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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堂見聞(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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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堂見聞(六)

於曼頤此前對游小姐的了解只來自二媽,對她婚事的了解也只來自二媽。傳聞中的游小姐第一次被退婚是因為臉上的胎記,第二次被退婚是因為男方與真愛私奔。

而真正認識游小姐後,於曼頤則了解到這兩件事裏更細節的部分——

例如那位少爺雖說的確嫌棄游小姐的胎記,但他更看不上的是游家囚禁姨太的做派。例如那位賬房雖說的確與大小姐私奔,但當真將賬房逼得破釜沈舟的是游家盛氣淩人的姿態。

總之,游小姐嫁不出去這事,和游小姐本人並無半分關系,游家造孽,罪責全落到她身上,最終還要頂一個“棄婦”之名,在家中受盡白眼。

於曼頤到這時才明白,所有關於游小姐的傳言最終都是出自游家之口,而游小姐本人在這件事裏卻是噤聲的,寂靜的。反正她吃游家的飯長大,說不得游家半句不好。況且即便她說了,也無人傾聽。

這樣的話聽久了,游小姐也逐漸相信了自己的處境。在掃盲課上與於曼頤相熟後,她屢次語重心長地提醒於曼頤,既然她已經有了訂婚的夫婿,那就一定要使出渾身解數將對方抓緊,伏低做小,盡量示好,千萬不要像她一樣,一次嫁不出去,次次嫁不出去,最終只能淪為鄉人口中的談資,父母甩不脫的累贅和恥辱。

“游姐姐,你不要這樣說,”於曼頤那天勸她,“你脾氣這樣好,又聰明,教什麽都一點就通,你一定會碰到更合適的夫婿的。”

“碰不著了,”游小姐搖搖頭,說自己嫁不出去的口吻比她父母都篤定,“媒人聽著是我都推辭,鄉裏現在早就將我傳成滿臉胎記的醜八怪,嚇得兩個男人一個退婚,一個和別人私奔……沒人再能和我說親。”

游小姐根本不醜,她只是在婚嫁上運氣不好,而一個女人在婚嫁上運氣不好,在這個年代就被判了死刑。

於曼頤不知如何勸她,想了很久,最終的主意竟然是拿一份宋麒他們出版的報紙帶去學堂,和她說:

“游姐姐,你看這頭版的連載故事,講的就很有意思。你說親不成也未必就得孤獨終老,這世上談婚論嫁還有一種可能,叫自由戀愛。”

游小姐那日聽於曼頤說話的神情像在聽天方夜譚,尤其是當她說到“相識相遇全憑天賜機緣”,而戀愛則是“一種體驗,一個過程”,嚇得急忙掩住她的嘴,急忙阻攔道:

“曼頤,你可不要瞎說,更別聽這些外面的報紙蠱惑。你看看這十裏八鄉的女兒們,誰不是等父母之命?又有誰是你說的‘自由戀愛’……那家裏一定會被攪得雞犬不寧!”

她說“雞犬不寧”這幾個字時五官十分用力,眼睛瞪得好圓,眉毛全挑起來,身體姿態十分生動,和她平日死氣沈沈的樣子截然相反。

於曼頤那天就有一種直覺,一種來自女人的直覺。而到了她站在橋上這一天,於曼頤後知後覺,這世上最準的,莫過於女人的直覺。

個麽當時的場景也的確是十分唯美,百年青石拱橋,落英繽紛,橋上站美人。美人緩回首,伸手去接那漫天散落的花瓣,臉上泛紅的胎記也成了漫天花雨的一部分。可見這世上根本沒有美醜之分,只有愛與不愛。愛的人見你臉上胎記也認定是花瓣留痕,不愛的人只能看見一片殷紅嚇人。而將教室木窗緩緩打開蘇文老師浸潤在藝術世界三十二年孑然一身,養出一雙發現美的眼睛去看這一刻站在拱橋上的夢中情人。

游小姐,請。

於曼頤回來的時候,蘇文已經走到門外,將在橋上等她的游小姐請進畫室了。

那天的學生一個都沒來,於曼頤匆匆跑進去,還以為是畫室臨時解散。蘇老師正在游小姐面前組織語言,被學生拽著袖子問情況,他手一揮,說:

“我上節課不是宣布,今天上課比平日推遲半小時,你沒聽?”

於曼頤看看蘇文又看看游小姐,心中恍然:他蘇文蘇老師怕是也有點男人的直覺,昨天被仙人拖夢延遲開課,留給他和游小姐演一見鐘情。

於是於曼頤適時地介紹道:“蘇老師,這位姐姐就是我們掃盲課的游……”

“游筱青。”游小姐說。

“蘇文。”蘇老師也及時地自報姓名。

然後兩個人就又誰都不說話了,只看著對方發楞。於曼頤急得抓耳撓腮,頭一次親臨蝴蝶鴛鴦派小說的事發現場,腦海裏反覆響起的只有游小姐那句大驚小怪的“雞犬不寧”。

先反應過來的自然是蘇文。他輕咳一聲,示意游小姐參觀畫室裏的作品,墻上懸掛的範例大多由他所花,於曼頤抱著手觀察老師,怎麽看怎麽像在孔雀開屏。游小姐起初神態羞澀,繞了一圈後也放下了矜持,輕聲問:“不過我聽曼頤說,你這裏的學費……”

“你是插班,不必付全部,”蘇老師急忙說,“付四分之一就行。”

於曼頤聞言一楞,伸出十指一番計算,先算授課總天,又算上過的課程,最後算學費,發現自己在掃盲班上了一個月算數,竟然愈發的算不清楚了,也不知道宋麒是怎麽教的。

片刻後,於曼頤將手指收回拳頭,認定若不是她天資太差,就是宋麒的教案有問題。

游小姐點點頭,又說:“不過這些顏料,不知道價格我能否承擔……”

蘇老師說:“我這裏顏料多得用不完,但凡學生定課,我就隨課附贈一套。”

於曼頤方才還能將責任推到宋麒身上,這一刻眨眨眼,終於覺出問題。她遲疑著發出一聲“蘇——”,三個字在嗓子口沒滑完一圈,便見著蘇老師猛然回頭,和她說:

“你的那套,我晚些給你。”

於曼頤將話咽了回去,心道她該早點帶游姐姐來的。早點來,她手頭這套都不用花錢買了。

這一日的美術課,游小姐坐在於曼頤身後旁聽了整堂,而蘇文的講授則明顯比平日更賣力,更生動。尤其是到了練習階段,蘇文頻頻走到於曼頤身邊指導,指導時候俯著身子,一只手握筆在她畫面上勾畫,另一只手則扶在游小姐身旁一張展開的空白畫板上。

這一日的課於曼頤上得尤其累,尤其辛苦,進步也尤其大。結課時她與游小姐一同離開教室,兩人登上拱橋時,游小姐忽然回頭,朝畫室打開的窗戶裏面望去。

蘇老師背著手站在窗前,和她隔河而望。於曼頤看了看她游姐姐又看了看蘇老師,聽見身旁響起一道微不可聞的呢喃——

“曼頤,他的手,好好看啊。”

寡言少語的游小姐竟是一位手控,這是於曼頤始料未及的。於曼頤也有一絲手控,她將宋麒的手與蘇老師的手對比了一下,覺得宋麒並沒輸掉,便沒有對這一話題多做糾纏,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此刻想起宋麒。

她只是看了一眼游小姐,心中暗道大事不好,不過也沒有非常不好——這天殺的游家造孽無數,如今終於來了報應。自家女兒掃盲掃出自由戀愛的苗頭,往大了說是五雷轟頂,往小了也得雞犬不寧。

有意思。都說世道不太平,可這世間萬物總是不破不立。青天之下,搖搖欲墜的,又何止只有於家的宅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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