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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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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滴答答, 落在窗臺, 落落簌簌, 如蓮花之瞬開瞬敗。一陣涼風吹來,夾著樹上沈甸甸、濕漉漉的花骨朵, 鋪在窗口檐下, 花香如醉。

燈火微光照著窗邊跪坐的兩位青年。

陸三郎問:“你尋何人劫獄?”

陳王劉俶沈思後:“也許,不需我尋。我,等一個, 消息。”

談話不過一個時辰, 門砰地在外敲了一下, 劉俶扭頭, 霧裏看花一般,見女郎抱花入舍。她系一條紫碧紗紋雙裙, 外束腰彩,長發簡單梳了個髻, 在門口露出面容,驚鴻一瞥下, 便見其何等沈魚落雁般美貌。

陸昀挑眉:“你怎麽來了?”

羅令妤於門外脫屐入舍,娉裊行來。她眼眸掃過兩位郎君,笑盈盈道:“我看到院中花被雨打濕,盡數落了,實在可惜, 便和侍女們一起去收了花。我特意擺弄了插花, 想到夫君和公子夜談甚晚, 難免疲憊,便插花來擺給兩位。聞著夜裏花香,兩位郎君或許多些精神?”

陳王聞言,不禁看她懷裏抱著的花盤中所插的花。花器是烏木蓮瓣三足盤,中插幾種叫不出名的不同花品,紅的粉的黃的白的,高矮不一,繁稀不同。桿桿細節,綠枝碧葉如繁茂大樹一樣,撐著花開花落。

這樣的巧思……陳王多看了羅令妤一眼,羅令妤當即聞弦知雅意,親自跪下擺花,並噙笑介紹:“這幾種,是火焰蘭,天目瓊花,紫藤,芍藥,早園竹,小葉黃楊。”

陳王詫異:“這樣多?!”能將這麽多種不同花統一到同一盤,搭配鮮妍有序而不亂,尋常女郎可做不到。

羅令妤聞言開心,心底洋洋得意。蓋因陳王對她態度一直偏冷,頗多微詞。既是多年好友,自然脾性性情相和,陸昀能看到的羅令妤身上的缺點,劉俶同樣能看到。只是陸昀可以接受,學著去欣賞;劉俶也許是為了避嫌,也許是真不喜歡,他對羅令妤表現出來的一直是反應淡淡。

羅令妤心中不服。她並不是要陸昀的好友折腰於自己,而是起碼欣賞自己吧?

是以哪怕腰酸背痛腿麻,她也要梳妝得體精致,步伐輕盈婀娜,過來為陸昀和陳王插花。陳王欣賞後,羅令妤大受鼓勵,介紹得更為誠懇全面,笑容愈發美麗。

陸昀在旁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我和阿蠻疲乏不疲乏另說,你倒是精力真旺盛。”

他語氣暧昧,若有所指。羅令妤耳根微紅,聽出他是暗示之前明明是她不喜陳王來打擾,明明是她嚷著不要了她要休息了,眨眼間,她一恢覆過來,就來積極表現了。

羅令妤當作聽不懂,繼續鎮定含笑。侍女端茶進來,她更是直接坐了下來,為兩位郎君烹茶。陳王劉俶眼皮輕跳,多看了她好幾眼。女郎纖纖素手端茶給他時,他略微晃了下神。

燈下看美人,美人多嬌。劉俶不覺想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另一位美人……他目中稍暗,心想夏日酷暑,她不知有沒有病了,何時自己才能忙完,再次見到她。

羅令妤再端茶給陸昀,恭敬認真的:“夫君請用茶。”

陸昀一手接過茶,一手伸指點向她額心,似嗔似嘆:“令妤啊令妤。”

這樣的親呢,又怪她多事,又喜她多事,陸三郎眼眸落在她皎白面上,他眼波似華光,悠悠間,讓女郎面紅無比。羅令妤心臟砰砰砰,別過臉,手捂住自己額頭,輕嗔:“夫君別這樣,有客人在呢。”

劉俶只好道:“紅袖添香,三郎雅致。”

陸昀笑了笑,搖搖頭。個中滋味,自己知道罷了。

羅令妤這樣一摻和,哪怕她不插話,只是專註地烹著茶,劉俶和陸昀也無法不顧忌她,夜談得太過忘情。再堅持了半個時辰,待雨小了,劉俶就態度堅定地起身告別了。

他心中暗暗遺憾,陸三郎成親後,他再無法和三郎一起夜談至天亮,同吃同住的日子,已經結束。是否三郎娶了羅令妤,羅令妤不喜自己,日後自己和三郎的關系會受其影響,越來越淡?

劉俶起身告別,陸昀才一動,羅令妤就積極:“我來送公子出門!”

羅令妤撐傘,在侍女小廝的陪同下,將陳王劉俶一徑送出了院子。期間劉俶幾次表示不用送了,羅令妤不為所動。劉俶也沒多說,實話說,他有些怵陸昀這位新婚夫人。

送人到院門口,羅令妤與人告別時,才說道:“公子見諒,非我強行插入你與夫君之間,不許你們多談。是我夫君已經連續熬夜了幾日,為了政務,他好幾日沒回家,沒沾過枕。下午我見到他時,他困得靠榻看書都睡著了。”

“若是尋常時候我不阻公子與我夫君夜談到天亮,但今夜不可。我夫君需要休息,我知公子是男子,對此小節不以為然,然於我來說,我見不得夫君受苦。是以能阻攔,便會阻攔。哪怕夫君與公子不悅。”

說完,她微微俯身,對著陳王一拜。陳王怔忡,連忙避讓。這才知道原來不是自己的錯覺,羅令妤是真的在讓自己不自在,沒法多待。

陳王低聲:“無妨。是我欠思。”

他撐傘,在寒夜中看女郎柔柔一笑後轉身,在仆從環繞下回房。陳王忍不住喊住她,在女郎回眸疑問看來時,陳王輕聲:“羅妹妹,三郎,自來孤獨,能娶到你,是他福分。”

“你要好好,照顧他。”

“你,很好。你與三郎,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世間再無你們這樣要好的。你們,要恩愛,莫辜負彼此。”

羅令妤詫異,隔著雨簾,望著郎君那秀麗眉目,她心神微動。陳王和陸昀多年至交,但陳王不愛說話,羅令妤和陸昀成婚已幾個月,羅令妤這才是第一次聽到陳王承認她和陸昀很般配。羅令妤開懷——她終於得到了陸昀好友的承認。

當下決定既然陳王愛花,明日天晴了就多送一些。

羅令妤心情愉快地回房,進屋時,看到陸昀仍坐在方才的位置上,茶盤不收,他意態風流,正襟危坐一樣垂眼盯著案上的茶,自然上等著她。女郎一頓,不等陸昀訓斥,她就眨巴眼睛,默默地坐過去,摟住他脖頸,飲淚而涕。

陸昀冷冰冰:“掉眼淚對我沒用。”

一會兒,脖頸潮濕,他忍不住動了動,伸手攬住她肩頭,聲音比方才的冷淡軟了些:“哭什麽?誰惹你了?”

羅令妤仰目,眼中含淚,哽咽道:“沒人惹我。嚶,只是看到夫君滿眼疲色,還要硬撐著,我心好痛。”

陸昀:“……”

他挑眉,意識到自己又心軟被她耍了。

但做戲做全套,陸昀伸手摸她胸口,戲謔道:“心好痛?嚶嚶讓哥哥摸摸,這心是有多痛?能消你趕走我好友的過失麽?”

羅令妤一顫,通紅著臉,心裏罵流氓,面上還要任由他亂摸。他輕挑慢撚,手指溫柔,摸得她腰肢發軟,酥酥欲倒。羅令妤咬唇忍住到口腔處的吟哦聲,臉埋於他頸窩間,努力哭泣:“真的,沒騙你。雪臣哥哥不註意自己的身體,我心中甚愛哥哥,自然要為哥哥上心。哥哥已經好幾夜沒閉眼了,今夜該睡了。”

她說許多話,何等機靈,將自己的關心和理由藏於其中,反反覆覆地提醒陸昀,又輕言細語,不至於惹他反感。樁樁件件皆是順著他的毛向下撫,讓陸昀舒心無比。他嘆氣,知道為何羅令妤的私心重,很多人能看出,卻仍喜歡和她在一起了。

這樣的手段,她想討好一個人,太容易。連他這麽冷靜,明明知道她的手段,但確實被她安撫得舒心。

這樣的女郎,誰娶到她都是福分。陸昀和她這樣要好,也不過是仗著她喜歡他罷了。

陸昀將羅令妤抱到懷裏,親一親:“好妹妹,天色已晚,你莫要聒噪,陪夫君一起歇了吧?”

羅令妤擔憂的:“色令智昏啊夫君。”

陸昀輕笑:“想什麽呢?好色之徒。”

羅令妤白他一眼,卻甜蜜地摟住他脖頸,任他抱著她入了帳中床上,就此熄燈入睡。

一夜雨聲潺潺。

陸三郎與羅令妤交頸而眠,一夜好夢。

……

衡陽王劉慕的昔日門客孔先生悄悄潛入建業城,四處尋舊日關系,想要搭救劉慕。多次無果後,孔先生在舊友的暗示下,意識到劉慕如今陷入死局,尋常人都不敢救,不願惹禍上身。

孔先生偷偷給自己的舊主,太後,遞信。信如泥牛入海,連太後都不管她幼子的死活了。

孔先生惶恐,這才知道劉慕恐招了大禍。他病急亂投醫,求到建業豪門陸家,求到陸二郎門前。沒想到建業的郎君們現今都對衡陽王的事避之唯恐不及,陸二郎卻答應了下來。

孔先生半信半疑。

並不知,孔先生在建業城中的活動都被人監視。他才在陸二郎府上見了郎君,次日就有人將這次會談報於陳王劉俶。劉俶心中若有所思:竟是陸二郎麽?

陸二郎的關系實在好探察。陸顯的妻子寧平公主劉棠,是劉俶的親妹妹。劉俶在劉棠那裏隨意問了幾句話,想要為自己夫君遮掩的小公主支支吾吾,劉俶瞬間懂了。

劉棠著急:“哥哥,你別這樣!我什麽都沒說,我夫君什麽都沒做啊!”

劉俶平靜的:“我亦然。”

劉棠沒聽懂他的話,只好焦急的,在陸顯回來後,將自己兄長來過的消息告知,唯恐誤了陸顯的事。陸顯腦子有點懵,以往陳王登門,都是直接找三弟,現在怎麽就開始直接登自己的門了?

陸顯心中忐忑,雖然怕陸三郎嫌麻煩不肯相助,但怕劉俶借此生事,他只好去登“清院”門,求助陸昀相助。

陸昀雖然意外竟是二哥想救衡陽王,但是聽到劉俶的反應後,他扯嘴角,安撫兄長安撫得非常敷衍:“無妨。他正盼著你呢。”

陸二郎更加糊塗了,但尋思許久,還是硬著頭皮,想既然三弟也沒阻止,那應當是無妨。

……

皇帝陛下希望衡陽王死,然衡陽王本無罪,被關押在大司馬寺中,獄官們都不知該審些什麽,如何給這位郡王定罪。

他們的長官,陳王劉俶,態度更是暧昧。幾日之後,不管衡陽王如何,劉俶都不置一詞。下屬們漸意識到此間微妙,紛紛繞開衡陽王這個大麻煩。

而既然是無法調解的矛盾,陸二郎自覺做別的也沒用。皇帝不可能松口,如他夢中那樣,大部分人都希望衡陽王死了幹凈。衡陽王便是死了,礙於皇帝陛下的態度,連為少年郡王吊唁的人都寥寥無幾。

陸顯想救劉慕,不願劉慕無辜致死。既是皇帝無用,他只好走劫獄這條路。

調動陸家私兵,臨時訓練換上夜行衣,讓人無法將此事和陸家聯系到一起。再是打探大司馬寺的輪班制,軍士官兵何時換崗。畫下建業的地形圖,背誦完畢,牢記於心。思慮路上會遭遇的追兵問題,夜間巡城人員,以及種種可能遭遇的意外。

這幾日,陸顯殫精竭慮,忙碌此事。

到六月中旬,老皇帝病重,朝中大臣皆去看望。老皇帝做噩夢,夢到人都要殺自己,他惶恐不安,要軍隊來禦前保護。陳王未等諸人反應過來,就接旨讓司馬寺中大軍去駐紮太初宮。由此,大司馬寺的戒備也不像往日那樣森嚴。

殿上說起此事,陸二郎心裏一驚,不禁望向陳王殿下。那位公子眼睛漆黑,默然沈靜。陸顯暗中猜忌,老皇帝夢魘之事如此巧合,聽聞陳王有送美人給老皇帝……其中莫不是有什麽緣由?

但他很快放棄這個猜想,想不會的。陳王殿下素來兢兢業業忙碌公務,只見旁人用那等心機坑害他,不曾見他用過這類手段。陳王沈默做實事的形象,多年來,已經深入他的心底。

其它公子也這麽覺得。

士大夫們同樣覺得陳王實在。

下朝後,諸人各自退散,沒人再聊起陳王如何。只有最近焦頭爛額的趙王劉槐覺得不安,和陳王打過幾次交道,他沒在劉俶那裏占到什麽好處,雖有陰錯陽差之過,但思來想去,總覺得陳王未必不知陸三郎的手段。

可惜就連趙王現在也沒心思找陳王的麻煩——他被彈劾說和北人勾結,如今北人被關在陳王的大司馬寺中。一旦北人松口,有了人證,皇帝陛下都不會保他。

趙王在府上徘徊,又低聲下氣讓人尋陳王求情。陳王剛正不阿,次日上朝就將此事告發,趙王臉色青青白白。原本他還想去皇帝陛下面前詆毀陳王,沒想到老皇帝病了,誰也不見。

而老皇帝信任陳王的處事能力,竟將朝上事務交給陳王去辦。因尋常這些瑣事,很多都是陳王經手。朝上諸人微妙地意識到了些許不同——這莫非是儲君之兆?

陳王劉俶面容平淡,不管人如何猜疑。他自知道自己的父皇從不信自己,說不定還對自己有殺心。但是人一旦病了,許多事就做不了主了。

別人猜是不是他送往宮中的美人對老皇帝做了什麽,陳王也不置可否。女人而已,能用的不過是“色”。老皇帝身體虧空,還留戀不舍,豈能怪他心狠?

陳王之籌謀,多年之隱忍,在他下定某個決心後,一切都成為了可利用的因素。

……

而中旬這晚,大司馬寺中戒備松弛時,陸二郎陸顯特意換了夜行衣,走了關系,來獄中看望劉慕。

隔著欄桿,陸二郎匆匆:“公子、公子……”

盤腿閉目、只著中衣,坐在枯萎草上的少年郡王身上衣染了許多血,他消瘦很多,胡子拉碴,沈默坐著,多了許多平時沒有的沈穩氣質。

陸顯:“劉慕!”

劉慕眼皮輕跳,擡起了眼。他好像不認識一樣,盯著牢獄外的青年。那青年山水郎君一般,溫潤如玉,對他含笑,竟有隔世之惑。

劉慕恍惚著看他,半晌啞聲:“你……你來看我笑話?”

陸二郎:“快!換衣,跟我走!”

他使眼色,讓身邊隨從開鎖,他直接踏步進牢,一把拽起懵然的少年。陸二郎回頭責怪:“發什麽呆,快跟我走。我是來救你的。”

劉慕一震:“什麽……劫獄?!”

何至於此?

他和陸顯,有這麽好的交情麽?

……

同一晚,前後腳相差,趙王劉槐也買通了關系,前來司馬寺提人。老皇帝病了,沒法理事,劉槐為洗清自己的罪,直接來司馬寺,想弄死那個被陳王關著的關鍵人物。只要那個北人不攀咬出自己,哪怕朝廷那些人再懷疑自己,也尋不到理由。

趙王就還是風光的趙王!

趙王帶私兵奔來司馬寺,翻墻而入,陰聲:“那個首領已經死了,北國公主大概也死了……只要弄死了那個越子寒,就沒人知道孤做過什麽了!”

……

陸昀和羅令妤這時在建業寺中求見比丘尼。羅令妤滿心不解,不知大晚上的不睡覺,她為什麽要和夫君見什麽比丘尼,還要清談。

大批侍從跟隨,女郎坐在舍中陸昀的坐下,幫陸昀看棋。羅令妤時而看窗外一眼,再看陸昀。陸昀低頭,慢笑:“今夜夫君帶你看出好戲,如何?”

……

而同一時刻,本該回到陳王府上的陳王劉俶,讓諸人意外的,是他身在司馬寺中。坐在漆黑舍中,摸黑著自己和自己下棋。

聽到陸二郎、趙王紛紛登場,劉俶嘴角微揚。

戲終於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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