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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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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往直前

宿子年一只手環住她,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另一只手遞來一杯熱茶,裊裊白煙盤旋在山意秋眼前。

一杯熱茶下肚後,山意秋喉間癢意才有所緩解,重新握住古銅色的手爐,冰涼的手心霎時間溫軟起來。

宿子年掩住眼裏的憂色,含笑著接過她先前的話茬:“日後,就叫蒜家軍了?”

“也行,那你就是大蒜們的頭兒了。”

山意秋忍住倦意,從善如流,為他加官進爵。

宿子年餘光瞄見書案上攤開的信件,了然道:“之後還要看信?”

“趙文、楚家和娘都寄了好多信過來,還有李志。”

“我想多知道些京城的消息。”

山意秋點點頭轉過身去,翻開還未開始的信。

只看了幾行字,她的眼睛就幹澀起來,墨色的字在眼前漸漸坍塌,疲憊的思緒實在是容不下更為繁覆的信息。

她不得不移開視線,眺望窗外,雨聲漸歇,只是仍然狂風大作,風卷枯葉,又挾持了雨珠,掀起人間的重重漣漪,一眼看去波瀾壯闊。

見她困頓,宿子年長睫低垂,琥珀色的瞳孔裏是未明的心事。

他想了想,站在她身後,指腹輕輕按著她的兩側的太陽穴,隨著他指腹的摩梭,清雋安寧之感覆上了躁意。

山意秋閉上眼,聽見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你是把李志派去京城打探消息了?”

“不算,只是請他空餘時稍微留心下京城的民間事,其他人都沒什麽市井氣。”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世界,李志每日接觸的人與事和其他人並不重合,或許有其他人沒註意到的事。

宿子年在按摩上頗有天賦,不消一會,她眉間一松,舒適不少。

“那你趴著吧,我讀給你聽。”

宿子年俯身伸長雙臂,越過山意秋,拿起那幾封信。

他的發拂過她的臉頰,發絲隱隱有清幽的檀香味,惹人發癢。

山意秋摸了摸臉頰後,雙手又蜷縮回衣袖裏,趴在書案上。

她歪著腦袋,瞇起眼睛,像是春日裏懶洋洋的貍貓,慵懶地盯著身旁讀信的少年。

陰雨淹沒了世間,屋內卻暖意不絕。

瞧見她的模樣,宿子年兀地想起一句詩來“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

不過,他的視線很快就回落到信件上。

楚禾寄來的信裏寫的更多的是未雨綢繆,於玻璃巨利中看清了背後的深淵,請求她多尋幾戶皇商,共同瓜分利益,莫要做他人的眼中釘。

另外便是楚華月底成婚,她若是方便,可來京城一聚。

楚華原定的婚期是在年底,但如今可能也隱約從京城詭譎的形勢裏,察覺出了龍椅上那位的不妙,提前了婚期。

景朝規定,帝王一薨,百姓三月不得婚嫁。

而趙文的信聽起來更像是每月述職,用詞相當講究,皇上大限將至,而三皇子和太子之間硝煙不斷,一觸即發。

宿子年讀得別扭又拗口,忍不住挑眉輕笑:“嘖,小小趙大人,這是在寫奏折呢?”

只是他久久沒等到少女的回話,側首一看,眼見山意秋的發絲垂在兩頰,雙眸緊闔,睫毛銜著潮濕水意,如黑羽般輕顫,已然安詳睡去了。

燃了一半的燭光鋪在她的臉上,暖黃光影浮於其面,更像是春日旭陽,少年一時怔然。

他的喉結滾動,逐漸深沈的少年音裏還殘餘著清泠的薄荷感,一旦溫柔起來,更像是春溪解凍,潺潺流水。

“睡吧,我在。”

宿子年猶豫一會,彎下腰來,一把抱起了山意秋。

女孩看著穿得厚重,身子卻輕飄飄的。她垂下裙擺被風掐成一朵朵小花,像是暮秋裏倔強的、不願屈服的生意。

她毛茸茸的腦袋蹭著他的胸口,耳畔倚著的位置便是他的心。

若她醒著,他砰砰的心跳想必在她耳中,清晰可聞。

書房與她的閨房離得不遠,其間有長廊,並不受風雨侵襲,但他也不敢走快,只是徐徐而行。

在這一片長風沛雨裏,他有自己的艷陽明月。

下午山意秋再次低熱,原定的下午出行計劃也不得了之了。

她的意識在苦海裏浮浮沈沈,等到第二日才好上一些。

第二日,天陰沈沈的,但未下雨,對她的出行而言是件好事。

剛一上馬車,就見逼仄的車廂裏早就坐了一個人。

她是第一次瞧見宿子年穿著官袍。

他一身明紅色的圓領袍衫,其上繡著繁覆的花紋,腰間系了一條玉帶,勾勒出少年勁瘦的腰身,白玉銙上是獅子浮雕,矜貴之氣躍然於上。

他懶懶擡眼,拍了拍身側的位置,示意她不要楞著,趕緊坐下。

“你怎麽在這?你還有傷。”山意秋貼著他坐下,有些不放心他的傷口。

宿子年那雙桃花眼似笑非笑,盯著她臃腫的冬日官服,悠悠嘆道:“哦,我是比不得山大人身體康健。”

他是在陰陽怪氣吧?

是吧!

山意秋冷哼了一聲,別過腦袋,欲起身坐他對面,不聽他陰陽怪氣的挖苦。

突然,她的手腕卻被身旁人握住,熾熱的溫度牢牢地鎖在她微寒的腕間,她順著他的力道又坐了回去。

“好吧,我錯了,我不該誇山大人康健。”

宿子年垂下雙眼,言語間不時瞄了幾眼山意秋的臉色,倒是顯得他格外委屈了。

“今日都穿得這般好了,能不能正經點?”

山意秋並不理會他的作怪,只把玩著他腰間懸掛的幾塊玉佩,其中一塊白玉無瑕,刻著一個“昭”字,這是她送的生辰禮。

比不得其他幾塊名貴,但他倒是常常掛著。

那便勉為其難原諒他的挖苦吧。

宿子年反倒是湊近山意秋,更方便她低頭把玩,在她手裏佩環鳴動,泠泠作響。

他眼似月牙,笑聲疏朗:“我如今塗了三日藥了,都被大蒜腌入味了。我,宿子年,在山大人的庇佑下,區區馬車,不在話下。”

蒜味相當濃烈,但塗上後確實比以往傷口好得快些。

她確實送了他一份大禮,雖然保存時限短,但制得也不費力,他已命府兵學習此物。

“對了,那個立心報的設立,你是想將民心拱手送我?”

宿子年看了先前山意秋寫的關於立心報的公文,其類似於面向百姓的官府邸報,一月一刊。

與官府邸報的單一內容不同,她設計的立心報分了好幾類。

一是景朝政治律法,由趙黎主管,下個月欲求他將劉家一事所觸及的律法,講個明白。

二是文人墨客的文章,由王胥和邱然主管,利用他們的文氣吸引更多文人雅士。

三是民間故事,由瓏煙負責。

四則立足民生,山意秋欲交於林生與宿子年,傳達利民之策,申民眾之冤,監督官府。

山意秋在最後一點寫的是“五則為科學,由我一人負責。”

以上,唯有第四與民心最為相關,類似現代的市長熱線。

若做成,受益無窮。

山意秋並未及時回他,而是掀起暖黃色的車簾,看著兩側趁著雨停,開始忙碌起來的百姓。

有的撐傘漫步,有的抱著一籃新鮮采買的菜,有的拿扁擔挑著熱餅子賣,有的潦倒在地乞討。

各人有各人的綿長雨季,有的溺亡其中,有的乘風破浪。

她合上車簾,回首就見著宿子年的投來的繾綣目光,其人皎皎而不自知。

她輕咳一聲,淡淡道:“此事誰都想得到,但沒幾個人願意做。”

在景朝,得民心的法子誰都能想得到,百姓所求其實太少了。

對他們而言,很多時候不被壓榨,就算是遇上好官了。

“你應該想過,宿家忠勇雙全,容家財力雄厚,天垂兵敗,是有貓膩的。”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除了改善民生,她也是想為他求個生路。

山意秋點到為止,不願多提他的傷心事,而後便倚在車廂上,沈沈閉眼。

今日好些了,但精神仍舊不濟,若想在處決臺上不落下風,她還需養些精氣。

只是她的腦袋被人輕輕托起,靠在了身旁人的肩上,衣衫上青松之味游於鼻尖,初聞時有些冷清,細聞之下香氣回暖。

她不由感嘆,這人為了遮掩蒜味,也是下了苦功夫了。

宿子年一只手虛虛摟著她,在馬車顛簸時,才會扶上一把。

不知為何,只在身側之人閉眼時,他才敢多瞧上幾眼。

刑場設在了北涼最熱鬧的街頭,此事無人不知,觀刑者眾多。

哪怕兩邊全是官兵在維持秩序,百姓們情緒仍舊亢奮不已,恨不得擠在最前面親眼看著惡人被懲處。

山意秋被宿子年叫醒,她從懷裏掏出了胭脂,一點朱唇蘸上薄薄的口脂,微微一抿,整個人便亮了起來,襯得車廂陋室生輝。

她深深吸了口氣,從中汲取勇氣,才緩步下了馬車。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都匯集在她身上,帶著好奇,帶著熱切,也許還有些別的。

但此情此景,她只想看到人性好的一面,不然怕自己等會生怯。

陰沈沈的天裏,兩側皆是烏壓壓的百姓,還有十幾個犯人面如灰色地跪在臺上。

此刻,穿著官服的少女身形單薄,微微揚起修長的脖頸,挺直脊背,迎風而上,衣袂飄飄。

她面無碎發遮掩,杏眼如炬,目光灼灼,踏上了自己的青雲之路。

少年心事當拏雲,她的背影,一往直前。

臺下不少百姓三三兩兩小聲地八卦了起來,這樣大快人心的時刻,也很少有人會說些掃興話。

“這就是皇上封的那個女娃?”

“是吧,上次就是她告的劉家。”

“哦哦,琉璃和香皂也是她做的吧?”

“哎,還有這麽有才的女娃呢!”

“要不怎麽封官了呢,皇上都曉得她的厲害呢!”

宿子年走在她的身後,見她因為百姓的溢美之詞,耳垂紅透,越走越快。

若不是顧及君子之儀,她可能都想將耳朵堵起來了。

他不由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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