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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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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經歷過地動的外島被雨沁了一夜, 已經不成樣子,山裏野獸死了大半,血水潤進泥水中, 腳踩在被泡松的地面上, 深一腳淺一腳都是坑。

松靈遺落在那三座房屋裏,一時看不見蹤跡,溫禾安只得走進去細細翻看,找了半天,總算將三個都找齊。

他們之前曾在村民手中高價收過一個松靈, 拿在手裏盤玩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麽稀奇, 溫禾安此時將這三個往掌心中一掂,微楞, 而後被氣得笑了聲。

這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那日他們高價收的, 是個假貨,能查出名堂才怪。

順利拿到幾顆松靈, 她在離開之前, 又在四處轉了轉,還真找到了些別的東西。

被掩埋的外島成了泥濘, 蛛絲,土木磚瓦以及傀線的糾纏之地,傀線絕大多數是白色的, 那種月光般的銀色,掬一捧在手中,閃閃發亮。她卻在一棵最是粗壯, 但被攔腰折斷,只剩個參差木墩的樹邊找到了三根顏色不一的傀線。

因為太過纖薄, 哪怕顏色鮮艷,也並不起眼。

她用手勾起來,捏在手裏,一時猶疑不定,總覺得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

她將傀線兩頭理好,收進袖中。

等確定找不到有用的線索之後,溫禾安原地撕開了一道空間裂隙,回了府宅。

府宅裏人都各自忙去了,溫禾安恢覆實力,幕一和宿澄也跟著回到正軌,不用再日夜守著這裏。是以整座宅院空蕩蕩的,放眼望去,連個人影都沒,倒是有兩只尾巴黃白的貓堂而皇之地從後院矮墻上跳了進來,旁若無人地打鬧。

溫禾安看了一會,姿態嫻熟地半彎著腰撓了撓其中一個的下巴,起身往東苑去了。

因為要照顧聞央,鄭二娘也同安置在了院裏,住得隔他們有些距離,彼此吵鬧不到彼此,若不是特意繞路,雙方都碰不著面。東苑還有個小側門可供進出,更好方便鄭二娘出門采買。

溫禾安去的時候,鄭二娘正牽著聞央,將才買來的許多食材分門別類,要放到前面幾個院裏的廚房去。

聞央精神還是不好,但她生了張乖巧的臉,仰人鼻息,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嘴甜得很,只一夜時間,就叫鄭二娘對這個孩子又是唏噓又是憐惜,出去采買都帶著。

此時此刻,這一老一少都在忙碌,手裏動作不停,嘴巴也不停,絮絮說悄悄話一般,相處得很是融洽。

溫禾安靠在門檻邊看了好一會,看得久了,唇畔一扯,視線都有點恍惚。此時若來一陣鄉裏的炊煙,她甚至能透過這千瘡百孔,要爛透了的百年時間,撥雲見月,尋到記憶中鐫刻最深的情景。

和眼前這幕,差不了太多。

可記憶未浸進去,眼皮前卻只是血,跳動的迸出來的血珠,流了滿地,還有一具徹底被抽幹的軀體。老人雪白的鬢發在漏風的破屋中像濺起的蓬草,顫巍巍飄動幾下,沒了聲息。耳邊是不停歇的喧囂聲,驚呼聲,和少年壓抑的,從指間溢出來,痛苦得像野獸一樣的呼聲。

“誒——姑娘。”

鄭二娘手裏拿著個竹篩,竹篩上用牛油紙包著各種生肉,新鮮的好似還冒著熱氣。她轉身,看到溫禾安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後方,頓時三魂七魄都要沖破胸膛跳出喉嚨,此刻認出人仍是驚魂未定,定一定後,問:“姑娘怎麽來了?”

溫禾安被這一聲喚得回神,她下意識握了握手掌,力道不輕,指骨直接透出白色,眉目中一點輕微的痛楚之色因這一打岔舒展開,她隔空點了點小丫頭的額心,若無其事道:“我來問她點事。”

聞央心心念念都是自己的阿兄,聞言,不必鄭二娘在身後推,她自己先邁著腿噠噠噠跑過來,溫禾安見廚房裏擺了幾張小凳,索性抽過兩張,自己和聞央就這樣一高一低坐著。

其實想問的問題,溫禾安那日都問過聞梁了,但為了嚴謹起見,她還是要再問一遍,就怕哪裏有出入或是對不上的地方。他們誤打誤撞扯入邪術的大局之中,掌握的線索本就不多,一個對不上就會影響判斷。

她著重問的有幾個,一是那些裝神弄鬼的山神是什麽時候來的,二是松靈是什麽時候出現的,為山民們賜下美名其曰帶有神力的山泉,最早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不著急,你好好想。”溫禾安伸手將她散下一綹的細軟發絲撚到麻花辮後:“盡可能給我準確的答覆,若是不確定的事,要跟我說清楚。”

聞央坐著冥思苦想。

她有點緊張,怕記錯,怕因為這個紕漏救不了阿兄們。

等了半晌,她給出了篤定的答案,比那日聞梁說的還要細致些:“阿爺阿奶們說,之前山裏是有修士的,建了個小門派,叫……海、霞門,但是根本沒有弟子入門,村裏人也不信他們,因為、因為有幾個仙長還親自劈柴,挑水,種菜。”

沒有一點高人風範。

“是在八九十年前,他們就突然沒人下山過了。”聞央仰著臉說:“是村裏太奶說的,她九十多了,我們村就她一個知道從前山裏的事,總是當做故事講給我們聽。”

那日聞梁說的是百年前。

大概就在這個時間段了。

至於松靈和山泉,都是近十年內才開始的。

問完這些,溫禾安帶著幕籬去了趟街上。如今的蘿州城熱鬧得堪比三家的主城,街上戴幕籬,鐵面的比比皆是,人群息壤間魚龍混雜,因此多了很多駐兵,她徑直走到珍寶閣前,推開了門。

吃了一次虧後,林十鳶調了很多私衛在門口,擋不住如今蘿州城修士眾多,又只有這一座珍寶閣面面俱到,生意火爆得不行,這可把那胖掌櫃忙壞了。

蓋因這進來的人,他一個也不認得,一個也惹不起,尤其林十鳶親自到了,他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對。

眼見溫禾安進來,他急忙繞過來,低聲問:“姑娘前來,是要采買東西,還是要見我們少當家。”

溫禾安是來買東西的,蟬獸皮用了這麽些天,是時候要換新的了,但就在說話間,已經有一波五六個人橫沖直撞進門來,避也不避,直接撞上了她的肩。

那是個壯漢,身高八尺,領著獸頭銅環長刀,說話時刀就倒豎著橫在地面上,拖出劃拉的聲線,像用細鋸子在割線。

他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撞了人,眼若銅鈴,聲音洪亮,和同伴說話的聲響能叫方圓百米都聽得清清楚楚:“這下好,溫禾安修為一恢覆,王庭和天都都消停了,人都不來了,畫像也不貼了。”

他從鼻子裏重重怒哼了聲,一副很是忍無可忍的樣子,用刀尖轉向自己,誇張地“哈”了聲,道:“我堂堂男兒頂天立地,憑這身形嗓音還不夠證明自己的身份,要如何證明?脫下褲子證明嗎?”

此話一出,泰半在珍寶閣逗留的人都不動聲色扯了扯嘴角,忍俊不禁。

另一人眼睛在偌大的珍寶閣中轉了一圈,眼神閃爍不已,他嘴上急著要他小聲些,小聲些,實則在暗地裏撞了下他的手背,意有所指。

那大漢於是只靜了一會,又開口“嘖”了聲,將刀身上掛著的銅環掛得嘩嘩響,開口時,不小心洩露了絲八境氣息:“溫家那位少主哪肯就此罷休,你還沒聽說嗎,她拿了昔日忠心耿耿跟著溫禾安辦事,出事後仍寧死不該初衷的人,要逼溫禾安現身。”

很多人已經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饒有興味地聽起三世家的內鬥。

這可是一出好戲。

平時是決計欣賞不到的。

八境修為已然很高,足見這人不是道聽途說,隨意捏造的謊言。

再一細想,確實是溫流光做得出來的事。

溫禾安幕籬下的珍珠耳鐺隨動作稍動,眼裏清凈,看不出外洩的情緒,她只若有所思地在原地思忖一會,改了主意,對毫不知情的掌櫃點頭示意,聲音溫柔:“我見見你們少當家。”

一早晨多了兩百多萬靈石的進項,林十鳶也高興不起來,步入雅間時,八面玲瓏的商人甚至還先冷哼了聲。

她拉開椅子就坐,見溫禾安盯著一根燃了一半的浮雕竹定定地看,她脊背挺得很直,修長的脖頸如白玉,似凝脂,鐘靈毓秀,鵠峙鸞停,只不知為何,渾身竟似籠在一層水中,密不透風的環著寒氣,經久不散。

“方才閣裏發生的事我都知道了,這散布消息的方式不高明,只是人進我珍寶閣,皆是客人,沒有往外趕的道理。”

林十鳶見她神色不對,頓了頓,道:“如此明顯的請君入甕,你不會要自己往下跳吧?”

溫禾安實力是強不錯,但溫流光同樣不可小覷,光是她一個,就能牽制住溫禾安。這次跟著來蘿州的天都精銳,都是溫流光的心腹,是天都的中流砥柱,他們可不是吃素的。

更別提王庭還有個江召如暗地裏吐信的毒蛇,虎視眈眈。

在這件事上,他們可是同一條戰線。

“她約我四日後在酒樓外的結界中了卻恩怨。”

“為了這事,專程動用家族陰官和雲車,將他們費心費力送過來威脅我,她費心了。”

溫禾安用手指觸了觸茶盞的溫度,端起來抿了一口,放下,才喟嘆似的道:“但她真的不太了解我。”

她不說這坑要不要往下跳,但總歸是心中有數的樣子。

林十鳶實在不擅長這等龐大世家中盤根錯節,驚心動魄的較量,那比林家危險太多了。

溫禾安心中有數就行。

“和你說個好消息。”林十鳶靜默了會,沒藏著掖著,直截了當道:“先前時機太過惹眼,現在兩家撤下尋人令,珍寶閣又有調取流弦沙這事為遮擋借口,我們恰好有家分閣在天都附近,可以將月流捎上,如此一來,她不必走遠路繞過溺海。”

總算有個不錯的消息。

溫禾安唇邊浮出一點零星笑意,她問:“什麽時候能到?”

“最遲五日,最早三日。”

溫禾安朝林十鳶頷首:“多謝。”

“謝什麽,我又不是不收報酬。”

話都說到這裏,林十鳶沒法心平氣和,她將胸膛中的悶氣屏住,一節節吐出來,饒是如此,聲音裏還是冒著點火星氣:“據我所知,溫流光最近動作頻頻,胃口一日比一日大,向林淮要的都是舉世奇珍,數量不少,我今日賣流弦沙的進項都平不了她所求一樣的賬。”

“再這樣下去,靈莊都得被拖垮。”

靈莊和珍寶閣都是林十鳶一手抓起來的,是她最得意,傾註心血最多的兩樣作品,說是孩子也不為過。

林淮又是個蠢材,溫流光兇名在外,說一是一,他連口都不敢還,和鵪鶉一樣縮著任人索取,驟然抽了那麽大一筆數目出去,若是堵不上窟窿,情況會越來越糟糕,他再腦子一熱動用客人存著的錢財,靈莊的口碑就徹底完蛋了。

林淮竟敢跟溫流光合作。

他怎麽敢的。

林十鳶郁悶地看溫禾安,話裏話外都是探究的意思:“天都繁盛,自己也有許多產業,她突然這樣獅子大開口做什麽。”

溫禾安嘴角往上一翹,眉梢微動:“大概誰也不會嫌錢多,尤其是白來之財。”

林十鳶的臉一下拉得老長。

溫禾安將茶盞輕輕放下,睫毛低垂間顯得無比纖細,她知道,自己一直在等的機會不太遠了。

她等這個機會很久了。

從還未被算計驅逐,到現在恢覆如初。

她是人,一路走來尤為艱辛,無數次死裏逃生,壓抑久了,表現得再溫和無害,骨子裏也有著兇性。溫流光處心積慮對付她,一計不成又有一計,因為她備受寵愛,在族中有無數人為她托底,甚至頂罪去死。

溫禾安沒有倚仗,她孤身一人,單打獨鬥,出手就得一擊即中,叫溫流光再也翻不了身,失去所有價值,這樣長老院才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下。

溫禾安早就在等溫流光叩開第二道第八感的時機。

那是最能要她命的時候。

“我今日來,有件事想問問你。”溫禾安看著她,神情鄭重,沈吟後啟唇:“你這可有關於禁術的文獻記載,有多少算多少,我都買下來。”

提到禁術,修士莫不變色。

無他,能被稱作禁術的,手段之陰損可怖,非常人所能想象,偶然冒出一件,就足以讓幾個州城亂做一團。

林十鳶倒是不怕溫禾安沾染禁術,她的氣息純正溫和,決計和這兩個字沾不上任何關系,她只是很好奇:“若是我沒記錯,這是你第二次叫我替你留意禁術了,你究竟在查什麽。”

溫禾安點了點眉心,並未否認:“一樁陳年舊事。”

“你也知道,有能力編纂禁術的家族門派,閉著眼睛都能數出來,有關禁術的記載又半個字都不能流入市面,我們不做這等虧本買賣,這一時半會的——”林十鳶看著她格外專註的眼睛,婉拒的話一時拐了彎,她嘆息著松口:“我只能盡量給你留意。”

她竟覺得,溫禾安對這事的態度很不尋常,比對付溫流光和江召都來得上心。

談完事,透過半開的窗牖往下看,暮色四合,落日熔金,再過一會,估計天就黑了。

林十鳶還是留她下來用膳,溫禾安搖搖頭,道:“我得回去。”

她眼前浮現出陸嶼然的眼睛。

他生了雙睡鳳眼,眼皮冷薄,線條狹長,瞳仁會在燭光下泛出清冷之色,靜下來與人對視時,不免給人種深邃專註之感,好像有掌控人心的本事,叫人無從拒絕。

溫禾安鬼使神差,每次都會遲疑著答應他,然後為了騰出時間苦惱半天。

如果她言而無信,這雙眼睛就會盛滿倨傲漠然和一層亂七八糟的風雨,旋即水靜江寒,眼下斂得鋒銳,能看出明顯的不開心。

就。

怪可惜的。

大多數時候,能順著他,溫禾安都會順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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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酒樓臨時開鑿出的地牢裏,血腥之色緊密地融進潮濕陰冷的空氣中,兩股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叫人作嘔。

那名被生擒的九境被關在地牢裏,他叩開了第八感,於是關押的陣仗格外大。

系在他身上的粗大鎖鏈有足足十二根,貫穿前後肋骨,白骨森森,血流如註,鎖鏈上弧動的雷光一刻不停地流動,只要他有所異動,立刻就會毫不留情地轟下來,這是陸嶼然親自出手布控的。

因此。

那名九境沒死在傀線上,但差點交代在這該死的巫山雷術上。

陸嶼然枯寂一夜,今早起來,得了溫禾安兩句應承後,眼裏淡漠的懨色陰鷙倒是散去一些,然一進地牢,眉骨攀附起淩然之色,難以抗拒,只欲叫人臣服的氣勢悉數回到他身上。

聽命固守地牢的執事們紛紛行禮,不敢直視他的眉眼,餘光裏只能看見一片由銀線織就的麒麟寬袖,其上圖案張牙舞爪,清貴逼人。

商淮原本是要“嘖”的取笑陸嶼然幾聲的,但想到要見自己父親,也沒了心情,難得愁眉苦臉,在心中一個勁唉聲嘆氣。

陸嶼然腳步停在那名九境跟前,逼仄狹小的囚室裏聊勝有無地鋪了層稻草,此刻都被血沁濕了,經過幾天,發出一種腐爛的腥臭氣,腳踏上去,會踩出一層猩紅液體。

他睨著這位被吊起來的九境,眼中如深潭,看不出任何一絲潮瀾漣漪。

審了幾天,能審的基本都審出來了。

人叫肖谙,年歲不小,倒是有一身修為,又走了天大的好運在秘境中覺醒了第八感“萬象”,這等噱頭唬住了不少高門顯貴,每年開出天價酬金,讓他效力。可他渾身沒個正行,吊兒郎當不愛動腦子,往往想一出是一出,喜歡挑戰刺激,但做任何事都是三分鐘熱度,遇到危險甭管什麽使命任務,先跑為上,混不管同伴的死活。

往往是沒到一年,就被好言好語地辭退請出來。

他這次為王庭效力,圖的也是個刺激。

破壞神殿,暗害帝嗣,瓦解巫山。

多麽宏大的理想,光是一聽,就叫人熱血沸騰,這深深吸引住了他。為此,他不惜飛蛾撲火,甚至主動接受了傀陣師的那根傀線,在那幫孫子的蠱惑下,有一段不短的時間都覺得自己是找到了畢生的理想。

但他骨子裏就是那種性格,急功近利,說白了,就是沒有耐性,只能接受成功,失敗好幾次後,興趣就消減了。

就算是條狗,你也得拿骨頭在前面吊著他,讓他聞到點香吧。

這個計劃可以說是只有失敗,沒有成功的時候。

每次失敗,都要損失許多東西,無數通宵達旦,燒燈續晝的精力白費砸進去如泥牛入海,有去無回,還得做好隨時犧牲的準備。

而且肖谙深信自己被騙了。

蓋因他發現,除了以上三條,這個計劃中還有另一組人分心去做別的事去了,什麽外島計劃,你都不知道它究竟是在做什麽,誰也不會給個解釋,但可以肯定的是,和巫山,帝嗣,沒有半毛錢的關系。

出事之前,他已經想跑路了,正在揪著頭發思索如何解除傀線,山高路遠,再尋別的刺激。

誰知道會發生後面的事。

肖谙腸子都悔青了。

陸嶼然手掌微一握鎖鏈,就聽叮當悶響,雷芒大盛,半死不活的肖谙陡然悶哼,像被根看不見的絲線提著,猛的揚起了腦袋,供三寸之外氣質無雙的男子打量審視。

“公子。”幕一踏進來,低聲稟報:“商大人到了。”

陸嶼然微一垂眼,聲線清透至極:“讓他進來。”

商淮摸了摸頭上的玉冠,又整整衣裳袖口,最後不自在地撫過自己的鼻脊。

商譽是天懸家現任家主,亦是天懸家唯一一個叩開了第八感的人,他們這樣身懷絕技,天賦異稟的種族,在修行之路上,總是比尋常人難上許多。

商大人性格古板,嚴於律己,到了如今這個年紀,家族和睦,子女大多還算爭氣,家族不溫不火,沒有下墜之勢,能叫他夜裏翻來覆去,長籲短嘆的,唯有離經叛道的逆子商淮。

自家本事都沒學好,非要去學什麽陰官擺渡之法。

而今一見面,他便先翹了翹胡子,以眼神剜了他一刀。

緊接著對陸嶼然行禮:“臣見過公子。”

陸嶼然長袖一動,靈力托起他的臂膀,冷聲道:“此人拜托商大人了。”

商譽哪裏敢當他這聲拜托和大人,他常見一些輩分遠還在自己之上的老者在陸嶼然跟前依舊畢恭畢敬,莫敢不從,自己卻因為商淮的緣故,不免得到陸嶼然一些另眼看待,這叫他又喜又愁。

他不敢分神,記得自己長途跋涉而來是有要事在身,當即站到肖谙跟前,渾濁的眼睛盯著他看,是那種格外細致,要將他臉上每個表情,每塊骨骼位置都記住的看。

肖谙被看得頭皮發麻,氣若游絲地看著陸嶼然:“……我知道的,都說了。”

只唯獨瞞了一件事。

一件他唯一覺得搭上半條命進去也算值得的事,這曾叫他小有成就感,可以說,那麽多件事都是瞎忙活,唯有這件,才真正朝著目標邁近了微小的一步。

商譽要看的,就是這一件事。

第八感探心悄然發動,朝著肖谙一人籠罩而去。

片刻後,商譽陡然睜開眼,連著退了兩步,被商淮扶住了。

陸嶼然看過來,眉頭緊鎖,問:“看到什麽了?”

商譽胸膛裏的冷氣攪動著,渾濁的眼中尚有驚懼之色未曾壓下去,因為二月末的寒意,他從鼻腔裏深深吐出一團白霧,聲音無比凝重:“公子,他們在神殿中動了手腳。”

神殿對巫山來說意味著什麽,無人不知,那是帝主留給巫山的東西,是一種無可取代的象征,同時也是巫山最大的秘密。

商淮都驚住了。

陸嶼然臉色被冰霜覆蓋,但不至於和他們一樣就此亂了陣腳。世人鮮少知曉,神殿分為內殿與外殿,作為被神殿選中的人,舉世之內,唯他一人可踏入內殿,那些人要做手腳,只能在外殿。

不會出很大的問題。

但就此留著終究是個不小的禍患。

他不能拿巫山冒險。

“做了怎樣的手腳,大人可看見了?”陸嶼然問。

商譽搖頭,看著有些疲憊,這一下好似耗盡了一天的力氣,連渾身的重量都搭了一半在商淮身上:“不曾,只窺得很短的一點片段。此事事關重大,臣明日再來一趟,再看一場。”

陸嶼然壓下心中翻騰而起的戾氣和煩倦,深深一闔眼,朝幕一擺擺手,示意他們看好此地,自己轉身出了地牢。

商淮被商譽揪著好一頓說教,好容易找了個借口脫身,此刻跟上陸嶼然,眉頭皺成“川”字,搖著玉扇嘆息,似是自言自語:“現在這個意思是——這個塘沽計劃,咱們是不查也得查了。”

陸嶼然不答,擰著眉去了趟巫山酒樓,消息當即從諸位長老嘴裏傳回了主家,巫山數不盡的精銳暗衛出動,在神殿內外逐一排查,剎那間風雲湧動,局勢變幻莫千。

他看著窗外逐次亮起的燈火,算著晚膳的時間,將自己的麒麟腰牌甩給商淮,垂著眼吩咐:“傳我的命令,去奪永,芮,淩三州,同時南上,去占天都寒山的靈礦。”

商淮呼吸一窒,覺得自己懷裏捧著塊燙手山芋,接不是,丟也不是。

永,芮,淩三州是富庶之地,在王庭的庇佑下,市集繁盛,物產豐富,每年產的糧可供給王庭軍隊無度揮霍,至於寒山的靈礦,那就是座寶庫,天都去年一成的進項都出自這條礦。

這一計猛藥下下去,是要現在開戰嗎。

陸嶼然這是自己不開心,也擺明了要從對手身上扒一層皮下來。

說話間,陸嶼然的四方鏡亮了下,撈起來一看,發現是溫禾安。

【晚上還有飯吃嗎?】

她心平氣和地陳述:【我已經在魚塘裏餵了一個時辰的魚了。】

陸嶼然拍了拍商淮的肩,將椅背上搭著的鶴氅撈到臂彎裏,眉目凝霜一片,起身往外走,商淮手忙腳亂捏著那塊腰牌,在四方鏡上緊急布署,見狀連著誒了幾聲,追上來,問:“你現在上哪去?”

“回去吃飯。”

“……”

商淮納悶了,怕他把另一件正事忘了似的,揚聲提醒:“你不去觀測臺啊?”

陸嶼然眉間煩躁之色更深一點:“吃了再去。”

商淮這次是真嘖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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