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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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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這一覺睡得極好,等她醒來,天色已經亮了。

張開眼睛,她發覺自己正躺在新房床上,表情還有些怔怔。

殘留在她腦裏的印象,是她坐在庫房裏,跟傲天相互考試——傲天!腦中一竄過他的名,她驀地坐起身來。

她頭先看的,是她身旁的位置。發覺不像有人躺過,她眉一蹙,揚聲喚著——“銀花。”

門應聲而開,露出婢女銀花的笑臉。“小姐,您醒了,頭疼不疼?”

“是有點疼。”她揉揉額角,但這會兒不是討論頭疼的時候。“我問你,昨晚誰送我回來的?”

“當然是姑爺。”銀花擰來一條帕子供主子擦臉。“他一路從庫房抱您回來,還囑咐我一早要幫您熬點醒酒湯,免得您頭疼,吶,奴婢都準備好了。”

見銀花想走,琉璃忙叫:“等等,我話還沒問完。”

“小姐想問什麽?”銀花一臉不解。

她手一拍身旁冰冷的床鋪。“我想知道,既然是傲天送我回來的,為什麽……為什麽他昨晚還是沒留下?”

銀花尷尬一笑。“對不起小姐,奴婢沒敢問姑爺。”

她捧頭一嘆。唉,實在不能怪銀花,是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要是她昨晚不賭氣喝下那一杯酒,或許今早,她跟傲天,已有夫妻之實了。

真是。她再一揉額角,難得昨晚氣氛那麽好,他還對她笑了——

銀花察言觀色。“小姐,看您臉色這麽蒼白,奴婢還是快點去端醒酒湯吧?”

“我問最後一句。”她勉強打起精神。“傲天抱我回‘花雨樓’的時候,是什麽表情?是一臉關心,還是厭煩?”

“當然是關心。”銀花邊點頭邊說:“您是睡熟了不知道,姑爺抱著您的時候,表情多溫柔啊,就像抱著什麽寶貝似的,看前看後,就怕把您給碰著了。”

“你怎麽不早說?!”聽到這種話,她開心到連頭也不疼了,比吃了什麽仙丹妙藥還管用。“過來幫我梳洗更衣。”

銀花說:“醒酒湯——”

“不必喝了,我很好。”她下床對鏡細望著自己。活到十七歲,昨晚還是頭一回喝醉。好在只是眼睛紅了點,其它看起來和平日沒什麽差別。

只是一想到他抱她進房之後,竟就這麽離開了——她望著鏡裏的自己嘆了口氣。他跟她不是夫妻嗎?難道她就這麽不吸引人,連留他同床一夜的魅力也沒有?

“銀花。”她望著正在幫她穿衣的銀花問:“是不是在男人眼裏,我長得不夠漂亮?”

“怎麽會!”銀花連連搖頭。“小姐大概不知道權家的傭人是怎麽誇您的,說您就像個漂亮的玉雕娃娃,而且個性又好,人又溫柔,每個人都好喜歡您呢!”

“說不定傲天不這麽認為——”她嘟起嘴。

“不會啦。”銀花望了主子一眼,又接著問:“小姐,瞧您這樣子,好像真的很喜歡姑爺?”

什麽好像?!她橫了銀花一眼。“你忘記了嗎?兩年前我帶你到廟會,我們不是在古玩攤上遇上一位公子,之後我跟你說,我對他印象很好?”

“是啊。”銀花還是聽不懂主子在說什麽。“那跟姑爺有什麽關系?”

“唉唷!”她沒好氣。這個傻銀花。“難道你瞧不出來,那位公子,就是傲天?”

銀花張大嘴巴。“啊——您這麽一說,他們倆……好像真的……長得很像……”

“他就是他!”真是的!她一跺腳坐回椅子上。“我說的話你都沒在記!”

“對不起嘛小姐……”銀花求饒。“奴婢是真的沒想過咱們姑爺,就是那名公子——”

“不理你。”她一瞪銀花,拿起象牙梳子梳起頭來。

“小姐,您大人大量,就原諒奴婢這一回——”

經銀花再三賠罪,她才把梳子交回銀花手上。

銀花動作極快,雙手一抓一扭的,一個漂亮的同心髻就梳好了。今天琉璃穿了鵝黃的大袖衣,底下一件水綠的綢裙,為討喜氣,銀花挑了支綴著珠玉的步搖。琉璃頭一稍動,珠玉步搖便盈盈輕顫著。

“我到爹房裏請安,你先過去竈房等我。”她望著銀花父代。

“奴婢差點忘了。”銀花一拍自己腦袋。“老爺一早就被人請出門去了,說是三、五天以後才會回來。”

“傲天呢?”她轉頭問:“還在庫房?”

“這個奴婢就不清楚了——”銀花尷尬一笑。

“你唷。”她手戳銀花額頭。“這麽重要的事也能忘了?還不快點去打探清楚?”

“奴婢這就去——”銀花方走開兩步,忽地想起什麽似地回頭。“小姐,我剛才想到,如果姑爺就是那位公子,您不就偷偷喜歡姑爺兩年了?”

琉璃的臉倏地通紅。

“銀花!”她一跺腳,雖沒回答,可臉上羞態,早把她心意寫得明明白白。

“是是,我去我去,奴婢這就去打聽姑爺的消息”銀花嘻嘻一笑,忽地消失在門外邊。

銀花回來稟報,就在剛才,“古今齋”的大夥計剛上門,請走了權傲天。

過午,福山領人自“斑竹庵”取來兩大缸子的水,正好,權傲天也乘著馬車回來了。

琉璃一顆心撲通撲通期待著,說不定他會找人來叫她,可是怎麽知道,她從正午等到傍晚,沒有,不管是福山還是其它傭仆,都沒人上花雨樓找她。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她一顆心仿佛跌進了谷裏,左思右想,簡直要把地板踏出洞來了,卻還是想不透傲天到底是怎麽看她的!

沒錯啊,昨晚兩人處得很好啊,有說有笑的;她也在他面前露了一手,讓他知道她確實有兩把刷子啦!他也對她烹的核桃炙腰子、三鮮蛋讚不絕口啊——她把昨晚的事反覆不知想了幾百遍,就是想不出他為什麽今天一點消息也沒有!

她這麽想著——就算他忙著做“薛濤箋”好了,在用斑竹庵的水抄紙時,他心裏難道不會有一點點想起她的時候?

有那麽一瞬,她還真有那個沖動,想闖去庫房抓著他的衣襟狠狠搖他一搖,罵他怎麽可以對她這麽無動於衷,讓她如此心焦意亂?

難道他真的忘了,他們已經是拜過堂的夫妻了?

相對於琉璃的煩躁,權傲天這頭也沒多好過。打從昨晚見了她之後,他向來平靜的心湖,就像被人投進了一顆大石頭,不只蕩出了漣漪,連岸邊都被水花給濺濕了。

昨晚他抱她回房之前,他已經在自個兒床前考慮了好半天,到底是該放縱私心留她過夜,還是該要保持君子之禮,送她回房?

老實說,私心一度居勝。他實在喜歡看她睡在自個兒床上的模樣,那樣甜美、有如夢般精致的臉蛋,就偎在他慣睡的枕頭上——直到此刻,想起她憨甜的睡顏,他唇邊還是會忍不住泛起一抹傻乎乎的笑靨。

只是,隨著時間過去,他慢慢察覺不對勁。

他懊惱自己怎麽這麽晚才發現,她每一翻身,她頭上的珠簪便會纏住她的發絲,弄得她不適地悶哼。

他曾試著取下珠簪,可到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懂得真少。他能夠輕易鑒出墨紙畫作的真偽,卻沒辦法在不弄疼她的情況下,把她頭上的珠簪拿下。折騰半晌未果,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條路可走。

送她回房。

沒人曉得,昨晚從庫房到“花雨樓”的路上,他貪戀地望著她多少回。

他喜歡她軟綿綿地偎在自己懷裏的樣子,她溫熱的鼻息就貼在他頸邊,呼得他心亂如麻。將她放倒在新房床上是他最掙紮的一刻,那瞬間,他幾乎又想抱著她跑回庫房,繼續放任自己盯著她看。

這就是他憨直的地方,不管是在庫房,往“花雨樓”、或在回庫房的路上,他從沒想過自己跟琉璃早已拜堂完婚,他大可理直氣壯留在新房整夜,也不會有人置喙。

也因為他的耿直,昨晚一夜,他一個人睡在仍殘留她發香的枕上,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他腦中總會浮現她偶爾露出的雪白臂膀,她那瑩瑩發亮的細脖,還有她甜如蜜的笑靨……

他收藏的那些仕女圖早已無法消弭他內心的騷亂,就算拿起詳載“薛濤箋”制法的書冊,他也無法再像以往那般沈醉其中。腦中一角,老是會浮現她低著頭,在他桌前描繪“斑竹庵”地圖的畫面。

就這樣迷迷亂亂、忽醒忽睡的,一夜總算過去了。一早被店鋪大夥計請到鋪裏幫忙,倒是讓他有幾分喘息的餘地。可當他瞧見大夥計要他鑒定什麽,他雙眼驀地瞠大。

竟是一幅“江山雪霽卷”仿作!

想不到人到了“古今齋”,仍舊躲不開她的倩影——望著仿作,他一臉不知該說什麽地猛搖頭。

據大夥計解釋,他一拿到圖,立刻找人鑒過絹紙、筆墨跟畫工,感覺這圖,似乎真是王右丞手筆,但對方獅子大開口,沒兩萬兩不賣。

瞧那畫工、絹紙與墨的舊度,要不是昨晚才見過真跡,他這會兒說不定真會掏出兩萬兩銀子買下這幅仿畫。

不過花銀子事小,出糗才事大。要是他買了偽作的消息傳出去,外頭客人哪還會信任“古今齋”鑒畫的能耐?

這全是她的功勞,他想。

返回家,他立刻想去花雨樓謝謝她,可一想到她昨晚喝醉,說不定這會兒還在床上休息,他雀躍的步伐倏地停下。

他的腦袋從沒想過,可以喚底下人到新房打聽她情況,或者就自己大搖大擺地闖進去探問她——這些他都沒想到,他只是在心裏窮擔心著,不知昨晚那一杯酒,是不是讓她身子難過了?

不一會兒,福山取水回來,他又想到她也曾做過“薛濤箋”的事,或許可以找她來共襄盛舉!可話到喉口又被他給咽下——還是那一句,他不確定她現在是否有那氣力,陪他在庫房裏造箋紙?

要是他習慣跟人討論事情就好了,一直陪在旁邊的福山肯定能提供不錯的主意。可他就這個性,獨斷獨行,不懂的事,也不知道可以找人請教,只能悶在心底胡亂猜測。

他只好盼著白日快點過去,以為只要天一黑,她就會像昨晚一樣,柃著她自烹的膳食,笑盈盈地推開他房門……

想來還真是洩氣,望著才剛做好的三道熱菜,琉璃忍不住怨嘆自己沒志氣。人家一整天沒想過她片刻,她卻還是冒著熱汗傻乎乎地做著他愛吃的料理,好像被他忽略得還不夠似的。

賭著氣,她要銀花找來福山,托他把晚膳送進去。

“少夫人今晚不進去?”福山一臉訝異。

她抿著小嘴。“算了,我想今晚還是煩勞你好了——”

福山擅察言觀色,一下看出她的言不由衷。“少夫人,小的是覺得,如果您對少爺真的有心,那麽這些菜,還是您送的好。”

她覺得委屈,就連福山也瞧得出她心意,怎麽就他——權傲天,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也想送,”她老實承認。“可是,說不準傲天不歡迎我再去——”

“不會不會。”福山一手柃著食籃,一邊領著自家少夫人往庫房方向走。“不瞄您說,今天少爺曾經提起您名字兩次,一次是做箋紙的時候,一次是少爺在看圖的時候。”

她雙眼一殼。“他是怎麽提起的?你說詳細一點!”

“等等,小的表演給您看啊——”福山放下食籃,逕自表演了起來。“就在‘薛濤箋’做好的時候,少爺拿著箋紙對空一看,邊喃喃說了句‘真想找琉璃過來評鑒評鑒’……”

他說過這話!她心頭一喜。“那你怎麽沒問他,要不要請人來找我?”

“小的問過。”福山趕忙解釋。“可是少爺不知在想什麽,楞了楞之後,就說不用了。”

怎麽這樣?!她皺起眉頭想。“還有呢,他第二回是怎麽提的?”

“就是在看畫之前,那畫叫什麽去了……江山……”

“江山雪霽卷。”她接口。“然後呢?”

“少爺就突然說,真該跟琉璃說聲謝謝——”

“謝我?”她手指著鼻子。“你有沒有問他謝我什麽?”

怎麽可能!福山搖搖手,繼續把食籃拎起。“不過小的倒是問了少爺,既然他這麽想見您,幹脆讓小的到‘花雨樓’去請您過來吧?可是少爺還是一樣,想了一會兒後,又是搖頭。”

怎麽兩回都一樣!她嘟起小嘴。真搞不懂他,想跟她說什麽就直接找她來說嘛,害她氣悶了整個下午,飯也吃不下!

“所以啊,”福山在一旁勸著。“小的才覺得這頓飯應該由少夫人來送,說不準您進去以後,就知道少爺在想什麽了。”

要能這麽順利就好了——她點點頭,總算把食籃接了過來。

庫房這頭,福山一說要到竈房取晚膳,權傲天就開始拉長了耳朵盼著,一聽見開門聲音,他被燙著似地彈起。

沒料到動得太急,碰到桌底。那紮紮實實的一撞,疼得他齜牙咧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可琉璃一踏進套間,他馬上露出沒事人的笑臉。

見他笑,停在她心頭的那抹悶,忽地煙消雲散。

不中用!她心裏雖然這麽想著,可唇角卻是不爭氣地勾了個彎,完全洩漏了心意。

但就不知道眼前人——到底是瞧不瞧得出來?

見她把飯菜擺了出來,卻又跟昨晚一樣,只帶了一副碗筷。不消問,他立刻走到窗邊,又要福山送一副碗筷進來。

坐下,他沒先動筷,反倒先關心起她來。

“你身子還禁得起嗎?頭疼不疼?”

她望著他眨了眨眼睛,一會兒才想起他在說什麽。

他不提,她還真忘了今早起床,頭像塞了一整包棉絮似地難受。

她心想,難道他是因為這樣,才遲遲不喚人來找她?

她想問個清楚,但也知道,自己一開口問,就等於洩漏了她問過福山這件事——不行!萬一他覺得她是在耍心機怎麽辦?這麽一想,到嘴邊的話又被她吞了回去。

可不管怎麽說,發覺他關心她,她心裏就甜了。

“福山到‘斑竹庵’取水了嗎?”她拐了個彎問。

“取了,我‘薛濤箋’也做好了,你瞧瞧。”他一轉身從桌上取來剛做好不久的箋紙,雙眼亮得像個討賞的孩子。

瞧得她一陣好笑。

“我來看看——”

她故意擺出教席師傅在看卷子的派頭,拿著深紅色的箋紙,左右上下地翻看。兩人四只眼睛對到,她忽地笑出聲來。

權傲天一時楞住了,她沒頭沒腦笑什麽?

“大抵是合格了。”

她空著手在箋紙上虛畫了一個“可”字,他才明白她何以燦笑如花。

他被取笑了。

好啊!他心裏想著,不扳點顏面回來,不就真讓她瞧扁了?

“哼。”他一把搶走箋紙。“我當你是個知音,你卻反過來耍弄我。”

一聽這話,她嚇了一跳。“嗳,我剛是在開玩笑,你當真了?”

他沈著臉不說話。

“嗳,你別生氣嘛。”還摸不清他脾氣的她,趕忙拿出她自做的“薛濤箋”,討好地笑著。“你瞧,我還特別帶來我做的箋紙,換你幫我評評,看是你或我,誰做得比較好?”

他莫測高深地看了她一會兒,才接走箋紙。瞅一眼她冀盼的眼,他依樣畫葫蘆,在箋紙上方虛寫了個“可”字。

“還不賴。”他裝模作樣地說完就笑了。

一見他笑開,她恍然大悟,他哪裏是生氣!

“你!”她惱紅了臉頰。

他“嘿嘿”一笑。“我怎麽樣?你能裝夫子派頭,我就不行?”

“哼。”她一扭身,轉回了桌邊。

“好了好了,不氣,讓我來跟你說說今早發生的事情。”他一邊說起今早在“古今齋”瞧見的“江山雪霽卷”,一邊把菜挾進她碗裏。

聽他一說,她才恍然明白,福山先前說的,是怎麽回事。

今晚她做了一道焦溜裏脊,是一道把肉烹得紅裏透黃、脆嫩爽口的下飯菜,做這道菜註重的是火候跟速度。

仿作的事情說完,他挾了一口焦溜裏脊進嘴,一嚼之後,雙眼又是一訝。“這菜還是你做的?火候還真地道!”

那當然!她做菜時廚子一直站在旁邊提點,就怕慢了一些,焦味竄進了肉裏,壞了味道。

“你不信?我這兒還有證明。”她把手高舉,就在她小指頭跟手掌邊緣,有道剛被熱鍋燙出的紅痕。

“你受傷了!”他嚇了一跳,忙抓來她手細瞧,關心之情溢於言表。“怎麽就這樣擱著,沒叫人幫你抹抹傷藥?”

“抹了。”她一臉沒事人地笑著。“你知道他們怎麽弄的?我一個小傷口,他們卻把我的手包了厚厚一圈,所以就要他們拿下來了——”

他哪聽得了這種話。“不包起來怎行!來,我幫你——”

給他看傷,可不是要他同情憐憫。“不用了。”她欲把手收回。

但權傲天卻緊緊拉著她手不放,沒想到卻扯疼了她。

“嘻!”她抽著手喊。

“瞧我粗手粗腳——”他趕忙把手松開,生怕再把她弄疼了。“就跟你說該包起來,吶,你等一等,我找人拿藥盒。”

望著他焦急的模樣,她心裏暖暖的。算了,就依他吧。

福山沒一會兒把藥盒送來,他扭開瓷瓶裏的傷藥,厚厚敷了一層,又拿幹凈的布巾纏了起來。

果不其然,又是厚厚一包。

她在心裏嘆著,不知道的人,肯定想說她受了多重的傷呢!

“會不會纏得太緊?”在幫她裹傷的時候,他總小心翼翼,生怕又把她手給捏疼了。

“剛好。”她望著他臉,好一會兒才掙紮問出一句:“你——擔心我?”

就這句話,讓他耳根臊紅了。雖然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羞些什麽,可他就是,臉紅透了,仿佛心底事被人瞧穿了。

望著她等待的眼,他隨便想了一個理由。“你是因為我才受傷的,我擔心你,也是應該的。”

這麽冷的話,縱使她一顆心再熱,當場也涼了一半。

木頭。她暗瞪他一眼。明明他可以說“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擔心你擔心誰”,卻偏挑了一句最不動聽的話說。

哼!她兀自生著悶氣。

見她表情,縱使他再不谙人情事理,總也感覺得出她不開心。

是自己做錯什麽了?他望著仍舊敞開的藥盒,一臉摸不著頭緒。

“快來吃飯吧。”她坐回圓桌邊說話。“菜都快涼了。”

望著她依舊郁郁的眉眼,他心裏像遮了朵烏雲,飯都不覺得香了。

“吶。”他討好地挾了塊焦溜裏脊進她碗裏。“很好吃,你嘗嘗。”

總算說了句人話。她抿了抿唇,準備拿起筷子挾菜——直到這會兒她才發現,手上捆了這一包,根本沒辦法動!

“我看還是拆了它算——”

“等等!”他趕忙阻止。“你這樣很容易弄傷自己——”

“但手捆成這樣,你教我怎麽吃飯?”她瞅著他動了動手指,突然說:“還是你要餵我吃?”

後邊這句,她不過是想逗他,沒料到他竟然願意。

“嗳,還是你聰明。”他放下碗筷,改拿起她的。

“吶。”他扒了口飯,示意她張嘴。

真搞不懂他到底是在乎她,還是不在乎她?望著他殷切的臉,她心裏五味雜陳。說他無情嗎,偏這個時候,卻又體貼得讓她心跳臉紅!

“來啊,不是要我餵你吃飯?”他把筷子湊到她嘴邊,見她開口吃下,他滿意地笑了。“好吃,是不是?”

“你也吃吧。”她朝他碗裏望著。從剛剛到現在,他不過才吃了兩口。

相較於自己,她更關心他。

“多餵你吃幾口再說。”仿佛餵她餵上了癮,他一路伺候她吃了半碗,才開始填飽自己的肚子。“等會兒吃完,我拿幾塊墨,你幫我掂量掂量。”

“怎麽說?”她歪著頭問。

“我正在考慮該不該換家墨坊訂貨。”

吃罷,他放下筷子起身,自桌上取來一只木匣,打開,裏頭擱了約莫十方成色微有變化的墨錠。

“‘古今齋’的墨,向來都是跟登州的‘五萬杵’進貨的。自我進‘古今齋’,每進一批,我就會取一塊擱這盒子裏,想說留個紀念。今天下午大夥計派人來說,鋪裏的存墨不多了,我忽然想起收藏的這幾方墨,打開一望,才猛地發現不對勁。”

說起鋪裏的生意,他表情就變得謹慎莊重,連帶使琉璃也不敢掉以輕心。

她拿起墨錠一塊一塊仔細聞過。她爹生前教過她怎麽識墨,好的墨錠有一股淡淡的藥味,這是因為裏邊加了松煙、冰片和藤黃等幾種藥材的關系。

“後邊幾塊味道是淡了點——”她把氣味有異的幾塊往匣邊挪了些。“但光聞,還不能作準,最好是能研開,研開一寫就清楚了。”

“研開就研開。”反正幾塊墨,還稱不上“系出名門”。要是上好古墨,通常這一小方就得耗上千金。

兩人分工,一人拿了一方細研了起來。兩人都是自小就接受訓練,很是知道研墨的秘訣,不過四個字——不疾不徐。

研著研著,他忽地轉頭看了她一眼——就這麽一眼,眼睛就舍不得挪開了。

琉璃研墨的樣子,非常好看,站得端端正正,眼觀鼻、鼻觀心,一圈一圈在硯池裏輕繞,仿佛像在空中來回盤旋的大雁,專心一意地在找著棲息地。

他知道許多讀書人講究研墨,像權家,他爹就說過“三不準”——不準坐研養尊、不準咬牙皺眉、不準姿態不端——他爹認為這樣研出來的墨,才會又黑又亮,讓人下筆如神。

他想,自己無緣親見的丈人,該也是這樣教導她的。

等到墨香透出了點甜,她才移開墨錠,拿起筆蘸了一點。

“寫這兒。”他把宣紙攤開,望著她在紙上畫了三橫。

“你的呢?”她轉頭問。

“我的也好了。”他依樣拿筆蘸墨,在紙上同樣畫了三橫。

單單這兩方墨,墨色就有了出入。琉璃拿的那方寫起來還算清勻,可他那方墨,就感覺下筆重濁,氣味聞起來也差了許多。

兩人立在桌前俯看,很確定“古今齋”倚重的“五萬杵”墨坊,景況已大不如前。

“你怎麽看?”權傲天問。

“我是覺得,該給他們一個解釋的機會。”她把才才研出的墨倒進墨水池子裏,拿紙吸盡了上頭的殘墨之後,又續拿另一方研著。

直到她又拿筆寫了個三後,他才又問:“‘松風齋’遇過同樣情況?”

她瞇眼想了一下。

“就我印象,沒有。‘松風齋’裏的墨,向來都是跟兌州的陳家進的。據我爹說,這‘陳氏’的陳老板個性頗挑剔,要是墨制得不好,他寧可自己把墨砸碎,也不肯壞了自家招牌。”

“依我個性,我也會這麽做。”他抓起匣裏那幾方成色不佳的墨錠,毫不猶豫地扔進字紙簍裏。

想他“古今齋”,竟把如此粗制濫造的墨,當成寶貝似地賣給客人——汗顏!

他好惡分明、說一是一的個性,可見一斑。

沒料到她卻彎身將墨錠拾起,放在剛才寫過的宣紙上。“你不要,就給我吧。”

“你要它們做什麽?”他皺起眉。

“送人。”她瞇著眼笑了。

“送人?不行!”他一聽,忙將它們搶了回來。

“你先聽我解釋,”她一手搭在他手上。“雖然這些墨差了點,可是研來練字,仍是綽綽有餘。我爹生前跟幾個教書師傅相熟,他們大多是一些湊不出銀兩買墨的窮書生,這些墨送他們剛好,不致讓他們舍不得研來寫字——”

她擱在他手上的小手,讓他恍神了一會兒。

雖然他與她的手中間,仍隔著厚厚的布條,但她花瓣般柔軟的指尖,仍舊像烙印似的,令他全身發麻。

所以她說的一半話,他是有聽沒進耳。

“——你說好不好?”

一句話鉆進他耳朵,猛地將他喚醒了過來。他眨了眨眼睛,循著她話尾,勉強接上了話。“拿這些劣墨送人,不是擺明著瞧不起人?”

先前不知道墨差了,他拿來賣人,還算情有可原;可這會兒明白了,又拿去送人——

“我爹說,只要我們心底沒有瞧不起的意思,就不會有瞧不起這件事。”

她這串話有些饒舌,不過他還是聽懂了。

“好吧,這事就交給你發落,我不過問了。”

琉璃嫣然一笑。她在這事上發現他的另一個優點——他雖然好惡分明,但也不是聽不進道理的鐵石心腸。

“那麽這些墨,我就收下了。”她將墨錠同宣紙裹好,拿進食籃裏擱著。

就在這個時候,外邊傳來打更聲,他嚇了一跳。

竟然這麽晚了!

他還以為兩人不過處了一、兩刻鐘,沒想到,一抹彎月早掛在屋頂上了。

見她就著傷手在拾掇桌上的殘羹菜肴,他哪舍得她做。“你別忙,這裏等會兒讓福山進來收拾就好,時候不早了,我叫人送你回房。”

她瞪大了眼。她之所以在這堆堆棧疊窮忙,就是想在這兒多待一會兒,沒想到他一開口,就是要趕她走!

而且聽他口氣,今晚,他似乎還是沒那意思跟她同房!

她心一下疼了起來。

這到底算什麽!她心裏惱著。他說他喜歡吃她燒的菜,也喜歡跟她討論“薛濤箋”、墨錠的事,可一聽見打更聲音,他又急著趕她回去,好似——她跟他一點關系也沒有!

在他心底,自己真的這麽可有可無?

她望著他欲言又止掙紮了會兒,還是把話吞了回去。她一個姑娘,總不好揪著男人領子,大刺刺問他何時才肯跟她圓房吧?!

紅著眼眶,她抖著聲音說話。“你就這麽幾句話,沒旁的要跟我說了?”

就說他腦袋一通到底,毫無曲峭,人家已經紅著眼睛看著他了,他還是解不出她到底想聽什麽。

只見他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對了,我差點忘了問你,明日下午會送來一批上好的‘獨梭絹’,我想拿它來練習‘江山雪霽卷’,你有沒有興趣瞧一瞧?”

她眼睛眨了眨,心裏早分不清是甜是苦——他想了半天,就只想到這個?

他到底是怎麽看她的?一個陪他賞畫做箋紙的書僮?他還當她是他已過門的妻子嗎?

她忍不住懷疑,她那“投其所好”的主意,是不是想錯了——

琉璃心裏的委屈,權傲天實在是看不出來。不過話說回來,他倒也沒有瞧輕她、不在乎她的意思。在他眼裏,能夠陪他談天說地,而且字字珠璣的人,十個也找不著一個,碰巧她就是,他當然視她為知交,希望能同她賞遍天下所有珍稀。

當然在這其中,還摻了一點他對她“莫名”的著迷——

說莫名,是因為他對情事懵懂。從來沒想過會喜歡上活姑娘的他,突然間眼裏有了個麗影,怎麽不教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像他這會兒,心裏一角,就還留著她剛才貼著他手的暖度,明明就那麽一忽兒的時間,比喝兩口茶還短,他也有辦法記得這麽牢,還不時擱在心底回味不已。

這叫什麽,明眼人肯定解得出來,偏偏,當局者迷。

“怎麽?你沒興趣?”見她老不搭腔,他以為她不肯。

望見他失望的眼,她一斂心神。罷了,她告訴自己,當書僮就當書僮吧,誰叫她就是喜歡他!

在心裏又嘆一聲不中用後,她慢條斯理說了。“我是在想,我收了幾方‘陳氏’的墨錠,可以拿來讓你試試,只是忽然想不起收哪兒了。”

知道她肯來,他心底就踏實了,眉眼更是笑開了。“沒關系,你找著就拿過來,沒找著也不打緊。”邊說,他邊起身開窗,喊福山進來。

“夜深了,你早點休息。還有,明晚別燒菜了,我們吃一回廚子煮的。明兒個絹紙送到,我馬上教福山去喊你。”

他最後這幾句話,總算讓她心裏暖了一些。她點點頭,跟著候在門外的福山,回“花雨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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