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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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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4 章

陸嶼然和商淮從酒樓正門出的時候, 遇上了羅青山。

他難得沒挎著藥箱,寬大的袖袍隨著晚風蕩起,這段時間他揣著重任, 進秘境又出秘境, 頭上還有個時限壓著,可謂身心俱疲,因為埋首在書堆中的緣故,臉色有種沒見過日光的蒼白,眼下烏青很是明顯。

他搭著眼皮, 險些撞到商淮身上,後者很是稀奇地盯著他瞅了瞅, 問:“你最近怎麽老是慌慌張張的。”

羅青山冷靜了好幾個時辰才來見陸嶼然,前一刻腦海中還在斟酌字句, 誰知還沒進樓就打上了照面, 他趕忙展袖行禮:“公子。”

顧不上回應好兄弟商淮的關懷,他看向陸嶼然, 面色肅然, 低聲道:“上回公子吩咐下來的事,屬下查出眉目了。”

陸嶼然停下腳步。

因為神殿的原因, 他的血液百毒不侵,可鎮妖邪,很多時候不需要醫師, 族中仍撥了最為優秀的巫醫跟在他身邊,一是遮掩這個秘密,二是能夠游刃有餘應對身邊的突發事件。

近期, 他只吩咐羅青山辦了一件事。

陸嶼然瞥了眼他隱含凝重的神情,須臾, 看向商淮:“你去看看那邊怎麽回事。我等會來。”

商淮沒事的時候插科打諢最拿手,真有事了分得清輕重,羅青山這幅模樣,這等語氣,一看就不是小事,當即斂了笑意:“行,我先去。”

陸嶼然和羅青山上了三樓書房。

羅青山的衣角拂過門檻,陸嶼然手指往半空中略一壓下,就見窗欞閉合,門扉嚴絲合縫關上,一個無形的結界包裹住這裏,意味著今日的談話絕不會有洩露的可能。

保護某個人的態度很是明顯。

陸嶼然站在書案後,香爐裏裊裊生煙,撩起眼皮去看羅青山,眼神裏有種切膚鋒芒的銳意:“查出什麽來了。”

羅青山從袖袍裏捏出一疊紙,大約四五張,遞到桌面上。紙上是千年前巫醫留下的字句,被他一字不落地謄抄下來,作為印證自己結論的依據擺在陸嶼然眼前,因為接下來要說的話事關重大,出口時聲音下意識放低了些:“公子,是妖血。”

陸嶼然手指抵在紙張上,用了點力,視線掃過上面工整的字跡,很快冷靜下來,問:“確定嗎?”

“屬下不敢大放厥詞。”

紙上內容只有巫醫能看懂,涉及自己領域的事件,他解釋得詳細:“屬下查過族中保存下來的手劄,妖骸是在帝主時期才出現,在這之前,九州沒有出現過妖,自然不會出現妖化現象。”

既然跟妖脫不了關系,羅青山索性大膽假設,也不去糾結這東西究竟是怎麽來的,有好幾天,他都在分辨溫禾安臉上妖化跡象究竟是妖與妖的傳染造成的,還是註入妖血造成的,最後得出了結論。

“若是直接被妖傳染,發作會非常快,拖不了多久。而千年前九州在妖血上其實有了較大進展……若是註入妖血,發作時間是可以控制的。”

從羅青山說第一句起,陸嶼然瞳色就清沈下來。

羅青山要表達的意思,他聽個開頭就清楚。

羅青山摸不準他的想法,然職責所在,他不得不開這個頭,此時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說下去:“公子,千年前奉帝命參與捕妖和研究的世家不在少數,但妖血不是每家都有,有條件保存妖血的屈指可數。屬下擔心……”

他有點說不下去。

陸嶼然替他將話一字一字補充完整:“你懷疑,有世家躲過了帝主逝世之前的銷毀令,偷偷留下了妖血。”

羅青山張張嘴,道:“是。”

不然根本無從解釋。

話說到這份上,其實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天都或是王庭。

羅青山皺眉問:“公子,事情涉及妖骸與妖血,他們擁有如此危險的東西,且已經將它試用在人身上,我們是不是要稟報族內,號召千宗萬族,采取措施,及時止損。”

九州現在還在齊心解決妖骸之亂遺留下來的諸多問題,想著能夠一勞永逸一網打盡呢。

誰能想到在無人註意的地方,有人坐鎮幕後,用這種危險至極的手段操控局面,這事的性質和哪個人,哪一家為了私心動用禁術是全然不同的。

天底下有的是齷齪事,喪德鬼,巫山管不了那麽多。但妖血這種東西太可怕了——溫禾安身上有,其他人呢?他們手裏有幾份妖血?給幾人下過這種東西?都發展到哪一步了?不是每個人都有毅力在妖血的支撐下長時間捱過來的。

給溫禾安種下妖血的人究竟想做什麽?

最為可怕的是,這東西是一直沒有得出解決辦法的,時間控得再長,也就百年而已,它最終還是會爆發,妖化的現象會加深,加重,最終徹底變為妖,開始有瘋狂的吞噬欲望,神智不再。

陸嶼然拉開椅子,從書案後走出來。

他臉色很是清凈,眼底結霜般冷漠,看不出什麽情緒波動,行至窗前,大概是覺得空氣中氣氛太過沈悶,伸手將窗欞推開小半,夜風與月色爭先透進來,遮蔽窺視的結界緊接著擴出去。

“不用。”

羅青山料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

巫山對妖骸格外敏感,不誇張的說,但凡知道這件事,寧可錯殺,也絕不會放過任何一絲隱患。

窗外樹影婆娑,陸嶼然喉嚨無聲滾動,在極短的時間接收了所有消息,並很快下了決定。

他看向羅青山。

陸嶼然極少這樣註視人,如此正色起來,壓迫感來得格外強烈,難以抵禦。

見羅青山一下子緊張起來,他靜而垂眼,聲音不急不緩,字句中的命令意味卻驟然逼人:“今日談話內容,沒有我的命令,不要對第三個人提及。誰都不行。”

“接著查,將所有有關妖骸的資料都找出來給我。”

羅青山頷首低聲應下,然腳步跟紮了根似的,他站在原地捏了捏掌心,終是在刺痛的催使下張嘴欲言又止:“公子,二少主實力非凡,她若是突然失去神智……”

短時間內,誰都制不住她。

“不會。”陸嶼然掌心撐在窗邊橫木上,說:“我看著。”

==

城南巷尾,三座宅院相連互通,綠蔭遮蔽,枝葉簌簌作響,商淮站在異域兩位王族中間,要笑不笑的,三言兩語丟下去,字句不算客氣,但語氣很是微妙,叫人挑不出刺來。

說實話,九州現在這個風雲湧動的局面,商淮是真不想讓這些橫行無忌的外域人多待。

最好是上午辦完事,下午就走。

然而事與願違。

“究竟是有幾個同族在我們這啊?”商淮搖著一把透骨扇,往掌心一搭,發出“啪”的清脆聲響,瞇著雙妖異的桃花眼慢條斯理地問身邊人:“在九州玩潛伏呢?”

跟他搭話的那人倒是沈得住氣,明白這裏是誰的主場,他說話時額心上倒豎的眼球狀圖樣跟著閃爍,像是在有規律的張合呼吸:“商淮公子說得太嚴重了,若是潛伏,我們興師動眾萬裏奔襲前來尋找,豈不自露馬腳。”

商淮嘖了聲,附和著點頭:“倒也是。”

“這樣說來,那只能是你們的血脈感召之術不靠譜啊。”他聳了下肩,仍是笑吟吟的:“九州如今的局勢你們也有所耳聞,巫山並非一家獨大,我們熱情好客,但不能留客人久住,這找人,還是越快越好。”

這邊人還沒回話,那邊已經有個年輕氣盛的按捺不住了,他面色黝黑,面無表情地將手腕上突起的骨刺摁回去。帝主逝去後,異域常有聲音要將九州吞並,可真到了九州,才幾天,他們就有點待不住了。

不能肆意活動也就算了,最主要的是,這邊的天氣,飲食,靈力,好似在冥冥中排擠他們,“相”都有點不受控制,讓人心中止不住升起躁意,此刻頗為陰陽怪氣地朝商淮吐出一句:“巫山盡心費力,東奔西顧,這麽多年過去,竟也沒掌控九州,看來都是白用功。”

商淮看向他,雲淡風輕地笑:“如此說來,我們兩域倒是彼此彼此。”

那少年反應過來後大怒,被身邊叔父嚴厲摁住肩頭,以眼神警告制止,恰在此時,懷墟推門出來了。

他穿得太簡樸,發冠束帶也沒用,任由長發從肩頭淌下,然渾身氣度清貴,仍於無形中攝人。身後跟著一位身形魁梧的男子,一路走,男子一路陳情,而他始終只皺眉,不置一詞。

見他出來,躁動不已的異域人老實了,商淮皺皺眉,也止住了話音。

天懸家在某種時候有近乎神異的直覺。

清正雋永的貴公子皮囊裏,潛藏著兇戾的深淵巨獸,危險程度比第一次見面時不知多了多少。商淮倒是不怕,但也不會想著跟這等人物分個口頭上的勝負。

也正是這個時候,陸嶼然踩著空間裂隙走出來,他視線在人群中掃了一圈,與懷墟對視,問:“怎麽回事。”

懷墟揮揮手屏退左右,王族之人盡皆離去,幾人踏過一段彎橋,在湖心亭中落座,懷墟朝唯一站著的男子投去一道眼神,他是奚荼的胞弟奚幸,而今溶族主事人之一,並非那種魯莽不靠譜的性格。

“血脈牽引沒有出問題。”懷墟給出結論:“奚荼在九州有了子嗣。”

奚幸眼仁震縮,心頭第一反應是不可能。

兩兄弟一起長大,奚荼是長兄,從小就是混不吝的性格,王族子弟,鮮衣怒馬,意氣風發,明裏暗裏傾慕他的人不在少數,然他志不在風花雪月,只好廣交朋友,探究世間稀奇之事。

當年王族撤離九州時,不知給這位遲遲不歸的少年發了多少消息,用了多少法子,甚至到後兩日都有人懷疑他是死在九州了,拿命燈一看,才知人活得好好的。

時限將至,人卻千呼萬喚仍不出現,他們不得不撤回防線以外的外域。

這麽多年,奚幸想了無數種自家兄長不願回族中的可能,或是九州於奚荼來說有抗拒不了的新鮮,他最喜歡刺激驚奇,亦或是他被什麽東西困住了,絆住了手腳。最壞的情況都想到了,唯獨沒想過這個。

足足百年,孩子都有了,家不回一次,連平安都不報一個?

這簡直太荒謬了!

絕不是他兄長能做出來的事。

懷墟覺得有些意思。

奚荼這個人他沒接觸過,但既然此行目的是他,出發前也曾了解過。人的心境隨著時事的變化總會改變,保持不了一輩子的年少天真,奚幸此刻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事,在他看來稀疏平常,他覺得有意思的是九州上空散布著那位帝主遺留的無形規則,這種規則克制妖氣,也克制外域之人,實力越強越容易受到牽制。

說到底,一方水土一方人,這裏的土壤,空氣,稠密的人群,都令他們難以舒展。

什麽原因能讓一個極有資質的人甘願在此盤踞受縛百年。

虛渺如雲煙的愛意嗎。

自打奚辛建立起血脈感召但出現兩道親緣氣息這樣的事件後,懷墟就親自主控了後半程,方才商淮來只見滿院同樣摸不著頭腦的王族之人的原因就在於此,有些情況,懷墟知道得更清楚。

“不必再開第二次血脈感召了。”懷墟轉動著杯盞,看上面的花紋如抱團般在眼前繚繞舒展,話是對奚辛說的:“你兄長所在位置我知道了,明日一早,我會去見見他。”

說罷,他朝空中擺了下長指,奚幸見狀頷首,自覺退出亭外。商淮琢磨出他的意思,抿了口清茶,給陸嶼然遞了個眼神後起身,將湖心亭完全空出來留給這兩位。

“大的已經找到了,留我是想說什麽。”

一面紗簾在陸嶼然眼前掀起半面,粼粼湖色在月光下流動,他轉而看向懷墟,妖血的事橫亙在心中,思緒萬千,被他兀自壓下去,此時眼皮朝上一疊,不動聲色問:“說小的那個?”

既然大的這麽快就被他找到,小的那個所在位置必然也瞞不過。

懷墟不意外他會猜到,若有如無地頷首。

“我接手血脈感召的時候,察覺到了奚荼子嗣的氣息。奚荼的溶族血脈很強,他孩子的血脈卻出乎我意料的微弱。”說到這,懷墟才將手指從杯盞邊緣放下來,隨意搭在膝頭,似笑非笑丟出一道驚人消息:“它給我的反饋,就在蘿州城內。”

他看向陸嶼然:“在你身邊。”

陸嶼然像是被針尖刺了下,緩緩坐直身體,慢慢瞇了下眼睛,問:“什麽意思?”

懷墟手指一擡,半段細長的血色線頭在指尖盤轉蠕動,蠕動的姿勢很像蟲蠱,在半空中試探時速度卻很快,幾乎能看見一點微末血紅殘影,它能曲能直,穿過涼亭石桌徘徊在陸嶼然身邊,繞著他轉了一圈,最終掀動他的右側袖擺鉆了進去。

腕骨一側肌膚暴露在空氣中。

陸嶼然皺眉垂眼,下意識抵觸任何觸碰,但礙於某種猜測,最終沒有拽出線條甩在桌面上。

透過涼亭中的燈光,男子腕骨勁瘦流暢,力量感深深潛藏,透著幹凈的冷白,先前有袖邊遮掩倒也看不出什麽,但此刻被線條一掀,腕周內側兩三個疊成淤青齒痕的印記若隱若現。

十分暧昧。

線條不再動彈,像是嗅到了目標一樣安然趴在這圈齒痕上,懷墟指尖一勾,線條就消彌在兩人視線中。

什麽意思,已經很明顯不過。

陸嶼然眼底蓄積起陰翳。

懷墟和陸嶼然年齡相差無幾,也算是舊相識,彼此能說得上話,他政務纏身,沒什麽看熱鬧的心思,然如今看情愛之事實在覺得荒誕,不免提了下唇:“認真的?”

這一天裏幾起波折,事事有關溫禾安,陸嶼然忍不住擰了圈腕骨,又甩了下,動作間難免外洩出點躁意,眼神銳利而直接。

不認真,他總不能是覺得好玩。

懷墟笑了下,弧度淺淡:“找到奚荼,我們就準備回程了。王族的‘相’與能力對外皆是秘密,不能外洩,溶族血脈特殊,按理說,我要將奚荼的女兒帶回去。”

“但我赴萬裏而來,如今身處九州腹地,敵多我寡,就罷了。”

他停了下,才接著說:“我就不見她了,問問她要不要見見她父親吧,如果我感應得沒錯,兩道溶族血緣,已經有許多年不曾接觸過了。”

“我王族的規矩,正好讓奚荼說一說。”

聰明人跟聰明人打交道,好在不必拐彎抹角,壞在稍不註意就被抓住重點,一擊即中。懷墟若是說別的,陸嶼然大可直接拒絕,可他說起父女之間,這是溫禾安的事,只有她自己能做決定。

“這段時間不行。”陸嶼然從石凳上起身,面朝垂落的紗帳,道:“奚荼是你們的人,明日你見過他之後,所有人都撤離九州,他可以留下,待事情解決完再轉向巫山,經九州防線回歸異域。”

懷墟身居高位,已經很少與人如此明火執仗,有來有回地推拒試探,事實上,除了靈漓派系的堅定擁護者,無人敢忤逆他,他跟著站起來,思索了會,垂眸漠然:“給我個理由。”

“傳承要開了。”兩道視線皆如雷霆霜露,短兵相接時各有各的考量,陸嶼然沒藏瞞什麽,道:“我不允許任何東西在這時候擾亂她的心境。”

溫禾安面對的強敵太多,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強大的實力是她保全自己的絕對倚仗。

她需要心無旁騖的獲取這份力量。

少年天驕初遇情愛,滿腔炙熱,事事都在為心上人考量,耐心,細致,算無遺策。

然而從來真心能得幾分回報。

懷墟遮下眼底不以為意的荒寥,輕掃了眼他的背影:“沒想到你也有這一天。”

“我也沒想到。”

湖水流動聲徐徐,陸嶼然回身,因兩人立場全然不同,註定談公事比私事多得多,難得有語氣和緩的時候,此時撥了下簾紗,似笑非笑:“以為你和靈漓鬥生鬥死,誰知突然管起了妖骸的事。你這是在替誰耿耿於懷。”

懷墟坐回椅子上,神色莫測,搭在茶盞上的三根手指摩挲著花紋,半晌,哂笑一聲。

陸嶼然將一個白色瓷瓶放在桌面上,說:“外域的傷藥在九州管不了什麽用,別帶著一身血腥味到處招搖。先湊合用,我這裏暫時沒更頂級的傷藥。”

巫山帝嗣何曾在這方面有過短缺,懷墟看了他一眼。

陸嶼然眼皮一耷,說話時又冷又酷:“給我道侶了。”

他伸手指了指懷墟肩胛位置,也是覺得有意思:“你這又是怎麽了?誰還能傷得了你?”

懷墟真正笑了下,臉上每根線條都鮮艷生動起來,一雙眼卻凜然逢冬,在精致明旖的五官下有種格格不入的沈郁之色:“還能是誰。”

“陛下親自出手。”他指尖散漫地摁了下肩骨位置,好似渾然感覺不到疼痛:“說起來,還是我的榮幸。”

陸嶼然聞言靜默,他從前就不懂這個人和靈漓之間的糾葛,現在和溫禾安在一起後,算是有經驗了,依舊不懂——也不想懂。

他對自己現在和溫禾安的狀態很是滿意,任何話都可以說明白,任何矛盾都可以攤開來解決。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有多喜歡她,也同樣能感受到她的喜歡。

“後天我進秘境,五天後回來,回來後我找個機會見見奚荼。”陸嶼然最終說。

懷墟看看擺在面前的瓷瓶,慢條斯理道:“這麽好心,打的是這個主意?”

陸嶼然反問:“他以異域之身,在九州蟄伏百年,我不該見?”

無可挑剔的說辭。

懷墟心知他要問的,想問的絕不是這些,卻沒有深究。他們作為九州與異域舉足輕重的人物,關系一直控得各有餘地,張弛有度,有些不那麽嚴重的,雙方都會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日後真出了事,才要有商有量互通有無。

“陸嶼然。”懷墟喚了他一聲,神情淡淡的:“這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跟你提及,兩域在妖骸之上的研究或許可以深入研究,你我皆有利。你好好考慮考慮。”

陸嶼然動作一頓,撩開簾紗往外走,撂下一句:“走了。”

==

溫禾安先去月流的院子裏見了徐遠思。

第一次見面徐遠思狀態不好,才從王庭的控制中脫身,休息也沒休息好,渾渾噩噩竭力清醒著將自己認為關鍵的說了,跟倒豆子似的,也分不清什麽重點不重點。

他能想到會在短時間內和溫禾安見第二次,也知道她會整合手裏目前有的線索問他一些更為細致的東西,但此刻在燭火下見她剔透的眼睛,還是有些晃不過神來,側了側頭,遲疑地問:“你說什麽?”

溫禾安坐在綠藤邊的寬椅上,示意他也坐,跟好友敘舊般,他問,她便耐心地重覆:“我才從珍寶閣出來,聽說你們徐家日常做買賣不少,其中牽連禁術的也不少。我今日來,就是想聽聽這些事。你知道多少,都說出來。”

徐遠思驚疑不定,就差舉手澄清了:“誰說的?話可不能亂說,我們家什麽時候牽扯禁術了——”

他們家都快被禁術害死了。

他邊說邊看溫禾安的臉色。

“不牽扯傷天害理那一環,參與最後收尾的也算。”溫禾安彎下身將一根被風吹到腳邊的藤條拂開,側臉靜美安然:“我是在世家長大的,世家做的什麽交易我知道,這次來不是為了興師問罪。”

徐遠思明白這個意思了,他張了張嘴,生怕她不知道,道:“二少主,溫禾安,我們家是收了別人錢的,簽了天字契,手印都摁了,不能對外說半個字。你問問林十鳶,生意場上誠信立足啊,這樣日後誰還敢……”

“你若不說,傀陣師徐家可能就於此代終結了。”在有限的時間裏,溫禾安不會任由時間在題外話上逗留太久:“徐家留下來的那些人,顯然撐不住傀陣師門戶,你們家哪還有立足之地。”

徐遠思啞然無言,半晌,狠狠一撐額頭,喉嚨吞咽了下:“我不知道,我接手族中之事也沒幾年,這個你知道。”

溫禾安看了恨不得指天發誓的徐遠思一會,半晌,彎彎唇,脊背松懈下來靠著椅子,輕聲說:“是,這個我知道。所以我只想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徐遠思,別的事我都不必知道,我只想知道最關鍵的。”

“你沒對我說實話。”

徐遠思緊緊鎖眉。

“你先前和我說,金銀粟的陣心與傀陣師融合可成為禁術這事,是你們家的絕密,這樣的絕密,我卻從別的地方知道了。當時我以為,是徐家旁支勾結王庭意欲取而代之,可後來想想,既然是絕密,旁支知道的可能性也不大。”

溫禾安手指自然搭在寬椅椅邊,輕輕點著,聲音不疾不徐:“消息是你們自己透出去的?你們和王庭早在這方面有接觸?”

她的聲音很好聽,散在夜風中,卻讓徐遠思起了一後背冷汗:“不管是王庭,天都還是巫山,他們若是起了動用禁術的心思,且計劃牽扯之大能叫聖者都出手,要做自然就只做效果最好的那個,我若是他們幕後的決策者,你想想,我第一個會去接觸誰。”

徐遠思完全沈默下來。

“九州之上,誰不知道金銀粟是一大奇跡,一個陣法,世代傳承,庇護後嗣,屹立不倒。林十鳶說它是世間最為特殊的禁術,創造它的人,在這方面,鉆研必定最深吧。”

徐遠思一直沒坐,就杵著站在燈下,面龐模糊,像只被踹了腿淋了雨還要強打著精神撐面子的落難狗,溫禾安每說一句,他就落魄一分。

到最後,他勉強扯動了下嘴角:“你怎麽比幾年前還聰明。”

“大概是這幾年不順心,陰謀陽謀見得多了,想得也就多了。”溫禾安擡眸看了看夜空中閃爍的繁星:“半個時辰後我有別的事要做,我這次想聽毫無隱瞞的真話。這件事情上,我繞的彎子已經足夠多了。”

“你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人,自己好好想一想。”

她從始至終表現得隨和,語氣跟閑聊一樣,然而一琢磨,尤其是後兩句,徐遠思能嗅到危險之意。

徐家一垮,他現在也不是徐家少主,溫禾安只是看起來溫和無害,但因為合作過,他有幸見過她大動幹戈起來是多麽鐵石心腸。

現在是說也得說,不說也得說,他根本沒得選擇。

徐遠思內心飛速衡量,好在兩人是友非敵,有著一樣的目的,提早的開誠布公有利於接下來的行動,他本來也是打算在撇幹凈徐家的前提下慢慢給她透露線索的,既然現在撇不開,那便說吧。

人都沒了,維持個清正不阿的正派名聲有個屁的用。

他微微一咬兩側腮幫,這下也不矯情了,拽過那把寬椅拖了幾步,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他恍若未聞,一屁股坐下去,還沒開口說話,先深深吸了口氣:“我們家可能確實跟禁術有一些牽扯,但那絕不是本意。”

“我們家雖然從不自詡清正名門,但培養教育起家中子弟,向來是規規矩矩,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講得明明白白。你說得沒錯,因為能力特殊,有不少人惹出了事會叫我們收尾,涉及些戰爭,還有許多勢力重金邀約,但不是所有找上門來的錢我們都能收。幾百年前,我們家就定下了規矩,凡有勢力叫傀陣師出手相助,戰後不得屠城,不得大規模斬殺驅趕流民,這都是寫在天字契上的。”

“九州戰亂不休,難民越來越多,每年秋季,稻谷成熟,我們家也會拿出一大筆靈石來換成食物救助疾苦。我不是邀功,只是想提前說,徐家不說純白無瑕,但還有良知,禁術禍害眾生,我們沒有能耐阻止,但絕不會助紂為虐。”

徐遠思滿嘴苦澀,說話聲音稍低:“我本不知道其中緣故。是那日王庭聖者攻進來之前,我祖母意識到不對,用家中秘術給我留了段傳音。”

他睜大眼睛看搖曳的葉片,苦笑著喃喃:“自古以來,生老病死是亙古不變的規矩,但人活一世,貪欲無盡,總要強求。這麽多年,不少大人物到訪過我們家,他們也如你這麽想象,身居高位,知道得多,覺得金銀粟如此成功,越來越強大,我們定有不世出的禁術秘方。”

溫禾安靜靜地聽,若有所思,擷取對自己想知道的消息。

“我祖父和外祖母是和樂的性格,好說話,年紀上來了就更是如此,不輕易得罪人,拒絕一件事都是打個哈哈就過了。我祖母在傳音中告訴我,百年前,王庭,天都乃至巫山、 九洞十窟都有人上門做客,話說得含蓄,可意思很明顯,都意在禁術,我們家中立,不攪混水,也愛和平,一律對外說的是沒有。”

他指了指自己:“早些年我去問,斬釘截鐵得到的回覆也是根本沒這一回事。”

“直到聽到那段傳音。”

溫禾安等著他說下去,這一刻她的心情也有些微妙覆雜,到了這一步,她知道事情將有關鍵性的進展,她等待著這個謎底,並將根據它決定後續舉措。

徐遠思手掌交握,用力捏了下,聲音下意識低下來,仿佛怕黑夜中還藏著什麽窺聽的東西,溫禾安順著他的視線轉了轉,擴出一道弧形結界,將兩人包裹在內。

“結果是真有。”

徐遠思聳著肩苦笑:“金銀粟就是用這道禁術制成的。”

“聖者生命再長,總有消逝的一日,金銀粟卻能千秋萬代,日益強大。縱使這種強大的增幅很是緩慢,百年看不出什麽,千年看不出什麽,可萬載之後呢,金銀粟而今相當於一位聖者之力,屆時會不會堪比肩兩位,三位……這樣的東西,怎可能平白出來。”

溫禾安皺眉。她不曾很快反應聯想到這一點上是因為年歲尚淺,對尋求逆天之道沒有任何想法,但能夠想象得到,有些人為了強行改命,會如何處心積慮窮盡心思鉆研。

他們有自己的思維和邏輯,不是徐家一個否認的回答可以輕易打發的。

她敲了敲椅邊,第一次表達一種不動聲色的催促,問:“什麽禁術。”

徐遠思緩緩吐字:“八感。”

溫禾安下意識問:“第八感?”

“自然不是。”徐遠思搖頭,如實告知:“希望,相思,牽掛,‘絕處逢生’,守候,純凈,融合以及一樣聖者之器。這八樣裏選四樣即可行逆轉之勢,創造奇跡,選六樣即為上乘,效果更好。難的是這八樣之中每一樣都需要有百人千人之數,用聖者之器盛取封存,盛取時間前後不超過三日,越短越好,情感、越深越好。”

“前後順序,輔佐珍稀,都有嚴格繁多的要求。”

溫禾安將這些詞匯牢牢記住,在聽到純凈時想起了外島上那些村民,半晌,開口道:“都是美好的字,聽起來和禁術扯不上關系。”

徐遠思震驚她的面不改色,也震驚於她抓根源所在的本事,頷首啞聲說:“祖母跟我說,外人打聽都提禁術,但徐家世世代代的家主並不如此稱呼它,他們只稱它為秘笈,獨創的秘笈。這麽多年,不是沒有先祖試過用這道秘笈想再創出一道金銀粟,然而難度太大,從來沒有成功過。”

“百年前九州風雲會,我祖父祖母受邀,也想看看族中子弟的本事,便都去了。我們傀陣師身體不行,單打獨鬥不是強項,就是那一次風雲會上,我祖父在房中受襲,迷迷糊糊之間暈眩一片,依稀記得自己說了些話,清醒過來後卻好好地躺在床上,毫發無損,根本不記得自己對什麽人說了什麽。”

徐家家主不是沒腦子的。當時那個情形,他再猝不及防,再不擅打鬥也是個頂級傀陣師,能有能耐進退自如,隨意出手的,實力必然出神入化,甚至可能是聖者。

這等人物,哪個不是名滿九州。

若有他們處心積慮,心心念念想知道的東西,也就只有這個。

“祖上留下金銀粟,又傳下祖訓,徐家世世代代,絕不可草菅人命,濫殺無辜,走火入魔,這也是我們家遲遲沒有出現第二座金銀粟的原因——先輩們嘗試著收集秘笈時,經常容易走入歧途。我祖母最後說,它會成為秘笈還是禁術,是成就金銀粟還是人間慘劇,要看它最終落到什麽人手裏。”

“傷人性命與不傷人性命,善念還是惡念,效果不一樣。”

溫禾安安靜思索片刻,低聲說:“純凈……可以是一村一鎮一城之人發自內心的心無雜念,信仰純一,固守自我,也可以是——”

可以是人為的麻痹,囚困,引導,最後讓他們死於這種“純凈”之下。

金銀粟能成,取的是前者,是善念。

今日他們要成的禁術,取的是後者,是惡念。

溫禾安靜默了會,腦海中整理整件事情,徐遠思都說到這份上了,幹脆一股腦倒出來:“那日之後,我祖父惶惶了一陣,不確定自己說沒說,可因為一直心存疑慮,百年來曾暗中查過禁術,也托人跟林家交涉過,但都……九州太大,人一多,起邪門心思的便不少。尤其是世家,誰都不敢說手腳完全幹凈。”

溫禾安沒有久待,又跟徐遠思說了幾句就轉身離開,回了城東府宅。

陸嶼然不在,但商淮和羅青山都在。

溫禾安踏進小樓,見商淮手掌撐著桌面的一角,時不時看一下四方鏡,同時和羅青山閑扯,頓時了然,輕聲問:“在等阿枝?”

商淮飛快把四方鏡往桌面上一摁,眼皮跳了下,分明光明磊落,但自打那出驚天的笑話之後,再聽身邊人提起淩枝,總是下意識心虛,心虛之後琢磨出不對,才又恢覆原有神態。

好幾次了都改不過來。

他含糊應了聲,轉而看向溫禾安,揚揚眉問:“明天就要進秘境了,二少主東西都收拾好了?”

“該收的都收了。”溫禾安勾勾唇,朝門口望了眼,溫聲說:“我也在等阿枝。另外,禁術的事有進展了,想過來和你說一聲。”

商淮不由正色,給她倒了盞涼茶。

溫禾安將徐遠思的話撿著說了最重要的,商淮沒想到會有這樣大的突破,聽到一半眼睛就下意識瞇起來,腦中想法萬千,等聽到某個地方,他忍不住打斷:“等會,等會,什麽意思,徐家說巫山也有大人物去他們家問禁術?”

溫禾安抿了口涼茶,嗓子冰潤,垂睫螓首,說:“是。”

商淮狐疑地撫了撫下巴,去跟羅青山求證:“你說是不是八長老?還是畫仙那派的老頭?我感覺三長老最近也不對,看我的時候眼神老陰嗖嗖放冷箭,我又沒得罪他。”

羅青山寫藥方的動作停住,嘆息一聲,面無表情地拆穿:“你不如將所有和你不對付的人都記下來,列為嫌犯得了。”

商淮笑了聲:“不要質疑天懸家的直覺。”

沈重的氣氛散去一些,溫禾安聽到商淮這個直覺也笑了下,回望羅青山。

羅青山看她時有些不自然,此刻一與她對視,怔住,而後立馬低頭。巫醫整日紮頭在草藥和醫書當中,遮掩與圓滑的本領都不如常常在外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商淮。

眼睛裏藏不住東西。

溫禾安微不可見皺眉,若有所思。

話是這樣說,商淮在屋裏踱步沈思,他在陸嶼然手下不知負責多少事,平時不著調歸不著調,真要認真起來腦子轉得很快:“其中一家一直在使障眼法。”

“它做任何事都沒有單獨行動,而是拉著另外兩家,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混跡其中,外界即便有察覺,也根本難以分辨。”

是的。

溫禾安心不在焉看著自己的手指,想:天都與巫山聯姻,王庭與天都之間又有個針對巫山的塘沽計劃,當年瑯州城事發,老人暴斃,除了已知的穆勒,王庭和巫山也有大人物出現。在對徐家家主下手問取秘笈之前,三家都有人明裏暗裏去問過禁術。西陵瞿家出事時是三家一起召開的九州盛會。

如果不是他們親自去了外島,如果不是陸嶼然的血能解傀線必死之局,留下肖谙和聞央,如果不是她看到了徐遠思的傀線,設局將他救下。就算外界有人察覺到了不對,也會在實力最為強勁的三家之中暈頭轉向,難以分辨。

這網織得太大,溫禾安已經知道了最為關鍵重要的一環,仍身在迷霧之中。她不確定自己祖母是死於徐家這“八感”中的一道,希望,相思……融合,祖母究竟是因為什麽才去接了那碗粥。

溫禾安看向商淮:“等我從秘境出來就提審穆勒吧。是一家惹的事還是兩家勾連,也該水落石出了。”

商淮點頭,這也是他們日前就商量好的,他沒有意見。

淩枝到了蘿州,但沒有直接來這裏,她得知溫禾安有空後就無情地拋棄了商淮,喜滋滋跟她發消息,說自己這回帶了些好東西來,約在城中一家小吃做得很有特色的茶肆中見。

陸嶼然回來的時候溫禾安不在,他垂眼在四方鏡上找到人,問:【在哪?】

她回得快,看起來沒有在談正事:【阿枝到了,陪她在茶樓裏聽戲。】

意思是短時間內不會回來,陸嶼然盯著消息看了會,回:【回來了說一聲。】

【好。】

陸嶼然將羅青山叫到了書房,他奔波了一日,接收到的消息又多,此時在椅子上坐下,重重抵了下眉心,嗓音有些低啞:“九州修士出現妖化癥狀只可能是被妖血感染,但如果她體內同時有外域王族血脈呢?”

羅青山楞在原地,反應了好一會才明白過來自家公子說的情況。

異域王族。

得虧他身在巫山,巫山之後又壓著唯一一道防線,不然光是這四個字,都有夠讓人懵的。

好半晌,羅青山才聽到自己的聲音略帶遲疑地回答:“公子,屬下對異域了解不多,若是這種情況,二少主臉上的疤痕還有可能源自血脈覺醒。”

他跟在陸嶼然身後,不止一次跟那些人打過照面,見到過他們額心蠕動的箭簇印記,也見到過兩只眼睛中間再長一只冷酷至極的銀白色眼瞳,寒芒逼人。

跟上面這些相比,臉上裂道疤……倒也不算稀奇。

想要印證這個可能,比妖血簡單很多,每個種族覺醒的能力不一樣,會有的癥狀也不一樣,臉上會不會有這道痕,一問溶族人便知。這也是陸嶼然想要拜訪奚荼的主要目的。

陸嶼然朝羅青山擺了擺手。

“等會。”在羅青山轉身之際,陸嶼然擡眼,說:“拿點簍榆粉來。”

羅青山最怕聽到這三個字,但也無可奈何。

幾個時辰前與公子談及妖血,他是真怕二少主失控,然自家公子丟下一句他看著——這東西怎麽看?能怎麽看?只能一次次用他的血鎮著,就跟每年鎮住妖骸山脈裏龐大的妖氣一樣。

他從藥箱裏拿出小玉瓶,放在桌面上,道:“而今已至春五月,用簍榆粉應當能夠完全止血,但公子還是要註意,次數不能過於頻繁,若有止不住血的情況,一定要回來重新包紮。”

“知道。”

羅青山一走,商淮就進了書房,他將溫禾安給出的消息覆述了一遍,說:“基本已經能斷定是王庭做的了,但天都……我有點拿不準是不是他們在用迷魂陣,這種可能性不大。不管是誰在做這件事,他們族中肯定是出大事情了。”

他壓低聲音:“巫山也有人牽連進去,不知道是不是誣陷。”

“徐家家主坐鎮傀陣世家久矣,未見真人,未有確切證據,不會相信別人的構陷。”陸嶼然用指尖敲了敲桌面,下了命令:“先自查。巫山不是藏汙納垢的地方,容不下禁術。”

商淮毫不意外地應聲。

深夜,孤月高懸。

羅青山輾轉難眠,跟陸嶼然交差後他本應該倒頭長睡一場,但這段時間可能是魔怔了,現在躺下來腦子也停不下來,睡意很淺,一會醒一會睡,還能聽到隔壁商淮在書房和房門間往返穿梭的腳步。

半個時辰後,所有的動靜都停了。

羅青山如釋重負準備闔眼,卻見自己四方鏡閃了一下。這個時間點,他想不到還有誰會給自己發消息。

摸起來一看,是段長消息:【深夜打擾羅公子休息了,想問公子身上有沒有能醒‘瓊冬’酒性的藥,若是有的話,能否叫人送到城北的南槐茶樓,靈石我轉公子靈莊上,麻煩了。】

客氣到令人難以拒絕。

羅青山不用感應氣息都知道這是誰發來的消息,溫禾安是他見過最溫和有禮貌,發自內心謙虛的女子,很能有人不被這種氣質吸引。因此爬起來的時候,他是半點脾氣也沒有。

瓊冬由數種靈液藥材勾兌配比而成,滋味甘甜,綿長清冽,後勁足,是上好的滋補之物。平常喝也沒什麽,不用刻意醒酒,但大概是明天要進秘境,怕耽誤事,保險起見才給他發這條消息。

對付妖血羅青山是暫時沒找到什麽有效方法,但配個醒酒藥,是眼睛都不用睜。

半刻鐘後,他敲響了商淮的房門。

商淮人往門邊一靠,睡眼惺忪,睜開半條縫看他:“大醫師,您有什麽事。”

羅青山將這事大概說了下,他倒是想得很透徹明白,於情於理這東西都不該他去送,他不敢。先不論怎麽面對公子的冷臉,退一步來講,甭管是溫禾安還是淩枝,一個沒控制好,他今夜就能魂歸西天。

商淮算是聽明白了,他冷笑著就要關門:“你不敢,我就敢了?我就算被打死了你家公子都不見得會為我出個頭……你找她道侶去。”

羅青山在原地杵了半晌,見他這邊是真靠不上,還是上樓握著瓷瓶敲響了陸嶼然的房門。

半晌,門從裏面被抵開。

陸嶼然才洗漱過,身上淌著肆意的濕氣,見是羅青山,無聲提了下眉。

羅青山如實說了。

陸嶼然像是知道什麽,反應算是平靜,當即只掀了掀眼,接過那個瓷瓶,問:“人在哪?”

羅青山回自己房間的時候,商淮還環胸靠在門邊,聽著腳步聲勉強睜開了眼睛,聲音裏不難聽出困意:“你等會,究竟是誰醉了。我怎麽聽說溫禾安千杯不倒,沒誰能喝得過她。”

羅青山想了想四方鏡上那條邏輯清晰,措辭客氣的消息,頗為嚴謹地回:“我覺得,醉的應當不是她,是你的救命恩人。”

商淮與他對視了會,被“救命恩人”這四個字提點得頭皮都痛,他深深吸了口氣,這下完全清醒了。當即一字不發回到房間裏,點燈,找四方鏡,最後勾上一件外衫套上,撐著二樓扶欄一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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