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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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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蘭閣水汀,紫藤庭院。

花藤垂地本是一處好風景好畫面,偏對面一地的碎石灰塵毀了這幅綺麗畫卷。

京墨側身臥在地上,神色扭曲,姿態狼狽。

她的臉慘白如紙,細長的娥眉緊靠,嘴角溺出汩汩鮮血,瞬間染透一截纖細白皙的脖頸。

一盞茶前還在暗暗嘀咕,今後如何讓她受苦受難的裴寂遠遠看到她嘴角的血,痛楚的臉後,腦子裏瞬間一片空白,種種想法全部煙消雲散,連點渣滓都沒留下。

直接丟棄了身為城主該有的自持與尊貴,不顧地上的灰塵與她身上的血會弄臟昂貴漂亮的衣裳,裴寂三步並作兩步的跑到她身邊,手忙腳亂的把人從地上抱了起來。

“醜八怪你沒事吧?你受傷嚴不嚴重?!”

說著,他滿臉心疼的把人攬入懷裏,手在她嘴邊的血跡抹了又抹,把他的手染得通紅。

他看了眼自己滿手的血,又看向懷裏血色蒼白的臉,頓感氣憤,脫口怒問:“你是瞎了還是傻了?他要打你,你不知道往旁邊躲一躲啊!”

他出現的毫無征兆,抱著她張口就叫醜八怪,即便冷靜如京墨,猛然之間像是回到了當時當刻的情景,不免恍惚了一剎。

一剎之後她立時清醒,卻下意識的瞅了一眼眼皮下裴寂的手。

裴寂的手和他的臉生得一樣好看,根根修長,皮色白皙,一個繭子都沒有,宛若上好的羊脂白玉精雕細琢而成,玉澤生光,價值連城。

但是這塊價值不菲的白玉染上了臟汙的血,就顯得格外的刺眼,難看,令人不喜。

她的眉頭皺的更厲害了。

裴寂看到懷裏的人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麽,話還未出,嘴角先溺出了一口血。

她的臉又白了兩分,虛弱的靠在他懷裏動憚不得,盈盈羸弱的堪比弱花拂柳。

裴寂心疼了,忙哄道:“好了好了,我不罵你了,是我剛才的語氣不太好嚇到了你,我馬上叫來最好的大夫給你療傷!”

親眼目睹這幕的眾人大驚失色,萬萬沒想到裴寂竟然不顧自己一城之主的高貴身份,屈尊抱著別人家的低等下屬噓寒問暖,軟口哄慰,眼裏溺出的汩汩情誼就是瞎子也能看見。

一個城主,一個刺客,這二者的身份實乃雲泥之別,無論如何也不該會牽扯出絲毫的暧昧之色,可現下現場之人個個親眼目睹,自是吃驚不小。

坐在石桌旁的京潭吃驚過後,是最快冷靜下來的人。

他甚至眼睜睜的看著這幕郎情關切的戲碼當著他的面上演,臉色沒有變過絲毫。

他看著裴寂把她像心肝寶貝似的緊緊抱在懷裏,看著他的手指在她嘴角摸來摸去,看著裴寂那只攬著她腰間的手,還有他越湊越近快要吻上她發際的唇,竟始終沒有說過一字半語。

直到裴寂開始急聲催促身後呆噩的婢女把府裏最好的大夫找來時,他才終於出面阻止了這場十足可笑的鬧劇。

他先是拿起桌上的冷茶淺抿一口,再慢條斯理的拿起了桌上的折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桌面。

一旁站著的烏鳴神色微變。

師父以前說起過,每次樓主心裏不高興了,就會不自覺的拿折扇敲桌子,那時更要小心的伺候著,以免惹來他的遷怒。

隨著樓主的折扇一下一下敲著,她愈發的膽戰心驚,便見他的視線投向前方,笑容燦爛的開了口。

“裴城主果真是菩薩心腸,受罰的奴才你也如此關切,倒是她積了幾輩子的福氣。”

京潭紅紅的唇瓣勾起,笑意浮現,顯盡溫和儒雅之色,不見絲毫的怒意。

“裴城主的身份不凡,她一個卑賤仆從能讓你屈尊來扶,弄臟了你的衣裳,已是她極大的榮幸,怎能還勞煩你為她大動幹戈叫最好的大夫?此等濃恩厚德,她怕是承受不起。”

聽他左一個奴才右一個卑賤,還故意阻止他叫大夫,裴寂心裏極為不愉,扭頭質問道:“你嘰嘰歪歪的說些什麽呢!我問你,她犯了什麽滔天大錯,你竟要打的她倒地吐血?”

以前那些個不懂事的奴才就算再惹他生氣,他也從未下過這般的狠手,最多就是罵幾句,打兩下後趕出城去便罷了。

誰不是爹生娘養的呀,孩子吃了苦受了傷,爹娘比誰都難過。

小時候他頑皮貪玩爬樹,不小心在地上摔了一跟頭,膝蓋又紅又腫,抹著眼淚回去找爹訴苦。

看見他一身狼狽和膝蓋的傷,爹心疼壞了,拿著最好的膏藥一遍遍塗抹他的膝蓋,一口一個怪自己粗心怪自己倏忽,卻一字半句舍不得怪他。

後來爹告訴他,娘最疼最看重的就是他,他剛出生的那會兒,身子稚嫩脆弱的像是一團棉花,一點小傷小痛就會惹他久哭不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有次娘的衣裳被他弄臟了,轉頭換個衣的功夫,他的手臂就被窗外路過的蜜蜂輕蟄了一下,他立刻嚎啕大哭,娘就跟著哭,兩母子的眼淚能流成一條小河。

自那以後,她便時時刻刻的抱著他不敢松開,唯恐稍不註意他就又磕了碰了,傷了痛了。

哪怕後來她一病不起,躺在床上起不來身,念的想的全是自己唯一的孩子。

彼時聽完,他暗暗的心想,他從小到大基本無病無災,時刻陪在長輩的身邊,爹娘還日夜的擔憂他掛念他,別人家的孩子出門在外艱難謀生,若是出了事,家裏的老父母該難過成什麽樣子?

古人說以己度人,他每次想到娘的眼淚,爹的愛護,就總是狠不下心對手下犯錯的奴仆施以重罰,更不忍要了他們的性命。

怎麽能讓一個日夜期盼孩子平安歸家的年邁母親,苦苦翹首以盼的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日日以淚洗面,最後哭瞎了眼呢!

何況爹曾經說過,如果因為自恃天生高人一等,不把別人當人看時,那麽也不會被別人當人看。

正如你輕視某件事時,往往就容易毀在這件事上。

當初隨他出城,為保他而死的心腹侍衛屍體早極被運回奉雲城,卻至今沒有得到妥善的安置。

回到城裏的第二日,裴寂得知這個消息,便即刻催著裴鉤重新給他們立衣冠冢,重發銀錢補貼家屬。

以己度人不如推己及人,方可以真心換來真心,才不會眾叛親離空無一物。

爹說的這番話,他至今銘記於心,並且遵循不違。

但是他看重奴仆的命,不代表別人也把奴仆的命放在心上。

正好相反,在手握無數生死的上層掌權者看來,區區的奴仆舉目皆是,一條賤命如草芥,有時甚至連街邊的野狗也不如,是死是活只在一念之間。

奴仆下屬的生死對他們尚且不過爾爾,那麽所謂的對與錯,自然更無所謂。

迎著裴寂的粗魯怒問,身靠桌沿的京潭手拿折扇,不急不緩的扇過微微勾起的嘴角,襯著身後的條條紫藤,薄薄的衣紗在清風裏飄起好看的弧度。

“倒也不是什麽大錯。”

他輕描又淡寫的說著,一派翩翩君子之態,幽蘭儒雅之風,惹人側目驚色。

“在下方才感到腹中饑餓,便命她去小廚房拿來些點心充饑,可她拿來的竟都不是在下愛吃的,因此才對她小做懲罰罷了。”

“只因她拿的不是你愛吃的,你就把她打成這樣?”

裴寂感到不可思議,怒氣浮起,反口問道:“你自己沒長嘴嗎?喜歡吃什麽你告訴她,她不就拿來了!”

“若什麽都要在下說出來,那養著她們這些奴才又有什麽用?”他理所應當的說,笑容依然溫雅如初,笑意卻勝似春水薄冰。

他收扇,微啟唇:“身為奴才,錯了便是錯了,自該受罰。”

裴寂還欲反駁,京潭一雙漂亮多情的桃花眼瞬間冷凝,寒意深深,似笑非笑的反問道:“怎麽,在下管犯錯的下屬,裴城主也要插手質疑一二?”

她是他的家奴,要打要罵全隨他心意而定,自是無人能管,裴寂被堵的啞口無言,仍是心覺不甘。

這時,一直被他抱在懷裏不動不爭的京墨忽然動了。

京潭打來的那掌極重,她摔落吐血之後便全身劇痛難動,一時半刻連話也說不出,只能任由沖上來的裴寂把她抱在了懷裏,聽著他和京潭怒聲爭論。

他們二人針鋒相對的時候,她便在一直爭分奪秒的運功恢覆,以求在最快的時間阻止這場因她而起的鬧劇。

眼見裴寂替她抱不平,急聲指責的愈憤怒,京潭的眼神便愈冷厲,她深知不能久耗,稍稍才有了點氣力便掙紮著從裴寂的懷裏離開。

她不顧嘴角的鮮血,淩亂的發鬢,搖搖晃晃的撿起地上染血的面具,隨即屈膝跪地,低頭告罪。

她一字一頓的沈聲道:“主人說得對,是屬下做錯了事,所有的懲罰屬下甘願一己承擔。”

頓了一下,又對裴寂道:“主人有分寸,這點小傷不礙事,屬下不敢勞煩裴城主請醫診治。”

從未有人拒絕過自己的好意,而且字字句句帶著刻意的疏離與陌生的排斥,第一次被她直面抗拒的裴寂吃驚的楞了一下。

“醜八怪你別……”

他以為她是不敢得罪京潭,剛想告訴她別怕,這是他的地盤能保護她時,話未說完便被她不帶感情的直接打斷。

“屬下名京墨,只因主人的命令才在長留村化作京娘時照顧裴城主三月有餘,還請裴城主莫要誤會。“

“誤會?”

裴寂的神情大變,手指卷縮,不敢置信的看她:“你是說,那些日子你對我的好,為了我做的那些事,全是我的誤會?!”

她跪在地上,頭也不擡,聲音虛弱而冷漠。

“屬下侍奉在主人的身邊多年,身家性命全由主人做主,只要主人一句話,生死對屬下而言也不過爾爾,自是對兒女情愛從未有過一絲想法。”

裴寂的眼眶一下就紅了。

但是京墨跪著沒有看見。

對面坐著一動未動的京潭合上折扇,一臉的似笑非笑,陰戾含冰的眼神慢慢恢覆如常,又是平常那高雅自衿的貴公子。

這場郎有情妾無意的分手好戲他看得有趣,心情好了許多,剛才的事他便懶得再同裴寂計較了。

和一個不谙世事,非黑即白的傻瓜爭論對錯,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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