丸後便拉了一整晚的肚子,來日燒褪了,半條命也險些去了。

後來,裴鉤有時會忍不住的懷疑,裴寂近些年變得愈發的小心眼,還格外的記仇,其實就是跟著陳大夫學的。

那些年在裴寂身上受過的憋屈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機會,小心眼堪比米粒的陳大夫當然不會放過,恨不得十倍百倍的通通報覆在裴寂喜歡的人身上,只為自己能出一口惡氣。

他老臉獰笑,眼生惡意,一手提刀一手拿藥,摩拳擦掌的靠近床邊,換不知情的人看了十之八九都會認為他與床上之人有著深仇大恨,不把她捅百八十個窟窿絕不罷休。

床前的裴寂見他一副躍躍欲試的興奮樣,頓時頭皮發麻,一下傾身攔在床前死活不同意他直接拿刀刮肉,拉著他苦苦求個不停。

被他幾次阻攔的陳大夫失了幾分耐心,高挑稀疏的白眉,瞇起渾濁的老眼。

“小城主,你到底還要不要老夫救她?不救老夫可回去了,藥廬一大堆事等著做呢。”

說完,他作勢提起手邊的藥箱就要走。

“救救救,當然要救!”怕他真的離開,裴寂一把緊緊拽住他的衣袖不敢松手。

他睜著一雙濕潤可憐的燦光鳳眸,又是試探,又是哀求,再是鐵打心腸的人也得敗在他可憐兮兮的漂亮臉下。

“陳伯伯,我知道你這樣厲害的人,肯定有辦法的對不對?算是我求你,你想個讓她不痛的法子,不管餵迷藥還是弄昏她,哪怕好受一點也行吶……”

陳大夫被他纏的不勝其煩,也懶得與他久耗,就模棱兩可的隨口答應了。

天真的裴寂以為他終於心軟了,還沒來得及高興,緊接著便聽他冷淡淡的要自己離開此屋。

“為什麽我要離開?”裴寂躊躇的瞥向床上,“我想陪在這裏,等到她……”

話未說完,陳大夫抱臂冷笑一聲,陰陽怪氣的補充道:“等到她一睜眼醒過來發現自己赤身裸體,旁邊就站著一個年輕男子,然後羞怒之下,不是宰了你就是她自殺?”

裴寂的眉頭不受控制的跳了一下。

“為什麽她會赤身裸體?”

“不脫衣,老夫怎麽知道她傷了多少,又怎麽給她醫治上藥?”陳大夫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不能理解的白癡。

“老夫是大夫,只重傷病不分男女,年紀也足以當她的爺爺,看一看自是無礙,你在旁邊盯著看又算怎麽一回事?”說著,陳大夫看他的眼神就逐漸不對了,“怎麽,人家與你既沒婚嫁,亦未定情,就想白看她的身子,你這麽不要臉了?”

話音剛落,某個赤白身影便從腦中一閃而過,裴寂的臉瞬間紅透,想都不想的高聲反駁道:“我才不是那種庸俗膚淺的登徒子!”

下一刻,面無表情的陳大夫就瞧見他的眼神不受控制的頻頻往某處飄去,和一張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紅臉蛋。

“……”

哦,原來你這個有色心沒色膽的小兔崽子真挺不要臉啊。

直到裴寂羞澀滴水的眼神不知往自己身後飄了多少次後,陳大夫終於忍不住了,一張老臉鐵青,一字一字從齒間逼出來。

“沒這個意思還不快滾。”

頗為心虛的裴寂極其麻溜的滾出了屋,還把門從外往內的緊緊關上。

被趕出來的裴寂擔心有不識相的奴才誤闖進去,背對著站在門口不敢走開,同時不由自主的豎起耳尖窺聽裏面的響動。

當他聽到屋裏有柔軟的衣物摩擦地面的婆娑聲,發簪金器被人隨手丟在地上砸出的清響時,裴寂的臉刷的一下紅透,一直蔓延到脖子根,整個人都險些燒了起來。

正情不自禁的想入非非時,突然身後的屋裏猛然傳出一聲沙啞的痛聲悲鳴。

裴寂聞聲頓驚,腦子裏不合時宜的東西瞬間煙消雲散,下意識就想推門沖進去一探究竟。

他的手剛摸到緊閉的門扉,便堪堪的停住了。

這一聲聲調低沈的悲鳴突然出現,接著迅猛消失,不過瞬息的功夫便被人死死的壓了回去,之後便再無一聲響動。

短暫的都像是他聽錯了。

裴寂有點遲疑,彎腰湊近緊閉的門前,側耳貼靠著門扉,再次凝耳細聽,過了會兒果然聽見一道特意壓抑的喘息從門縫隙裏緩慢的洩了出來。

是很沈,很重,很緩慢的喘息聲。

依稀還有牙齒輕微的碰撞,磨合發出的咯吱響。

這聲音的主人顯然此時此刻很虛弱,很痛苦,卻能忍。

靠著極其強大的意志力忍受非常人能忍的痛苦,若非靠近仔細凝聽,根本發現不了其中的端倪。

就像以前無數次類似的情況,每一次她都是這樣生生的忍過來。

畢竟她除了忍,也別無他法。

裴寂緩慢地站直身子,眼色怔怔。

接著,一滴水從天而降,砰的砸碎在裴寂的腳邊。

轉瞬沒入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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