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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刑場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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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刑場初遇

大寒日,天地一白,片片鵝毛紛紛而下。挦

永昌三十五年,蘇南迎來十年難遇的大雪。

大雪迅速覆蓋蘇南城中大小長街,嶙峋樹枝在寒夜月光裏落下吊詭虛影,家家戶戶家門緊閉,透過兩街亮著燈的窗隙,偶爾飄出些臘八粥的香氣。

刑場後的亂墳崗中,冰雪洗去地場中黏稠的血腥氣,一具具死屍重疊在一起,因被冰雪凝結看不出原來面目,月光下泛著青白色晶瑩。

在這一片靜雪中,有暗色人影在其中穿梭,如在夜裏出動的小鼠,動作迅捷而謹慎。

十二歲的陸曈走在刑場後的墳崗中。

前幾日蕓娘研制新毒,讓她下山去尋新鮮人肝。

她從落梅峰上下來,在蘇南城中呆了三日,一直等到今日死囚行刑結束,看熱鬧的人群散去,劊子手歸家,官差將死囚屍體丟進亂墳崗後,才從棲身的破廟中出來。挦

大雪靜而密,雪花落在女孩子包裹嚴實的面衣上,面衣沾了一層濡濕,被寒夜朔風一吹,冰涼刺骨。

陸曈恍若未覺,只低著頭,借著月光仔細挑選屍堆中的死屍。

蘇南城的死囚行刑後,有家人的,會花銀子將屍體帶回。沒家人的,死囚屍體便隨意堆在刑場後墳崗草草掩埋。

亂墳崗中從不缺屍體,有的新鮮,有的腐敗多時。那些猙獰的傷口被風雪凝固,停駐在血淋淋的一幕。陸曈小心翼翼在屍堆中走著,冷不防腳下絆倒一個圓圓的東西,險些摔倒,她穩住身子,定睛一看。

是顆自脖頸以下被齊齊斬斷的腦袋,蓬亂長發如黑草,膚色慘白如蠟,唯有一雙眼睛圓瞪,掩不住的兇惡。

應當是今日被斬首的死囚頭顱。

陸曈身子顫了顫。挦

她忙低頭,雙手合十,對著面前頭顱小聲拜了拜,適才繞開這頭顱,繼續往前去了。

即使常見過各色各樣的死屍,每一次遇到時,陸曈仍然無法做到全然的泰然自若。

蕓娘總是要做新毒,新毒則需要各種各樣的材料。

有些是草藥、甘露、動物身體。

有些卻是人心、人肝、人的身體。

當然,活人的身體最好,但蕓娘無法為了制毒直接殺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尋最新鮮的屍體。

有時候,蕓娘會找到家中新喪的窮人家,與其家人們商量好價錢,買走屍體。挦

有時候,蕓娘會打聽到有命不久矣的病者,談好銀子,在一邊等人落氣,好立刻取走最新鮮的藥引。

陸曈就曾見過一次,貧寒人家的小女兒病重不治,蕓娘與其父親談好價錢,就在那戶人家的小女兒跟前等著小姑娘落氣。如禿鷲守著最後一口氣的活人,教人悚然。

但這樣的人家也不常有,所以更多的時候,蕓娘會讓陸曈去亂墳崗找新鮮死屍。落梅峰上的亂墳崗不夠新鮮,若要尋初死不久的,還得來蘇南城中刑場後的亂墳崗。

這些沒有家人的死囚,生前罪大惡極,死後也無人在意骸骨,倒是最安全,官差也不會特意去管。就算被發現了,遞一點銀子,也就過去了。

陸曈不是第一次來刑場找屍體,一開始時她總是很害怕,時日久了,倒能鎮定一點。有時候甚至覺得,比起在病床前等著人落氣,到這樣的刑場上來與死人打交道反而更讓人安心一些。

畢竟有時候,活人比死人可怕得多。

大雪從蒼穹洋洋灑灑飄下,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候。蘇南城中十年不曾下過雪,城裏的小河都凍住了。挦

陸曈緊了緊身上單薄冬衣。

若是往年在常武縣,這個時節,大寒迎年,該為新年做準備了。

食糯、縱飲、做牙、掃塵、糊窗、臘味、趕婚、趁虛、洗浴、貼年紅,母親蒸的糯米飯又鹹又香,她和陸謙總是為爭奪祭竈的竈糖和油餅打架。

只是今年這個大寒,沒有糯米飯和竈糖,也沒有父母兄姊,有的只是陰天大雪,凍雲垂地。

陸曈停下腳步。

墳崗最外頭平平擺著幾副屍體。

許是因為今日大雪天太冷,天黑的又早,刑場的人甚至沒將這些新屍蒙上屍布,任由白雪一層又一層覆上去,將這些人體凍成一具具霜白堅硬的冰雕。挦

女孩子蹲下身,搓了搓手,就著昏暗月色,雙手在這些屍體上熟練的摸索著。

摸索了片刻,陸曈找到了一具還算滿意的屍體。

是具身材魁梧的無頭屍體,摸上去是位中年人,在一眾屍體中,這具屍體顯得更為精壯,應當能滿足蕓娘的需求。

陸曈拂掉屍體身上的冰雪,打開醫箱,從裏面掏出罐子和小刀,用力劃開屍體的胸腔,忍住不適,從其中摸索著找尋自己要的東西。

大雪呼嘯著落在人身上,空曠刑場中,只有風聲嗚咽。女孩子的身影在這冷寂中幼弱如覓食小獸,敏捷而機警。

陸曈將最後一塊血物放入盛滿冰雪的罐中,將罐子蓋好,收入醫箱,又伸手抓了把地上雪水洗去手中血跡。

雪水浸過指尖,冷得刺骨,像方才挖出的人心。挦

人死了就沒有溫度了,再如何滾燙的血,在生命流逝幹凈後,就變成一汪冷沈的深泉。

她把屍體搬好,又在四處找了許久,總算找到了屍體的頭顱。是個幹瘦的中年男子,五官兇惡沈郁,雙眼圓瞪。

陸曈隱約聽圍觀行刑的平人提起,此人劫掠過路人殺人拋屍,是因此才獲罪入獄。

她把頭顱擺在屍體頭上,後退兩步,跪在地上沖這具死屍磕了幾個頭。

“這位大叔,我只是從你身上取了些東西,已經替你找到了你的頭,也算扯平。”

陸曈虔誠開口:“不是我殺的你,是你殺了人才會被處刑,冤有頭債有主,不是我害的你,你要是心中不平,別找到我頭上。”

“等來年清明,我會為你燒些紙錢,千萬莫怪,千萬莫怪。”挦

以前曾聽人說過,處斬的死囚生前窮兇極惡,死後也會化作厲鬼。陸曈挖屍體心肝這種事,總歸做得喪陰德,心虛之下,只能這樣沖淡些心中愧意。

她剛念完,還未起身,忽然聽到身旁傳來“嗤”的一聲輕笑。

“誰?!”

下一刻,一道冰冷尖銳之物抵住自己頸肩,有人貼在自己身後,聲音從耳畔傳來,清朗的、尚帶幾分含混的沙啞。

“哪裏來的小賊,死人的東西也敢偷?”

陸曈渾身冰涼,一瞬間,頭皮發麻。

她在刑場裏呆了這樣久,竟未察覺這裏何時多了這麽一個人,這人是什麽時候來的,自己方才刨屍挖心,他看去了多少?挦

定了定神,陸曈故作鎮定地開口:“你是誰?”

話音剛落,她突然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這血腥氣和方才死人身上腐臭難聞的血腥氣不同,鮮活而濃重,是從身後這個人身上傳來的。他在身後挾制著陸曈,頸間是冰涼刀尖,陸曈無法回頭,也無法看清對方的樣貌。

那人默了默,刀尖微微往上一提,陸曈感到脖頸之上壓迫感更強,伴隨著對方含笑的聲音。

“我迷路了,這裏很冷,帶我去能休息的地方。不然,”他微微壓低聲音,“我就殺了你。”

陸曈僵在原地。

這人好像受傷了,藏在此地,說不定是什麽亡命之徒。他的刀還橫在自己脖頸上,這時候與他起爭執太危險。挦

僵持良久,她妥協了。

陸曈慢慢地說道:“我知道這附近有一間破廟可以避寒……我帶你去。”

對方短促地笑了一聲,不知是不是在欣慰她的識相,緊接著,一只手臂繞過陸曈身後,搭在她肩上。

遠遠看去,像喝醉的人將她攬在懷裏。

如果能忽略他藏在手心裏對準她脖頸的匕首的話。

陸曈任由這人攬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刑場外走去。

對方半個身子靠著她,陸曈不得已承擔他小半個重量,他個頭又高,陸曈攙著他,能聞見從他身上傳來的更為濃重的血腥氣。挦

他受傷了,陸曈心中篤定。

但她不敢在這時候逃走,那把壓在她喉尖的刀太鋒利,而這人身子太緊繃,好似蓄勢待發的獸,隨時能咬斷獵物的喉嚨。

她不敢冒險。

約走了半柱香,風雪中遠遠出現一間搖搖欲墜的破廟。

廟門半開,沒有燈,只有一點夜色餘暉照著粗破橫梁。

陸曈感覺自己脖頸上的刀鋒又逼近一點,連忙出聲:“這裏沒人。”

這裏沒人。挦

蘇南城中的乞丐游僧常住破廟中,刑場附近的破廟卻無人問津。因時人常說,此地挨近刑場,刑場處死的死人冤魂不散,或成厲鬼,常在這附近游蕩。就連破廟裏原本供奉的泥菩薩也在某個雨天被雨淋壞了。後來,就再沒人敢在這裏過夜。

陸曈常在這裏過夜,是因為這裏離刑場很近,以便她夜裏去摸屍。況且與那些乞丐游僧居於一處,未必就比獨自一人在刑場過夜安全。

畢竟死人不會害人,活人未必。

陸曈領著那人來到破廟前,伸手將門往外一推。

“吱呀——”

廟門被完全打開了。

那人堵在門口,放下手上刀,問:“有火嗎?”挦

陸曈小聲回答:“有。”

言罷走到廟堂最中間,泥菩薩的供桌下趴下身,摸索許久,從裏面摸出一盞油燈和火折子點燃。

這是她之前就藏在這裏的東西。

油燈一被點燃,四周便亮了起來。

供桌前供奉著一尊一人來高的泥塑菩薩,然而先前一場大雨,破廟漏水,連日大雨將泥菩薩身上彩塑沖毀了一半,連面目也辨不清楚。

木盤裏空空如也,沒有半塊供果,這裏長久無人踏足,墻角結了一層又一層細密蛛網,灰塵遍布。角落裏摞著些破敗木板,許是從前塌掉的橫梁。

而在供桌底下,幾張破爛的舊蒲團拼在一起,依稀湊成張床的模樣,那是陸曈做成的“榻”,夜裏她就躺在這上頭休息。挦

那人的目光在蒲團草席上稍稍一掠,若有所思問道:“你住這裏?”

陸曈霍然回身。

刑場天陰,自己又背對著此人,無法看清對方面目。而此刻廟中燈火澄凈,她就在這裏看清了對方的模樣。

是個高個子男人,穿著一身漆黑箭衣,面覆黑巾,看不出面容,只露出一雙極黑極亮的眼睛,在燈火下泛著一點寒漪。

他聲音很年輕,雖然有些沙啞,卻擋不住少年特有的清朗明亮,陸曈猜他只有十六七歲,或許更小。

他見陸曈看過來,將手中短刀重新插入刀鞘,漫不經心走到廟堂中間,開始打量四周。

他沒堵在門口,陸曈心中一動,慢慢朝門前踱去。挦

就在她快要靠近那扇破門時,身後傳來少年冷漠的聲音:“去哪?”

陸曈腳步一頓。

她僵硬地轉過身,看著對方的背影慢慢開口:“我已經將你帶到了,這裏沒人會來……”

他打斷陸曈的話:“你這是打算去告官?”

陸曈一楞。

不等陸曈回答,面前人轉過身,看著她慢條斯理道:“告官的話,我可是會說我們是一夥的。”

“你!”挦

他看了看陸曈身上的醫箱:“還有,你偷屍體的事要怎麽解釋?”

其實偷屍體的事不難解釋,那些官差並不會真的將她怎麽樣,但若與眼前人稀裏糊塗扯上一堆……

誰知道他是什麽來路。

陸曈平覆了一下心情,輕聲道:“我不會告官,你放心,今日我就當沒見過你。”

他有些意外地看陸曈一眼,又看了一眼窗外,忽而哂道:“外面這麽冷,你去哪兒,這裏是你的地盤,沒有客人將主人趕走的道理。”

他指尖輕彈一下手中刀鞘,聲音似帶笑意。

“坐下吧,一起住。”挦

陸曈緊緊盯著他的刀鞘。

對方神態輕松,語氣甚至稱得上友善,不動聲色的威脅卻讓人隱隱令人感到心悸。

她半垂下眸,目光極快朝門外掠了一眼。

這裏地處刑場周圍,除了此間破廟,並無人居住屋舍。她若奪門而出,外面沒有可蔽身之所,只有一片大雪,他雖受傷,但眼下看來氣息平穩,一個男子想追上一個小女孩,總是輕而易舉。

他可以很輕易地殺死她,並將她埋在雪地中,無人知曉。

黑衣人又看了她一眼,道:“外面雪大,關門吧。”

對方這是不打算放她走了。挦

實力懸殊之下,硬碰硬總不是個好辦法。陸曈暗暗攥緊醫箱的束帶,磨磨蹭蹭走到門邊,將那扇破得快要掉下來的門推了過去。

風雪頓時被掩蓋了大半。

他在蒲團上坐下來,脊背筆直,目光掃過墻角那堆破敗木板時頓了頓,隨即吩咐陸曈:“小賊,屋裏有木頭,你去生火。”

陸曈暗暗咬牙。

這人要殺要剮,不如給個痛快,偏這樣磨磨蹭蹭。

陸曈疑心他是受傷太重,沒什麽體力做事,所以將她當傭人指使。

但她沒這個膽量去和此人交手,且不提他手中刀,年幼的女孩子與年輕的男子,體力總是懸殊。挦

若她也能擁有像蕓娘一樣精妙的毒術就好了,至少能一抹毒灰毒瞎面前人眼睛,好過這樣任人宰割。

陸曈沈默地走到廟中墻角處,挑選幾根稍短些的破木頭抱到供桌旁,又借著油燈的火一點點燒燃。

這些木頭是掉下來的窗框和橫梁的木頭,時日久了,微微泛些潮濕,陸曈折騰了許久,總算有了些熱氣。

她將幾根短木頭全偎在一起,一簇小小的火堆升起,風雪夜似乎也沒那麽陰冷了。

她抹了把汗額上汗,一擡頭,對上的就是對方看過來的目光。

這人眼睛生得很是明亮,在微弱燭火下像顆清澈寶石,目光卻似盯著獵物,侵略性很強。

陸曈怔了一下。挦

此人雖面覆黑巾,形跡可疑,但身形舉止不凡,並無半分逃犯畏縮狼狽之相,反而從容自在,風度過人。若非陸曈被他一路要挾至此,單看外表,還以為這人是什麽身份神秘不可為外人道也的少俠。

著實出色。

不過蒙著面也不好說,說不定面巾底下是張麻子臉。陸曈惡劣地想。

黑衣人自然不知陸曈暗地腹誹,瞥了一眼陸曈後就移開眼。

沖糊了臉的泥菩薩腳下,供桌空空如也,只擺了只生銹銅燈。油燈亮亮的,燭火在這風雪夜裏成了唯一的暖色,一朵朵細小燈花從燈芯中爆開,在供桌上落成隱約的花色。

“燈花笑……”黑衣人微微揚眉,“看來你我運氣不錯。”

陸曈不明白他的意思,只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油燈四處爆開的燈花落在鋪滿灰塵的供桌上,劃出絲絲縷縷細微而纖巧的油跡。挦

像是瞧出了她的困惑,黑衣人歪了歪頭:“你不知道嗎?”

他笑:“昔日陸賈說,燈花爆而百事喜。古有占燈花法,燈花連連逐出爆者,主大喜。”頓了頓,又沒什麽誠意地開口:“恭喜你啊。”

陸曈蹙眉。

她從未聽過什麽燈花占蔔之術,疑心這人是胡謅哄騙她。何況她日日呆在落梅峰試藥,哪來的喜事,真幸運,也不會遇見眼前這人,還被他一路要挾至眼下境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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