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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構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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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構之春

四季輪轉對於長生種來說與晝夜的更替並無太大的區別,在他們看來,春夏秋冬不過是兩個長一些的白晝,還有兩個長一些的黑夜。刃眼中的四季如出一轍,沒有什麽氣溫的變化,也沒多少物候的差異,就像是挨過一個平平無奇的晝夜那樣走過一年又一年。有些星球上沒有明顯的四季之分,譬如薩爾索圖,譬如螺絲星,又比如銀狼的故鄉朋克洛德,於是能夠將以太編輯運用得爐火純青的頂級駭客問來自巡航星海的艦船上走出的組織成員:春天是什麽樣的?

薩姆說夏天像停轉的薩爾索圖一樣熱,冬天像寒潮覆蓋的雅利洛一樣冷,秋天和朋克洛德一樣平平無奇。所以大叔,春天是什麽樣的呢?

游戲人間的少女隨口一問,也沒準備從一個鋸嘴葫蘆裏得到答覆,沈默的男人就像她預料的那樣不發一言。銀狼口中被吹大的泡泡糖破裂,極輕微的爆破聲為這一時興起的問詢畫上句點,她借走刃的手機去給新開的小號練級,待在休息室裏的只剩下黑發紅瞳的男人。與長生形影不離的詛咒無時無刻不在折磨他的神智,卡芙卡說他需要放空,不要多想舊事,不要追憶故人。

這對你來說應該不算難,阿刃。如同蜘蛛一般善於隱匿在暗處的獵手對他說,這和你揮劍一樣。找到它,斬斷它,然後拋棄它,這樣就能夠重獲自由。

但他要的不是自由。刃在言靈的效力之下從過往殘破的記憶中尋找應當被裁剪的片段,就像是稚童握著畫筆那樣毫無章法地塗抹。他覺得自己應當遺忘過去,忘記和善豁達的匠人給他戴上長命鎖的手,換著花樣來哄一個小孩的狐人姑娘手中各色的糖果,攜手作戰的摯交友人,還有羅浮的春天——是的,還有春天,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驚訝,驚訝他竟然還沒徹底遺忘春天。

仙舟洞天內的一切風霜雨雪和日月更替都是機械造就的產物,虛假而又穩定,不會隨天時的變化而產生波動。與父母一同度過的四季已經太過遙遠,其中並不是那麽鮮明的春天更是近乎忘卻,像是仙舟很久很久以前流行過的啞劇電影,從頭到尾只有黑白兩色,無聲地上演一出又一出愛恨相逢和離別。曾經的鑄劍師記得師父墜在耳朵上的紅燭,與自己戴著的是同一款式,身上黑紅配色的衣物用金線勾勒出朱明隨處可見的火焰紋章,幼時記憶之中最鮮亮的色彩則是被擊向高空的火樹銀花。

之後他和白珩一起乘著商船去了羅浮……對,羅浮。男人抱著長劍,安靜地蜷縮在休息室的一隅,脊背貼著墻壁,垂下頭去,慢慢地將破碎且混亂的記憶拼湊在一起。除去被一並稱作“雲上五驍”的戰友之外,刃有時候也能夠想起別人,譬如他在工造司裏面孔早已模糊的同僚,譬如總是因為一些奇思妙想而炸了爐膛的徒弟,又譬如吹過玄機坪的一陣春風。

彼時的劍士還沒有得到“刃”這個冷硬而又不近人情的稱謂,他那個時候還叫作“應星”。春風一樣的姑娘腳步輕快地走上前往镕金坊的通道,手中提著的箱篋裏裝滿大大小小的工具,推開百冶工作室的大門。你語調輕快地朝正在繪圖的白發男人叫了一聲“師父”,隨後告訴他師兄又炸了鍛造爐。

應星捏捏眉心,叫小徒弟把公輸叫來挨罵,同時往你工造司制服的口袋裏塞了幾顆水果糖。

你白珩姐姐給的——他在你了然的目光中解釋道。百冶的口袋裏總是會有透明糖紙包起來的彩色糖塊,工作臺的抽屜裏也時常備上一大包仙舟當地小孩喜歡加進牛乳和浮羊奶當中的糖粉,狐人飛行士把糖塞到友人懷裏的時候告訴他,說這是和女孩子打交道的最好手段。於是年輕的驍衛看見鑄劍師每隔幾個月就會拎著一袋水果糖,從長樂天走回工造司時一度懷疑自己眼睛花了,否則一直只對鍛造感興趣的打鐵佬怎麽會突然想起來去買糖吃。景元後來才知道應星又收了個徒弟,化外民,和他一樣是孤兒,也是個短生種。

你收到過很多糖塊,來自師父的,來自白珩和景元的,沒見過幾次的鏡流還有丹楓逢年過節也會捎上一袋,叫應星給你帶去。

從一個十三四歲,還會攥著師父衣袖躲在他身後的少女長成大姑娘在他們看來只是一眨眼的事情。仙舟的四季在人力的操控下平穩地輪替,你一年一年地數著日子,等待那一頭和師父並無太大差別的白發長至腰際,你學著應星的樣子,從居住的小院裏栽的一棵銀杏上折下一段枝。春天的葉片是鮮亮的薄綠,新發的幼芽像是鑲嵌在深色枝條上的翡翠。

比起大徒弟,應星更偏愛你。因為你和他過於相似的身份,或許也因為你有一種讓人可以放松下來的魔力。你亦步亦趨地跟隨師父的腳步,為雲騎軍鍛造武器,為仙舟人改造機巧的工藝,再平平無奇的機括到了你的手上都會重獲新生。鑄劍師知道工造司裏那群毛頭小子對你的形容,他們說你是春天,至少是工造司的春天,走過的路都帶著喜悅。

他註視著你,以一個短生種的目光去看待占據生命四分之一時光的春天。後來——後來你死了,毫無疑問,就算沒死在羅浮的戰亂中也要死在歲月裏。

刃擡起頭,拿上支離劍回到自己房間。

短生種能熬過豐饒令使掀起的動亂就已經是萬幸,他記得你一聲不吭地報名去上前線,不僅沒告訴他這個師父,連關系更好一些的師兄都沒說。還是臨危受命繼任神策將軍的景元無意間從名單上發現你的名字,這才告訴一無所知的友人。他沒阻攔,或者說,他不知道該如何阻攔你送死。應星知道他也是一個會去送死的人,更何況他很清楚,春天是遲早都要逝去的。

黑發紅瞳的男人眼前閃過一幀又一幀的黑白默劇。他和你身上流出的血是黑的,頭發是純白,像是潑進雪中的墨,暈染開不規則的痕跡。那團黑色溶化,在混亂的畫面中變作黑獸,或是蛛網,緊緊地纏縛在喉頸。囈語在耳邊響起,質問他為何要茍活,嘲笑他的狂妄與無能。懸掛在房間裏的燈盞成了月亮,又在恍惚的凝目之中成為緩慢旋轉的齒輪,燃燒著一簇冰冷的陰火。

刃開始想念春天。故鄉已經淡薄了的春色也好,羅浮上虛假的春景也罷,總歸比地獄多上幾分暖意。他徒勞地壓抑著長生帶來的並發癥,直到卡芙卡推開他房間的門。

言靈安撫下暴虐的情緒,卡芙卡再一次對他說,把記憶斬斷吧,阿刃。

搜尋,出劍,斬殺,你應當很擅長這個不是嗎?

從黑白之中尋找一抹亮色並不困難,殺死活在一段記憶裏的人也不難,無罅飛光用痛苦和鮮血教會他如何以身為劍,可足以削去時間的劍鋒殺不死一個早已死去的死人。刃殺不死自己,也殺不掉活在回憶之中的你,他甚至無法斬斷那枝碧色的銀杏,就像他永遠不可能客觀意義上地抹去歲月。

那個時候他知道了什麽?

在那個已然遙遠了淡薄了的春天裏,他懂得了什麽?他明白了殘缺,知曉□□的永生必然帶來靈魂的碎裂。一個傷殘的男人終於見到了傷殘,卻擺脫不了春天。

再虛假的春日也終究被冠以四季之一的名諱,你在那個春日裏嘆息著,哀喚著,一步一步挨向死亡。而春風強勁也是一座牢籠,一副枷鎖,一處煉獄,一條命定的路途。

傳說墮入地獄之人終有一根蛛絲供其脫困。

他想,這蛛絲早已被春風吹得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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