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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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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珍寶閣三樓之上的雅間全由隔音的晶磚鋪就, 內嵌靈珠,香球,四面設有立櫃, 立櫃上擺著形狀各異的白瓷, 技藝精湛,巧奪天工,最中間一尊菩薩手中垂落的披帛如水如綢,處處細節皆給人寧靜平和之感。

雅間視線開闊,推門進去便是一面窗, 窗下擺著張黃梨木案桌,案桌上鋪著嶄新的, 未曾動用過的筆墨紙硯。除此之外,偌大的桌面空無一物。

顯然, 自打這家珍寶閣開設以來, 這間雅間不曾動用過。

屋內沒有布置珠簾與屏風,因此溫禾安一踏進來, 便在桌前看到了故人。

聽到動靜, 俯首案桌的人擡起頭,看向溫禾安。

這是個長相溫柔似水的女子, 挽了個半定半散的發髻,雲鬢霧鬢,一身連珠團花月白錦紋的裙衫, 外罩層輕紗,眼波流轉,秋水盈盈, 顧盼生輝。

隔著一層幕籬與陌生的蟬獸皮囊,她仍在細細地看溫禾安, 尤其是她描得與先前截然不同的眼睛,半晌,在她眼中捕捉到一線熟悉情緒,凝聲道:“果真是你。”

她起身,擡手示意案桌對面擺上的八仙凳,道:“二少主,請坐下談。”

女郎們適時進來烹茶伺候,覆又欠身出門,將門合得嚴嚴實實。

溫禾安不置可否,她朝林十鳶頷首,拉開凳椅從容自若坐下,雙手交疊置於膝上,未看滾熱的茶水一眼,話音很淡,仍是從前那般姿態,好像專程趕來敘舊:“你以為會是誰?”

林十鳶聞言莞爾,溫聲道:“轉念一想後就不覺得是別人了。那個符文,我只給二少主一人看過。”

“只是有些難以置信。”

她唇角微掀,話音一轉,仍叫人如沐春風:“天都與王庭同時發出通緝令,二少主這個風口出面,風險不小。”

“形勢所迫。”

溫禾安掀開自己的幕籬,露出一張叫林十鳶全然陌生的假面,她不關註別人如何看自己,只是她談判時,向來習慣於觀察他們的細微表情變化。

她伸手觸了觸茶盞試探溫度,眼睫微顫,輕嘆一聲,好像知道林十鳶要說什麽一樣,分析:“現在將我抓了送給溫流光或江召,對你而言,沒有太大的好處。”

林十鳶臉上笑意不散,也不應這話,反而憶起往昔:“這二十年間,我三次鄭重請二少主入局,想要達成合作,二少主三次拒絕我。坦白說,這是我迄今為止談過最失敗的交易,如今想起,仍叫人覺得挫敗不已。”

這話的意思真要深究下去,大概只有一種意思:你大權在握時我幾次三番想促成合作,你全當玩笑,置之不理,如今四面險境,身受追殺,自身難保,又有什麽資格再與我談往日的合作。

溫禾安面色並無變化,她這人好像在什麽處境下都自有種泰然自若的姿態,無視挖苦,也不沈湎吹捧,時時事事都有自己的考量,當即只是頷首,脊背微靠在背椅上:“天都內外三十三座仙山,十五州城,人員交系,錯綜覆雜,我身在這鍋亂粥之中,尚且自縛手足,怎會再想去淌林家的渾水。”

她與林十鳶對視,心中想法無意隱瞞:“林家內部派系鬥爭,比之天都也不遑多讓吧。”

林十鳶眉心微動,並不辯駁。

溫禾安與林十鳶交情不算深,但也不淺。論名聲,論實力,林家自然比不上三大世家,可財富之名卻遍傳九州,九州修士人手一塊的靈莊腰牌是他們的,開遍所有繁華州城的珍寶閣,也是他們的。

當年溫禾安掌管內外十五城時,林家出面找來談增開珍寶閣事宜的,就是眼前這位林家大小姐。

溫禾安對她印象頗深。

林十鳶是現今林家家主第一個孩子,她出生時家主與夫人感情決裂,對這孩子也無甚感情。擁著潑天財富,他隨性風流,在外有數不盡的紅顏知己,漸漸的,帶了不少孩子回家。

林十鳶有十幾個親緣淡漠的弟弟妹妹。

她從小展現出了不凡的經商天賦,靈莊與珍寶閣的數次改良方案裏都可見她的手筆,只是人都偏心,比起這個只有才能卻沒有父女感情的大女兒,林家家主更喜歡與自己有八分相似的小兒子。

隨著孩子們日益長大,開始爭權奪勢,林家家主暗中為小兒子保駕護航,及至十年前,他將林家最大的財富來源一分為二,分別交給了自己的大女兒與小兒子。

林淮負責靈莊,林十鳶負責珍寶閣。

剩下的子女們不甘心,想盡辦法謀取財富,上躥下跳,鬧出不少笑話。忽有一日,他們中的三四個以各種離奇的方式死去,剩下五六個一夜之間全瘋,只餘下一個安分守己的,見勢不對緊忙領了自己的那點東西分府別住,和主家再不往來。

這般風雨齊至的手段,出自林十鳶。

在了解內情的人看來,這番動作,多少帶著憤懣不滿的意思。

誰都知道,靈莊與珍寶閣雖都是林家聲名赫赫的產業,可性質全然不同,幾乎所有的修士都會選擇將大部分身家存在靈莊,因為獨特的氣息識別功能,可以防賊惦記,至今無有取代之物,就算一成不變也能獨占鰲頭。

珍寶閣則不然,各大州城,賣修士所需物品的地方數不勝數,若不思進取,不做改變,甚至不需要十年二十年,就能被雨後春筍般的後起之秀取代。

林十鳶不是個如表面那般不爭不搶,人淡如煙的性情,她從沒打算將自己費心改進,幾度拖到身體昏厥的靈莊拱手讓給自己的弟弟。

所以她想和溫禾安合作。

只是被拒絕了三次。

她抿了口茶,含笑問:“二少主現在改變主意了?”

“沒有,但形勢所迫。”

她算了算時間,手掌搭上冰涼的桌面,無意如此來回試探,平鋪直敘地說明來意:“林大小姐,來聊聊吧。從林家本家到蘿州,傳送陣都得走一個時辰,若是沒有合作的心思,你自然不會理會。”

林十鳶朝她伸出手,做了個“請”的手勢:“二少主請講。”

“我修為被封,需要三名九境強者解開禁制。”溫禾安稍稍傾身,迫近她,聲音分明字字冷靜,卻字字充滿誘惑:“事成之後,我欠你一個條件,天都會助你做你一直想做的事。”

“被天都放棄的人,想重新回去獲得支持,這並不容易。”林十鳶不客氣地道:“或者說,幾乎沒有這個機會。”

“怎會沒有?”

“溫流光得勢,陷害我,追殺我,多年糾葛,我與她之間唯有死亡可泯仇怨。她若死了,你猜溫家會如何做?”

林十鳶臉色微變。

溫禾安站起來,面朝闔緊的窗戶,伸手攏了攏自己的毛邊衣領,想被風吹到一樣,低聲咳了幾聲,眼睛卻仍澄亮明凈,叫人覺得水洗一樣的舒服:“我十二歲修行,十八歲連推四境,閉關數十年,出關後破入九境,九州戰力榜排行從未跌下前五,溫家失去溫流光,便只有我。”

“天都年輕人數以萬計,唯有我可以對抗陸嶼然與江無雙。”

“他們別無選擇。”

溫禾安是那種若是時間充裕,能和對方磨到茶過幾盞,笑吟吟只聽不說話,可若是時間不夠,便大刀闊斧,力求快刀斬亂麻的做派。此時將手撐在桌面上,指骨因為承受力道立刻變幻色澤,幹脆利索地下了一計猛藥:“若你還下不定決心,我就再告訴你一個消息。”

林十鳶瞇起眼睛。

“你弟弟林淮,在幾月前投奔了溫流光。”她在林十鳶目光一凝,幾乎脫口而出“不可能”時,伸出食指點在唇上,止住她的話音:“確實,三世家不會插手林家的爛攤子,就如我這二十年裏三次拒絕你一樣,可你弟弟這次砸了重金——他允諾給出靈莊兩成利潤。”

林十鳶徹底維持不住臉上神情,拍案而起,眸光極冷。

“這些年,你一直想和我合作而不是找溫流光與江無雙,想必也有你的考量。”溫禾安道:“我不貪心,對靈莊與珍寶閣的利潤沒什麽興趣,你自己想想,要不要和我合作。”

林十鳶又緩緩坐回椅子裏,撕開了對外表現出的溫柔一角,點了點太陽穴,忍了再忍,仍是忍不住罵了聲:“林淮那種蠢貨、”

她吐出一口氣來,與溫禾安對視:“一條繩上的螞蚱,不合作能如何。”

溫禾安不意外她的選擇,朝她友好地一笑。

林十鳶既然來了,就證明在來之前,她心中已經做好了決定,溫禾安說的這段話,不過是增強她合作的決心。

這一點,兩人心知肚明。

“三名九境我短時間內湊不到。”林十鳶坦白說:“你如今身份敏感,不是心腹,我不敢喊過來。”

和溫禾安合作,意味著一旦暴露,就有被王庭與天都同時針對的風險,她身上也有壓力。

溫禾安並不意外:“現在能找來的,有幾個?”

“兩個。”林十鳶摸出四方鏡:“我會再想辦法。”

“不必了。”溫禾安沈吟,從袖子裏拿出一封信,推到她手邊,道:“你們珍寶閣的螺音陣我不敢用,這封信麻煩你交給天都內城守衛首領月流。”

“我知道她。”林十鳶盯著她看了一會,怕她還不知道內情,斟酌著說:“自你失勢後,溫流光接管了你所有下屬,這個月流,不一定還能用。”

“可以。她是九境,平時和我接觸不多,天都都說我們關系不和,溫流光想招攬她,不會為難她,你叫人將信送給她,她自然知道怎麽回事。”

只是從天都走個來回,中間要跨過溺海,怎麽都得半個月的時間。

林十鳶見狀收了信,又上上下下將她看了遍,問:“你現在住在蘿州?要不要給你辟個安全點的院子住,我再暗中調些守衛過來。”

溫禾安搖搖頭:“不了,我有地方住。”

林十鳶十分好奇:“既然你的心腹都還在天都守著,那究竟是誰救的你?我聽人說張榜之後,各地都扣了好些人,畫像全部傳到了天都和王庭,可看沒一個是你,溫流光氣得發了好一陣瘋。”

溫禾安只是笑,沒一點跟著動怒的樣子。

林家生意做得大,林十鳶膽識過人,十餘歲就獨身一人上了談判桌,至今閱人無數,溫禾安是她遇見過的,脾氣最好的九境。

別人和她交談,總是忍不住多說一點話。

“留下來用晚膳吧,我讓女郎們備菜,蘿州的珍寶閣開了也有兩年了,我還是第一次來。”林十鳶將頭發撥到耳邊,準備揮手示意門外守著的下屬。

對自己的合作夥伴,還是能提供大助力的,溫禾安起先也沒準備推辭,只是突然不知想起了什麽,她勾住自己的四方鏡,溫聲道:“等等,我問一下。”

林十鳶靜在原地,不明所以。

世間眾生蕓蕓,人無完人,陸嶼然其他都好,最大的毛病,大概就是有點兒口是心非。他平時對誰都是一副你愛上哪涼快就上哪涼快的樣子,但你要真那麽做了,回去之後,必定面對他好幾天的冷臉,或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挑刺。

溫禾安對此深有體會,她摩挲著四方鏡,斟酌著發了兩條消息。

【晚上有飯吃嗎?】

【我在城裏吃了再回?】

陸嶼然恰好在看四方鏡,他看了看昏黑的天色,垂眸,修長的手指微動,回得很快。

【不行。】

【回來吃,商淮做飯。】

果然。

溫禾安把四方鏡掛回去,朝林十鳶擺了擺手,低聲道:“今天就不了,我回去還有事。”

“除了你,我還和另一方有合作,現在是兩邊欠債。”迎著林十鳶若有所思的眼神,溫禾安微不可聞地嘆息:“我先回去吧。你將你那邊的兩位九境調到蘿州來,記得註意抹除痕跡,後面有事我們隨時在四方鏡裏聯系。”

溫禾安讓林十鳶在四方鏡裏輸入了氣息,自己推門下樓,出了珍寶閣。

另一條街不起眼的角落裏,牛車一動不動地守著,見她回來了,護衛先一步為她掀開車簾,調轉車頭,加速陣運行,飛一樣地朝外島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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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王庭的主城,雲封之濱下了冬末最後一場暴雪,千裏冰封。

江召被召了回來。

垂地的珠簾被一只大手撥開,王庭之主摒棄左右,龍行虎步地踏進來,江召低睫垂首,表示順從:“見過父親。”

“起來吧。”王庭之主頭戴靈冠,在高位上坐下,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自己這位生來有瑕疵,被派往天都為質十數年的兒子,目光幽深,似要看透人心,聲音裏滿帶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嚴:“阿召,族裏現在有緊急任務交給你。”

江召料到這位和自己擁有血緣之親的人只會在這種時候召見自己,聲音平靜:“但聽父親吩咐。”

“事關天授旨與帝源消息,你即刻動身,帶著族中十位執事與長老前往蘿州,蕉城。族中已經傳消息給無雙,他會直接出關趕往這兩地,你帶著人與他會面,到了那邊,一切聽你兄長決斷,務必全力助他。”

江召毫無波瀾,輕聲應:“是。”

王庭之主瞇了瞇眼,眉頭皺成難以紆解的“川”字:“而今,天都與巫山都得到了消息。不出意外,巫山陸嶼然與天都溫流光都已經趕往這兩地,你叫無雙務必註意,尤其是陸嶼然。”

在聽到“陸嶼然”這個名字時,江召死水般的眼瞳乍然破冰,他五指微動,喉結滾動,鼻腔裏的涼氣似乎灌進肺裏。

和溫禾安在一起兩年。

這個名字帶來的強勁壓迫感,無一日不在折磨著他,幾乎叫人無法喘息。

回到江家,這個名字仍如魔咒,連王庭之主都一再提及。

好似一道此生都跨不過去的坎。

“既到了那邊,外島上你也去看看,到了那邊,我另有任務交給你。”

王庭之主頓了頓,看向他,意味深長地敲打:“阿召,在這世上,唯有權勢與家族才是你立足的根本。你現在年輕,為了誰要死要活都自有一股沖勁,但是,沒有立足之本,你就算將自己剖開,將心挖出來捧在哪位小娘子跟前,她亦不會多看一眼,對不對?”

江召眼裏冰晶迸裂,忍不住捏緊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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