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11 紅蓮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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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11 紅蓮庭 ◇
鄭小峰醒來在火車上，包廂內只有他和白嘉榮兩人，他獨自躺在橘黃的皮椅上，白嘉榮在看著窗外，黃綠田野、池塘、房屋飛快流淌成模糊的線狀背景，他扭過頭告訴鄭小峰，要帶他走。
“去哪裏？”鄭小峰一面微笑著，同時暗暗掙著手上的繩索。
“去我鄉下的一處宅子，那兒很漂亮，我一直猜想你會喜歡。”
“你在說什麽瘋話？”
“小峰，實在是沒辦法。”白嘉榮搖著頭說，“你還是跟我在一處比較好。”
“怎麽說？”
“在我那裏，總有人願意聽你說話，說多久都行。”白嘉榮從口袋裏掏出一枚胸章，對著鄭小峰晃了晃，圓圓的銀鏡中映著他的臉。”我還是喜歡你戴著它，多麽合襯。”
他們都是這個世界的旁觀者，反射光怪陸離的鏡像，使路人深深著迷，於他們自身來說卻不值一提，因為那只是它們的天性。
車轟隆駛進隧道，大團陰影呼嘯地把他們裹挾。
一片昏暗裏，從妙海被困住了，腿束縛在一處，手臂反背椅後，給繩子捆起來，枝綠子走進這間小小的囚室，阿庸秉著蠟燭跟在她左右，她穿著及地的白裙，燭光閃閃，照得她眸光濕潤，近乎神性，她手中有金柄的匕首。
她打量四周黑暗暗的墻壁，整座囚室只在一面墻的高處有狹小的四角窗戶，也欄上了很粗的鐵條。她說沒有想到有用上這房間的一天。
“我父親說，好幾代人以前，他們會在這裏料理不聽話的下人，這裏隔音很好，發生什麽外人看不見，也不會有人問。”枝綠子把握住刀柄，將薄薄的利刃貼近從妙海的手臂，倏地狠狠揮出去，刀鋒帶下一連片沾血肉的鱗片。
枝綠子拿著刀刃快樂地鼓掌，臉頰暈紅，“阿庸，你太有用處了！真像你說的那樣，她原來真的不是人！”
阿庸沈默地稍低了低頭。
從妙海從高高的十字架低頭看她，“我從沒傷害你。”她有些不解，“我一直用鱗片救你的命。”
枝綠子傲慢地反問：“救我的命？”她嘲笑著，“誰能救我的命？我救我自己。”她惡作劇般把刀架在從妙海脖子上，緩緩地、慢慢地挑開一枚鱗片，看鱗片下那些翕動的血肉，忽然笑了一聲，將鱗片刮下來。
“我不求神，更不求你，你不肯救我。”她說，“那就由我自己拿。你給我的鱗片是哪裏的？手臂？小腿？它們越來越不頂事，我得要最好的。”
“我要你心臟上的鱗片。不，誰說一定要是鱗片？”
從妙海不解地俯視著她，微微歪了頭，似乎並不為她的處境過於著急，而是問道：“小峰呢？”
“你有沒有見到有個男人找他？他身材高大，長著和善的眼睛。”
從妙海搖頭。
“真遺憾。”枝綠子帶上手套，“看來他不想要我們所有人，卻帶著你的孩子跑了。”
“本來打算拜托他的事，要交給我做了。”她笑著說：“餵，我原本真的要好好養著小峰的。”在不見天光的暗室中，在無人看見的地方，她會養著他，要是他沒有像她母親那樣生出鱗片，枝綠子會待他很好。畢竟他們從來相處那麽融洽，她是真心喜愛他。
鄭小峰踉踉蹌蹌地被白嘉榮半推半擁著下了火車，白嘉榮把外套披在鄭小峰身上，遮擋住他被捆縛的手腕。如有人問起，他便說是帶著離家出走的任性晚輩回家。
由於他面容可親，打扮體面，十足是一位紳士，故而沒人對他多加懷疑，他稱鄭小峰為鬧脾氣的孩子，那麽無論鄭小峰說什麽，旁人也只作是氣話，沒有幹涉別人家事的道理。
出了火車站，又打車上山，山高而且陡峭，最後只能自己爬到山頂。山頂有一個院子。極美的院子，幾可算是花園，遍地煙霧似的繁花，飄搖的柳枝，院裏有小池塘流過，火紅的滿池蓮花上架著一座石橋，白嘉榮帶鄭小峰走過石橋，院裏被角落幾棵桂花樹的濃香籠罩著，使人聞到有些飄飄然。
到了橋下，快要進房門前，白嘉榮這才放開外套，將鄭小峰從他懷中解放。
“我知道你要惱。”白嘉榮毫不辯解，對於鄭小峰的一切尖刻責罵照單全收。
“我只是放不下你。”白嘉榮見鄭小峰始終擰著眉，去掙弄腕上的繩子，知道他實在難受得厲害，但並不敢就這樣放他離開。
鄭小峰見無法脫身，便放棄了，帶著輕松的微笑同他說話，“醫生，你在同我耍什麽把戲？”
“小峰，”白嘉榮註視著他的眼睛，“相信我吧，在這裏住上幾天，我再帶你回去。”他要將手搭在鄭小峰肩上，卻被鄭小峰不知是調侃還是真心的話語制止。
“醫生，倘若你再碰我一次，我剁你一根手指。”這英俊而憊懶的年輕人輕描淡寫地說，“你願意受幾次代價？”
白嘉榮靜止了，看著自己的手，忽而也笑起來，“你如果要它，就拿去吧。”他依舊把手放在原本打算的位置上，推著他向前，“你實在不願意，覺得無聊，那就在這裏三天好了，三天後，你願意去哪就去哪裏。”
他整個人似乎已像瘋了，什麽都聽不進，也都不顧，全不像平常穩定的樣子。而鄭小峰不知道是什麽註意，定定地瞧了他一會兒，嘴角一翹，是個默許的意思。
他給鄭小峰坐到輪椅上，推著他在池塘邊嫩綠的柳絲下，紅蓮層疊，亭亭立在油綠的圓葉間，蜻蜓情人般在各朵花間猶疑，晚風拂過他們的面頰。
“你這個人真的很異常。”
“是嗎？”白嘉榮平靜地看著池水，“我只是個平庸的凡人。”
“你要先把我手放開才有資格說著話。”
“那麽，就順著你說，我大概實在不太正常。”
“瘋子。”
“小峰，不知為何，我總覺得由你說的這話像讚美。你不用想惹我生氣，我不會氣，也不傷害你，更不會由你借我的手傷害你自己。也許你不很相信，但除了你父母之外，還有人是在乎你的，雖然他年紀已嫌太大，他倒還有些熱切去照顧你。”
“餵，你是變態嗎？”
“我不是以那種眼光看你。”白嘉榮說：“你還多麽年輕，該行走在更寬廣的路上，過許多橋，品嘗許多果實，見到更多的人，而不是在那座園子裏，跟樹葉一起腐爛。”
“那我該怎麽活著呢？”鄭小峰問，“你來給我主意？”#
對於鄭小峰帶著火氣的詰問，白嘉榮只是說：“我這樣的人，哪裏有資格去指導你。”
有些人的行為不合邏輯，不計後果，為了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目的，可以付出超乎想象的巨大代價。正是不計得失才顯得瘋狂，行事全憑興趣，然而叫人目眩神迷。
他從沒那樣肆意妄為過。
或許他從未活過。
夜色漸漸深重，桂花的濃香仿佛有跡可循，和著夜霧繚繞在蓮池上，院舍無燈，只一鉤孤月懸天，山間的空氣涼得透徹，似乎呵氣便有白霧。
鄭小峰慢慢活動著方才重獲自由的雙手，小心到不發出一點聲音。
白嘉榮同他說話，盡是些無用的胡言。“高不成，低不就，青春對我來說就那麽回事。人人都說青春好，我正年輕的時候，也感覺不出什麽東西，他們稱頌的跟我無關，我活在現實裏。有時候我會想搬家，開始新事業、新生活，認識新人，想著也許那樣我就能活得不一樣，但隨我年紀一天天大，換過很多地方，日子在等閑中度過去，我才意識到，人的秉性是固定的。成就這種東西，可能並不是與年齡相關。它就在你的骨子裏，假如小時候沒有，那也就沒有了。”
“我永恒無法做發光物，同時，我開始慢慢地長皺紋了。我狂熱地愛上了一位高高在上的女性，她已是某人的妻子，是我無法觸及的夢的蜃樓。我夢想和她一起開始新的生活，然而她對我不屑一顧，我像條鬥敗的狗一樣去了他鄉，做自己的事業。”
“逐漸地，我又察覺到原先的傲慢，原來我並不能永遠年輕，生了病，也不會理所當然痊愈，如果長時間不同人來往說話，我的感官便會鈍化、日漸悲觀，盡管我曾以為我享受孤獨。”
“從我認識到自己的幼稚後，青春的光輝徹底從我身上消失。不如說說，它從未照亮我。”
夏季並不是永久的，熾熱的光焰、茂盛的草木花朵、從肥厚的白雲上照射出的萬條金光、無憂無慮的心情，這些事物每年只有一次。對於一條生命來說，那些夏日在生命的前半部分集聚、集中爆發，短暫的暑熱過後，迎來漫長、漫長的秋冬。
夏季流淌在許多別的年輕人的血液，它們不會消散，只是不在他身上重現。
“很多個夏日過後，我看見了你。”
我看見你，帶著稚氣的俊秀的臉孔，容光熠熠，有天然而優雅的野性，袖手寂寞地站著。你想要去保護誰，幫誰的忙，沒人抓住你的手。你如此燦爛，但不為任何人看見，沒有人抓住你，於是你終究有點傷心。
出於故意或無意，你轉而用你的人格與魄力去吸引誰，隨便誰都可以，只要你喜歡。你懶散地、惡劣地拉扯著他們靠近，如果對方真如你設想地近了，你便別扭地將頭一轉，不願再理會，又去專心尋找下一個感興趣的點，但你永遠能抽身，你從不沈迷，你渴望著無法得到的東西，全心全意的愛與投入，或者是純然的刺激與樂趣，然而得到後又覺得無趣，於是你若無其事地扭頭走開了，落下他們，如同你被落下。
如此能夠預料，如此難以預料。
鄭小峰站起來，緊緊抓住他的衣領，白嘉榮溫和而悲哀地回望著他，鄭小峰的目光從他的臉上移到手指，他認真地考慮了一下是否要真正剁掉那些討厭的手指，最終決定放棄，他要離開這個突然發瘋的瘋子，母親還在等著他。
“真是多餘操心。”鄭小峰氣惱地舔了舔後槽牙，把白嘉榮推進水裏，他敏捷跳過擋路的石頭，跑過小橋，往大門去了。
水淹沒白嘉榮的口鼻眼睛，他忙亂地從池塘中站起來，撥開遮蔽的紅蓮，叫喊著：“不要回去！”鄭小峰已經跑出大門。
清涼的白色月光遍撒一地，他眼中仍印著鄭小峰離開前的回頭一顧，他冷極了，擁開冰寒徹骨的池水，連衣服都不肯換，也急切地沖出門外。
莊園裏，枝綠子脫下染血的手套隨便向後一丟，阿庸自然而然地接住了手套，戴在了自己的手上。
“別讓她死了。”枝綠子吩咐，“每個部位片下一些給我試試新藥。”她搖曳著走出昏暗囚室，阿庸站在垂著頭的從妙海身前，冷冰冰的面容上露出一絲微笑，“現在，叢女士，該我們玩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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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小峰醒來在火車上，包廂內只有他和白嘉榮兩人，他獨自躺在橘黃的皮椅上，白嘉榮在看著窗外，黃綠田野、池塘、房屋飛快流淌成模糊的線狀背景，他扭過頭告訴鄭小峰，要帶他走。
“去哪裏？”鄭小峰一面微笑著，同時暗暗掙著手上的繩索。
“去我鄉下的一處宅子，那兒很漂亮，我一直猜想你會喜歡。”
“你在說什麽瘋話？”
“小峰，實在是沒辦法。”白嘉榮搖著頭說，“你還是跟我在一處比較好。”
“怎麽說？”
“在我那裏，總有人願意聽你說話，說多久都行。”白嘉榮從口袋裏掏出一枚胸章，對著鄭小峰晃了晃，圓圓的銀鏡中映著他的臉。”我還是喜歡你戴著它，多麽合襯。”
他們都是這個世界的旁觀者，反射光怪陸離的鏡像，使路人深深著迷，於他們自身來說卻不值一提，因為那只是它們的天性。
車轟隆駛進隧道，大團陰影呼嘯地把他們裹挾。
一片昏暗裏，從妙海被困住了，腿束縛在一處，手臂反背椅後，給繩子捆起來，枝綠子走進這間小小的囚室，阿庸秉著蠟燭跟在她左右，她穿著及地的白裙，燭光閃閃，照得她眸光濕潤，近乎神性，她手中有金柄的匕首。
她打量四周黑暗暗的墻壁，整座囚室只在一面墻的高處有狹小的四角窗戶，也欄上了很粗的鐵條。她說沒有想到有用上這房間的一天。
“我父親說，好幾代人以前，他們會在這裏料理不聽話的下人，這裏隔音很好，發生什麽外人看不見，也不會有人問。”枝綠子把握住刀柄，將薄薄的利刃貼近從妙海的手臂，倏地狠狠揮出去，刀鋒帶下一連片沾血肉的鱗片。
枝綠子拿著刀刃快樂地鼓掌，臉頰暈紅，“阿庸，你太有用處了！真像你說的那樣，她原來真的不是人！”
阿庸沈默地稍低了低頭。
從妙海從高高的十字架低頭看她，“我從沒傷害你。”她有些不解，“我一直用鱗片救你的命。”
枝綠子傲慢地反問：“救我的命？”她嘲笑著，“誰能救我的命？我救我自己。”她惡作劇般把刀架在從妙海脖子上，緩緩地、慢慢地挑開一枚鱗片，看鱗片下那些翕動的血肉，忽然笑了一聲，將鱗片刮下來。
“我不求神，更不求你，你不肯救我。”她說，“那就由我自己拿。你給我的鱗片是哪裏的？手臂？小腿？它們越來越不頂事，我得要最好的。”
“我要你心臟上的鱗片。不，誰說一定要是鱗片？”
從妙海不解地俯視著她，微微歪了頭，似乎並不為她的處境過於著急，而是問道：“小峰呢？”
“你有沒有見到有個男人找他？他身材高大，長著和善的眼睛。”
從妙海搖頭。
“真遺憾。”枝綠子帶上手套，“看來他不想要我們所有人，卻帶著你的孩子跑了。”
“本來打算拜托他的事，要交給我做了。”她笑著說：“餵，我原本真的要好好養著小峰的。”在不見天光的暗室中，在無人看見的地方，她會養著他，要是他沒有像她母親那樣生出鱗片，枝綠子會待他很好。畢竟他們從來相處那麽融洽，她是真心喜愛他。
鄭小峰踉踉蹌蹌地被白嘉榮半推半擁著下了火車，白嘉榮把外套披在鄭小峰身上，遮擋住他被捆縛的手腕。如有人問起，他便說是帶著離家出走的任性晚輩回家。
由於他面容可親，打扮體面，十足是一位紳士，故而沒人對他多加懷疑，他稱鄭小峰為鬧脾氣的孩子，那麽無論鄭小峰說什麽，旁人也只作是氣話，沒有幹涉別人家事的道理。
出了火車站，又打車上山，山高而且陡峭，最後只能自己爬到山頂。山頂有一個院子。極美的院子，幾可算是花園，遍地煙霧似的繁花，飄搖的柳枝，院裏有小池塘流過，火紅的滿池蓮花上架著一座石橋，白嘉榮帶鄭小峰走過石橋，院裏被角落幾棵桂花樹的濃香籠罩著，使人聞到有些飄飄然。
到了橋下，快要進房門前，白嘉榮這才放開外套，將鄭小峰從他懷中解放。
“我知道你要惱。”白嘉榮毫不辯解，對於鄭小峰的一切尖刻責罵照單全收。
“我只是放不下你。”白嘉榮見鄭小峰始終擰著眉，去掙弄腕上的繩子，知道他實在難受得厲害，但並不敢就這樣放他離開。
鄭小峰見無法脫身，便放棄了，帶著輕松的微笑同他說話，“醫生，你在同我耍什麽把戲？”
“小峰，”白嘉榮註視著他的眼睛，“相信我吧，在這裏住上幾天，我再帶你回去。”他要將手搭在鄭小峰肩上，卻被鄭小峰不知是調侃還是真心的話語制止。
“醫生，倘若你再碰我一次，我剁你一根手指。”這英俊而憊懶的年輕人輕描淡寫地說，“你願意受幾次代價？”
白嘉榮靜止了，看著自己的手，忽而也笑起來，“你如果要它，就拿去吧。”他依舊把手放在原本打算的位置上，推著他向前，“你實在不願意，覺得無聊，那就在這裏三天好了，三天後，你願意去哪就去哪裏。”
他整個人似乎已像瘋了，什麽都聽不進，也都不顧，全不像平常穩定的樣子。而鄭小峰不知道是什麽註意，定定地瞧了他一會兒，嘴角一翹，是個默許的意思。
他給鄭小峰坐到輪椅上，推著他在池塘邊嫩綠的柳絲下，紅蓮層疊，亭亭立在油綠的圓葉間，蜻蜓情人般在各朵花間猶疑，晚風拂過他們的面頰。
“你這個人真的很異常。”
“是嗎？”白嘉榮平靜地看著池水，“我只是個平庸的凡人。”
“你要先把我手放開才有資格說著話。”
“那麽，就順著你說，我大概實在不太正常。”
“瘋子。”
“小峰，不知為何，我總覺得由你說的這話像讚美。你不用想惹我生氣，我不會氣，也不傷害你，更不會由你借我的手傷害你自己。也許你不很相信，但除了你父母之外，還有人是在乎你的，雖然他年紀已嫌太大，他倒還有些熱切去照顧你。”
“餵，你是變態嗎？”
“我不是以那種眼光看你。”白嘉榮說：“你還多麽年輕，該行走在更寬廣的路上，過許多橋，品嘗許多果實，見到更多的人，而不是在那座園子裏，跟樹葉一起腐爛。”
“那我該怎麽活著呢？”鄭小峰問，“你來給我主意？”#
對於鄭小峰帶著火氣的詰問，白嘉榮只是說：“我這樣的人，哪裏有資格去指導你。”
有些人的行為不合邏輯，不計後果，為了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目的，可以付出超乎想象的巨大代價。正是不計得失才顯得瘋狂，行事全憑興趣，然而叫人目眩神迷。
他從沒那樣肆意妄為過。
或許他從未活過。
夜色漸漸深重，桂花的濃香仿佛有跡可循，和著夜霧繚繞在蓮池上，院舍無燈，只一鉤孤月懸天，山間的空氣涼得透徹，似乎呵氣便有白霧。
鄭小峰慢慢活動著方才重獲自由的雙手，小心到不發出一點聲音。
白嘉榮同他說話，盡是些無用的胡言。“高不成，低不就，青春對我來說就那麽回事。人人都說青春好，我正年輕的時候，也感覺不出什麽東西，他們稱頌的跟我無關，我活在現實裏。有時候我會想搬家，開始新事業、新生活，認識新人，想著也許那樣我就能活得不一樣，但隨我年紀一天天大，換過很多地方，日子在等閑中度過去，我才意識到，人的秉性是固定的。成就這種東西，可能並不是與年齡相關。它就在你的骨子裏，假如小時候沒有，那也就沒有了。”
“我永恒無法做發光物，同時，我開始慢慢地長皺紋了。我狂熱地愛上了一位高高在上的女性，她已是某人的妻子，是我無法觸及的夢的蜃樓。我夢想和她一起開始新的生活，然而她對我不屑一顧，我像條鬥敗的狗一樣去了他鄉，做自己的事業。”
“逐漸地，我又察覺到原先的傲慢，原來我並不能永遠年輕，生了病，也不會理所當然痊愈，如果長時間不同人來往說話，我的感官便會鈍化、日漸悲觀，盡管我曾以為我享受孤獨。”
“從我認識到自己的幼稚後，青春的光輝徹底從我身上消失。不如說說，它從未照亮我。”
夏季並不是永久的，熾熱的光焰、茂盛的草木花朵、從肥厚的白雲上照射出的萬條金光、無憂無慮的心情，這些事物每年只有一次。對於一條生命來說，那些夏日在生命的前半部分集聚、集中爆發，短暫的暑熱過後，迎來漫長、漫長的秋冬。
夏季流淌在許多別的年輕人的血液，它們不會消散，只是不在他身上重現。
“很多個夏日過後，我看見了你。”
我看見你，帶著稚氣的俊秀的臉孔，容光熠熠，有天然而優雅的野性，袖手寂寞地站著。你想要去保護誰，幫誰的忙，沒人抓住你的手。你如此燦爛，但不為任何人看見，沒有人抓住你，於是你終究有點傷心。
出於故意或無意，你轉而用你的人格與魄力去吸引誰，隨便誰都可以，只要你喜歡。你懶散地、惡劣地拉扯著他們靠近，如果對方真如你設想地近了，你便別扭地將頭一轉，不願再理會，又去專心尋找下一個感興趣的點，但你永遠能抽身，你從不沈迷，你渴望著無法得到的東西，全心全意的愛與投入，或者是純然的刺激與樂趣，然而得到後又覺得無趣，於是你若無其事地扭頭走開了，落下他們，如同你被落下。
如此能夠預料，如此難以預料。
鄭小峰站起來，緊緊抓住他的衣領，白嘉榮溫和而悲哀地回望著他，鄭小峰的目光從他的臉上移到手指，他認真地考慮了一下是否要真正剁掉那些討厭的手指，最終決定放棄，他要離開這個突然發瘋的瘋子，母親還在等著他。
“真是多餘操心。”鄭小峰氣惱地舔了舔後槽牙，把白嘉榮推進水裏，他敏捷跳過擋路的石頭，跑過小橋，往大門去了。
水淹沒白嘉榮的口鼻眼睛，他忙亂地從池塘中站起來，撥開遮蔽的紅蓮，叫喊著：“不要回去！”鄭小峰已經跑出大門。
清涼的白色月光遍撒一地，他眼中仍印著鄭小峰離開前的回頭一顧，他冷極了，擁開冰寒徹骨的池水，連衣服都不肯換，也急切地沖出門外。
莊園裏，枝綠子脫下染血的手套隨便向後一丟，阿庸自然而然地接住了手套，戴在了自己的手上。
“別讓她死了。”枝綠子吩咐，“每個部位片下一些給我試試新藥。”她搖曳著走出昏暗囚室，阿庸站在垂著頭的從妙海身前，冷冰冰的面容上露出一絲微笑，“現在，叢女士，該我們玩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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