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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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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戰

無遮寺。

昨夜下過一場新雨, 風雨拂散了結在山寺檐下的蛛網,一只蜘蛛正在奮力修補自己的領地。忽地,一只飛蛾落在蛛網上, 很快被蛛絲粘住。

蜘蛛覺知動靜, 張開八條腿向飛蛾爬去, 準備飽餐一頓。這時,一只手拈起飛蛾,拂去蛛絲,將飛蛾攤在掌心, 過了一會, 飛蛾撲哧著兩只大大的翅膀飛走了。

蜘蛛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盤中餐消失無蹤,瞪著巨大的黑色的眼睛看著眼前的入侵者。

明光立在蛛網前,看向眼前殘枝落葉和蛛網密布的佛殿金頂,自言自語道:“百歲如流, 富貴冷灰。蕭蕭落葉, 漏雨蒼苔。不過短短十餘日,無遮寺已成這般景象……”

耳畔響起一道清冷之音:“明光,你只要放棄‘無上佛國’之願,自然可以重建無遮寺。就算你想回到曇摩寺,也不是不可能。”

明光回頭,李璧月與玉無瑑並肩立在山寺石階之上,剛才的話正是從李璧月口中傳出。

明光勾起唇角,睨向來人:“李府主,你我都明白。自上次曇無國師死後, 這一切都已經不可能了, 不然李府主何必與我約戰。”

李璧月遙視著明光。

他今日穿著一身黑色的鬥篷,寬闊的帽檐遮住一半面容, 整個人看起來寥廓、冰冷、肅殺,還有一份妖異,與從前安寧祥和的佛子絕不相同。

他手中持著一串菩提佛珠,菩提子一共一百零七顆,是從前曇無國師手中那一串。

這串菩提珠,曾經毀在李璧月劍下,也少了一顆。不知什麽時候被他一顆一顆尋回,重新串了起來。

所謂相由心生,他已不是從前的明光了,而是足可與承劍府主匹敵的對手,是曇無國師的繼承者。

也是夏思槐口中的“陰天佛子”。

李璧月心頭微沈。自從夏思槐從煙華寺回來,李璧月知道明光精神分裂,產生雙重人格,她心中始終存有一份期待。明光的另一人格“晴天佛子”,仍然秉承初心,對承劍府存有善意。如果今天能見到晴天佛子,或許今日大戰可以避免。

可惜,這最後的希望也落空了。

“李府主在我眼中尋找什麽?”明光低沈笑著,那笑聲中並沒有多少笑意,“是找那個曾經懦弱、膽怯的佛子嗎?可惜,那個只會拖後腿的廢物人格已經被我取而代之。如今的我,是曇摩寺的繼承者。‘無上佛國’是神慧祖師的誓願,是曇無師父的誓願。如今,也是我的誓願。”

聲音落在寂靜的山寺中,回音陣陣,更顯空曠。

明光擡頭,露出黑色鬥篷下冷峻的眼神:“李府主遣人送信,今日一戰定勝負,若我勝了,承劍府便從此不再幹涉‘無上佛國’之事,此約可還作數?”

李璧月收回雜念,回答道:“自然作數。”這世間真理,終究是掌握在拳頭大的人手中。明光已黑化得徹底,如果她今日戰敗,承劍府也無力再幹涉明光的作為。

“很好,那便戰吧。”明光擡手,手中出現一根禪杖。

他看向李璧月腰間那用黑色綢布裹著的劍袋,冷嘲道:“李府主如今並不是我的對手,所憑恃的不過是斬龍之劍照夜八荒劍而已。我聽說李府主第一次使用此劍,失去記憶,第二次使用這把劍,失去神智。第三次,李府主又打算付出什麽代價呢?”

“不用照夜八荒劍,我也能贏你。”李璧月擡手一震,震碎黑色綢布,露出裏面的劍身。

那並非照夜八荒,而是李璧月的本命劍——棠溪。

眼見風雲激蕩,大戰將起,玉無瑑一步踏出,道:“等等,明光,我有話要說。”

明光有些意外。他知道玉無瑑與李璧月的關系,原以為玉無瑑只是來觀戰的。

玉無瑑這會站出來,倒有勸架的意思,但明光並無與玉無瑑為敵的意思,搖頭道:“玉道君,此事與玄真觀無關,你不必插手我和承劍府的恩怨。”

玉無瑑道:“承劍府的事自然與我無關。但我是為曇摩寺與玄真觀的恩怨而來。”

明光:“曇摩寺與玄真觀有何恩怨?”

玉無瑑微哂:“一個多月前,我們一起夜宿長安郊外長生觀,曇無國師偷襲暗傷了我,奪走了玄真觀傳承道源心火。道源心火現在也在你之手,難道佛子當沒有這麽一回事嗎?”

明光怔了怔,眼簾微闔:“抱歉,佛傳明燈、道源心火、浩然劍種已經合而為一,我已不可能還給你。但是玄真觀向我追討失物,也合情合理,你們兩人一起上吧——”

他眼神睥睨,並不將兩人放入眼中。

玉無瑑搖了搖頭:“道源心火尋回也無用,我也不想要了。只是,有一樣東西,玉無瑑非尋回不可。”

明光:“什麽東西?”

玉無瑑:“道源心火中原有玄真觀祖師李玉京的一魂,道源心火與佛傳明燈融合,李玉京祖師的一魂想必也進入了佛傳明燈之中。佛道殊途,李玉京祖師生前最討厭和尚念經,死後也不會稀罕什麽無上佛國。我只想要進入佛傳明燈,找到李玉京祖師的殘魂,帶出來另行安置。”

他這番話半真半假。道源心火確曾有李玉京的一魂,李玉京也確實討厭和尚念經,只是在兩百年的時光中,李玉京的殘魂已經湮滅,並不可能出現在佛傳明燈之中。

佛傳明燈中世界廣大,明光也無法判斷他這番話是真是假,他沈思半刻,道:“這件事情,曇摩寺確實虧欠,所以你的要求我不會拒絕。只是,我話說在前頭,佛傳明燈只納孤魂野鬼,你若進去,我不保證你能出來。說不定你進去之後,從此只能與李玉京的殘魂做伴。”

玉無瑑平靜道:“我既然決定進去,是生是死便與佛子無關。”

“好,那我便成全你。”明光攤開手心,佛傳明燈浮現在手中,冷聲道:“死人我可以超度,活人的靈魂如何進入,我不知道,你要自己想辦法。”

“這個自然。”

玉無瑑盤膝佛殿檐下,他輕輕閉目,很快進入了入定的狀態。一道魂光離體,沒入佛傳明燈之中。

明光手心一握,將佛傳明燈收納起來。

他重新看向李璧月:“李府主,現在是我們之間的事了。”

明光一步踏出,手中禪杖同時化作無數道虛影,向李璧月當頭砸下——

最普通的禪杖,在他手中重若千鈞,李璧月感到泰山壓頂之勢向她劈來。

鏗鏘一聲,棠溪劍錚然出鞘,浩然劍氣盈蕩,與禪杖重重一撞。

轟隆一聲,無形的氣勁向四周掃蕩出去,坍毀的佛殿飛沙走石,無數飛塵平地揚起。

棠溪劍震鳴不止——這是它從未經歷過的強敵,如今的明光已經將十二顆舍利子徹底融會貫通,更勝昔日睥睨天下的傀儡尊主華陽真人。棠溪劍並非凡鐵,竟無法在禪杖上留下任何刻痕。

明光同樣眼神一驚:“我說李府主為何會放棄照夜八荒劍,短短五日時間,你的劍法竟已更上一層樓。”

十幾天前,同樣是在無遮寺山門前,李璧月曾在他的不動如來印下退避三舍。當時,他只是空手。如今,他手持兵器,竟不過與她不相上下——

李璧月聲音淡然:“不是只有你在進步。”

“再來。”

一招未盡,明光已經再出一杖。李璧月夷然不退,轉瞬之間,兩人已過了十幾招。劍杖相撞,在空中一路綻放出白色的亮光,讓人應接不暇。

明光一招快過一招,體內真氣就像不要錢一樣肆意揮灑,李璧月漸感吃力,她就算天縱奇才,真氣也無法與吞了十二顆舍利子的作為補品的明光相比。

若是消耗戰,她必輸無疑。

想到這裏,她不再與明光纏鬥。她足尖輕點,扶搖而上,與此同時,浩然劍意提到極致,劍光劃破天穹,以摧枯拉朽之勢,向明光斬去——

***

玉無瑑靈魂出竅,進入佛t傳明燈內的靈界。

他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山野,清晨的陽光照耀,風中似乎隱約聞到花草的清香。在靈魂的感知之中,這處世界與外面並無太大差別,只是要安靜許多,山林之中只有花草樹木,絲毫沒有鳥獸的痕跡。

這也正常,曇摩寺的高僧們只度孤魂野鬼,並不會渡鳥獸之魂。

他看到前面不遠之處有村莊,想著或許可能有人見過傳燈大師,便向前走去。一路上,他遇到了不少的人,或許也可以叫游魂。

他和他們交談,發現游魂和游魂之間也有很大的區別。

有的游魂終日木然地坐在道路邊,沒有任何情緒,就像行屍走肉一般。

有的游魂有情緒,看來他會熱情地打招呼,問他是不是新來的。但是他們只知道自己死了,被高僧超度到了這裏,並不記得自己生前的事。

只有一少部分游魂還記得生前的事,覺得生前和死後沒有太大的差別,在這裏安居樂業,也很不錯。

但是沒有一個人見過傳燈大師,或者聽過關於傳燈大師的事。

玉無瑑也並不洩氣,如今他也不過一縷靈魂,日行千裏,這裏打聽不到,那就往其他有人聚居的地方詢問便是。可是他走遍所有的城鎮和村莊,沒有一個游魂能說出哪怕一點和傳燈大師有關的事。

等他再次看到天邊升起的朝陽時,才發現一日一夜都已經過去。

他心中暗暗著急起來,難道他預料錯誤,傳燈大師的元神根本不在佛傳明燈之中。

在現實的世界,李璧月與明光想必已經陷入生死血戰。雖說芥子世界與現實世界的時間流速並不一樣,但他繼續拖延下去,兩人之間必有死傷。

他看向四周,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繞了一大圈,重新回到昨天剛進入的那片山野。心想,昨日排查說不定疏漏的地方,再找一遍便是。

他向前面的村莊走去,一位村民看到他,熱情同他找招呼:“欸,你是新來的吧?對了,你叫什麽名字?要是你以後留在這個村子裏,我們以後就是鄰居了……”

玉無瑑一怔。昨天他也遇到過這位村民,當時這位村民說的話和現在一模一樣,顯然對方已經忘了自己昨日見過他了。

玉無瑑道:“我是來找人的,不知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名叫傳燈大師的和尚?”

村民答道:“和尚?我們村裏又沒有寺廟,哪裏來的和尚!你到別處問問去。”

——這是與昨天一模一樣的對話。

玉無瑑心有猜測,去看周圍的其他村民。所有的人都在做和昨天一模一樣的事情,他去和其他人搭話,也只是將昨日的對話全部重覆一遍,所有人都忘了他。

玉無瑑知道問題在哪兒了。

這處靈界的所有游魂都被困在了同一天,就如同佛經裏說的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保持著相對恒定的狀態。

並非沒有人見過傳燈大師,只是,就算見過,他們也不會留下任何的記憶。

時間在這裏失去了意義,就算他在這裏再繞一天,不,再繞一百天,也是同樣的結果。

想要找到傳燈大師,他必須尋找其他的方法。

他思索一番,盤膝在草地上坐下,運轉“世間道”的心法,思考如果他是傳燈大師,他發現這處芥子世界之後,會做些什麽。

“世間道”被認為玄之又玄,可以窺探天機,知過去未來。

但“世間道”用起來並不覆雜。不同的人在遇見不同的事情會有不同的選擇,每一步的選擇決定了未來的命運。

這門心法,是以“我”見眾生。將自己完全代入要蔔之人,將自己置入他人的境遇之中,撥開無數縷命運的絲線,看清命運的唯一的選擇,找到三千大道中唯一的那一條。

比如,如果是普通的孤魂野鬼,進入這處靈界,他們只會成為他在村子中遇到的那些游魂一樣,在這裏日覆一日過著同樣的生活。

如果是他的師父清塵散人,進入這處靈界,他或許會選擇一場大夢,以身合道,與此方天地同朽。

如果是李璧月,她可能會說,這是什麽見鬼的地方,不如一劍劈了算了。

如果是傳燈大師……

在玉無瑑心中的觀想中,他已經成為了傳燈大師,同樣走在這處山野小道上。

傳燈大師開始會想,我要將我佛之法傳於眾生,可是,他很快發現他傳過的佛法人們第二天就會忘記,傳法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作為有著大慈悲的佛者,傳燈大師會想,既然傳法無意義,我可以為這些人,不,這些游魂們做些什麽?

他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人欺辱壓迫他們,生活也沒有煩惱,好像也沒有什麽是他可以做的。

……

無數心流從他的意識之中劃過,在他的觀想之中,傳燈大師做出無數設想,一一實踐,最後又一一推翻。

最後傳燈大師心說,這處世界有白天,也有黑夜,只是這裏沒有火,也沒有燈,就讓我做一盞燈吧,照亮那些晚上也會回家的人。

……

玉無瑑睜開眼睛,結束了自己的觀想。

他感到識海傳來一陣鈍痛,幾乎陷入混沌麻木的狀態。“世間道”雖然可以窺探天機,但是帶來的消耗也會讓人痛不欲生。

他休息半日,他稍稍恢覆一線清明,憶起最後的答案。

一盞燈。

慈悲為懷的佛者,選擇化為一盞燈,照亮夜晚回家的人。

他想起昨晚自己路過一座小鎮,還真的見過一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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