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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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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

因為前幾日的暴雨,腳下仍是一個個汙水灘,泥濘潮濕,不見生機。

田邊不遠處有間破敗屋子,它的外面掛滿了黃白的舊布條,那些布條想隨風而去,卻囿於死結,不得寸進。

這樣灰蒙蒙的陰天裏,幽暗的情緒在不斷滋生。

兩人走近後,才發現在這樣一片晦色裏,猩紅色的火舌在肆意燃燒著。

穿著破敗外衣的兩個老人圍著火堆,沈默地燒著粗糙的黃紙,火光一點點蠶食了紙張,滾滾黑煙卷著灰燼漂蕩去了遠方。

山意秋遲疑地看著跪地不起的老人,這是她認識的人。

那個忍痛給了她半塊糖的男童,就是他們的孫子。

而此時此刻,男童卻不在。

一種莫名的恐慌墜在她的心間,他們燒的紙究竟是給誰的?是那個男童嗎?他死了嗎?怎麽會?

周遭的人一看見兩人,就連忙行禮。在一聲聲的“王爺,小姐”裏,只有那兩個老人一言不發,他們像失了魂一樣,眼裏只有火堆裏凜然綻放的火花。

“發生了何事?”宿子年沈聲發問。

“唉,他家小孫子去給他娘送糧,遇見走山,埋進去了。”身旁一個大娘嘆了口氣,瞧了眼還跪在地上的老人,同情裏還摻了幾分高高在上的八卦。

這戶人家,原本日子雖不好過,但一家團圓也算不錯了,結果趕上征兵,三個兒子都被強行征走了,哪能想到最後三個兒子全死了,還是死無全屍那種。

那兩個小兒子被征走的時候,還未成家呢,但大兒子留下了兩個孫子。

兩個年邁的老人哪能養活兩個張口吃飯的孫子呢?

今年雪災,又不得不賣了田,那這樣就更無生計手段了,兒媳為了活下去,就帶著大孫子改嫁了。

兩個老人養著小孫子,小孫子吃得少,還能勉強養養。

他們好不容易遇見北昭王這樣還不錯的主子,租子又少,收成又好,今年糧食省省吃還能餘點。

兩個老人難得寬裕,怕大孫子寄人籬下,沒糧吃,在暴雨後就去送糧了。小孫子念著兄長和娘,也非要跟著瞧瞧去,拗不過他,只得也帶上了。

誰能想竟遇上走山了啊...這家裏如今沒幾口人了,也就剩個養在別人家的大孫子了,誰知道會不會趕上下一次征兵呢?

“您瞧,旁邊那個半大小子就是他家大孫子,嘖,這小子怪沒良心的,弟弟死了,他連滴淚都沒有。”

大娘眼神瞟向那個瘦骨嶙峋的孩子,擠眉弄眼間全是不喜。

孩子看上去不過十歲的樣子,卻聽大娘說他已十四歲了。

正因為半大小子能做事了,繼父又無子,才願意收留他。但說是收留,也不過就是養頭給口飯吃的小黃牛而已,說不準比黃牛吃得還少呢。

他身上的衣衫是肉眼可見的不合身,從露出的黝黑皮膚,依稀能看到剮蹭後腫脹的傷口和大塊的淤青。他身旁的繼父面色不虞,情緒十分焦灼,一副想離開的樣子。

宿子年對大娘的話,不置一言,大娘見獨角戲無人捧場,不得不戛然而止,訕訕地閉上了嘴,以諂媚的笑迎著宿子年。

而山意秋眸光黯淡,不顧泥水汙了衣裙,就在老人面前蹲了下來,摸出懷裏尚有餘溫的荷包,遞了過去,“我上次說好要給他的糖。”

“糖”這個字眼終於喚醒了老人,他在破舊的衣衫上擦了擦滿是灰塵的手,小心翼翼地接了過去,掀開屋裏破舊的草席,放在了冰冷的屍身上,一滴淚順著他的臉頰就這樣落入了荷包裏。

“爺爺,小姐說要送我一袋糖呀,您也得嘗嘗呢!有整整一袋呢,您到時候可別舍不得吃啊!”

“你怎麽好要小姐的糖呢?”

“但我說好要給她紮竹螳螂的,我是換的,可不是白要啊。”

如今,小孫子也有糖吃了,這富貴人家的小姐給的糖,想必滋味定是極好的啊。

可惜,可惜啊。

“好了,李老頭也該給我東西了吧?你要你大孫子回來,我們也來了,那你說好給的糧呢?”繼父終究還不是耐煩了,見宿子年漫無目的地望著周遭,以為王爺身居高位,眼裏哪能看見一個窮得響叮當的佃農啊?

他暗地裏猛推了一把老人,兩手朝上,橫著一張臉,只為要糧。

山意秋剛想派侍衛上前攔下,卻見老人朝她搖搖頭,腳步一深一淺地從屋裏拖出了一筐沈甸甸的糧,那是他省了好久,舍不得吃的糧。

小孫子不在了,這糧留著又能給誰吃呢?

繼父抱著糧,警惕地掃了一圈,瞪了眼周圍虎視眈眈的人,頭也不回地就走了,也不管繼子是否跟了上來。

宿子年和山意秋對視一眼,在對方的眼裏見著了相同的暗潮湧動,眼裏一片漆黑裏透不出光來。

他們就默默地跟著老人,而眾人想著能否掙點便宜,也隨他來到了不遠處的荒山上。

老人輕輕地在坑裏放下了草席,那小小的草席裹著短暫又青春的歲月,區區一抔黃土,就埋了一個曾經鮮活過的生命。

兩個老人紅著眼,一點點澆下了好不容易買來的一壺渾濁的酒,那苦澀的酒香一滴滴埋入土裏,最終隨著草席一起,消失不見。

當嗩吶終於吹完了最後一個慘淡的音符,天空已然被這微不可見的火光熏得發黑,原來夜色悄然而至了。

凝固的窒息感縈繞在老人屋前,隱約可見的白布條,時不時劃開破裂的心潮,一刀又一刀在收割著愁緒。

正當宿子年準備轉身而去時,兩個老人齊齊跪在他面前,磕下一聲一聲的響頭後,才顫顫巍巍地祈求著:“王爺,能不能將田租給我孫子?”

他們的眼出奇的亮,像是要燃燒最後的光與熱。

宿子年點點頭,示意侍衛去找他登記。

侍衛從馬車上拿了筆,在燭光下寫完了租田契書,老人見孫子按下手印後,才艱難地扯起了嘴角,歪著嘴露出了難看的笑容,其中摻了幾分難言的心酸與淚意。

身邊的佃農卻並未因此,而對他生出同情之色。

他們只想著,要是每年都有今年的豐收,他們就算是做佃農,也能比那些有自己田的人吃得好啊!

“哎,老李頭,你不能仗著你慘,就多租田吧?王爺,我們還想多租點呢?”

他們說著說著,見宿子年面上沒有怒容,以為有戲,難免得寸進尺,又齊齊湧了上來,更大聲地嚷嚷著。

不等宿子年開口,侍衛們“唰”的一聲,就拔出刀來,冷聲喝道:“退下!”

宿子年並不回頭,滿身冷意,領著山意秋就踏上了馬車。

但馬車車轍還未駛出幾步,就聽得一片嘩然,連忙喊停車夫後,就見兩個老人齊齊撞柱而亡。

兩聲沈重的“咚”,驚了一眾人。

血從額角一直流到了他們的身下,血水混著泥水,微微的燭光,照亮了臉上的平靜,他們並無俱色。

山意秋只覺,一切都是那麽的荒誕,那麽的荒唐,又一片荒蕪。

侍衛趕忙上前試探了鼻息,他們已然無了聲響,他無奈地朝宿子年搖了搖頭,長長嘆了口氣。

而他們一直沈默寡言的孫子卻“撲”地一聲,雙腿跪地,抱著尚有餘溫的身體,哭得泣不成聲。

老人在死前,最後一句對他說的是“志兒,好好活著!”

李志這幾日裏一直在混沌與清醒裏徘徊,直至現在,他也不能明白,為什麽好好的家裏只剩下他了?

他茫然環顧四周,那一雙雙冷漠的眼多像吃人的眼啊。他會被拆得四分五裂嗎?

今夜的天氣不好,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仰頭不見團圓。

那惱人秋風啊,不解生死,肆意地卷起了一地枯枝爛葉。

原來一些人的歸宿啊,沒有白茫茫一片,也不幹凈,只有腐爛。

最後還是回府了,他們一路從窮困潦倒駛向繁華似錦,車簾隨風揚起,露出點點光影,似是燭光。

但總覺得這些光朦朦朧朧的,像是一場大火過後,火焰殘留下的光影,不似人間。

再等兩人回府,已不知是幾時了。

山意秋裹著宿子年外袍,在告別前,叫住了宿子年。

她有百般情緒在心裏亂撞,分不清那些情緒究竟欲意何為,不知何時它們才能找到宣洩的出口。

眼睛幹澀,哭不出來,眼淚又倒回了心裏。

她仰頭望著宿子年,只堅定地說了一句:“宿子年,你不能死。”

怕得到拒絕,她扭頭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剩下的宿子年望著她遠去的背影,輕聲說了句:“好。”

微不可聞的聲音,散在秋夜裏,只有他自己曉得。

山意秋剛一入夢,小七就跳了出來,毛茸茸的身體瞬間就裹住了她。

“秋秋...我會一直陪著你...”

它也說不上具體的感受,總覺得悶悶的,窒息感像電流一樣貫穿所有代碼。

“小七,我也會一直陪著你。”

“我想活得久一點,過得好一點,我喜歡的人都得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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