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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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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君

游略這個暑假, 做了蠻多的事情。

首先最重要的當時給母親拍視頻。

他每天晚上都拿學校發的空白拍紙本寫腳本。

到密密麻麻寫了又改,改了由刪,壘起來竟然也有半只手掌高了。

要知道這些拍紙本, 他本來是準備帶回來給母親當賬簿和記事簿用的。

不過雖然用途變了, 母親還是在這些紙張上留下了不少筆跡。

因為游略寫的每一個腳本, 最終審批人都是謝慈君。

上坎村是個多雨多霧的村子。

但很神奇的是,這個暑假竟然大部分都是晴天。

於是游略在每一個天氣好的日子裏,勤勤懇懇積攢視頻素材。

從研制醬菜,到自制土面, 到納千層鞋底, 到打竹書櫃……每一個視頻主題,都是他和母親在一大堆策劃草稿中精挑細選出來的。

他記得一開始,母親只是為了幫他完成選修課作業才答應出鏡。

但到後來,她甚至在游略的教授下學會了怎麽使用相機。

游略是典型的理科生, 高考時語文將將過一百一, 全靠逆天的理綜和數學帶飛。

大學學的也是光電工程,大二的時候就決定好了要繼續讀本校的光學研究生,對之前熱門的金融、法學和時下火爆的計算機、人工智能都不屑一顧。

而謝慈君不一樣。

她讀大學那個年代,最受歡迎的專業是中文系,她自己讀的也就是中文。

在她心中,是有一些文學情懷在的。

年輕時她也曾創辦過詩會,愛逛書展,和心儀的男孩子去看文藝片。

甚至於她還被導演看中過,邀請她參演電影, 但因為家教甚嚴, 父母不同意,最終還是作罷。

種種這些, 都能夠證明,謝慈君對於視頻畫面這些東西是有自己的天賦和見解在的。

游略寫的腳本粗粗略略,只有簡單的制作流程,但在母親的加工潤色下,內容一下就變得有質感起來。

有一份腳本,游略沒參與,是謝慈君自己寫的。

就是打造書櫃。

為了拍這個視頻,她把家裏的舊櫃子挪到了工具房放榔頭鑿鋸——其實原本已經吱呀晃動,壽命可危了。

而後扛著柴刀帶游略上山,搬了不少竹子回來。

整個書櫃的圖紙是她自己畫的,花紋也是她親自雕刻的,竹制的櫃子邊還裝飾了幾枝手工制作的竹葉,與原材料相得益彰。

書櫃做好後,她一點點把家裏的藏書整理進去。

說是藏書,其實大部分都是游略的課本,一些應學校要求買的名著讀物,一些她從別人手中換來的二手線裝醫書、蔔算書、藥草集冊、還有她自己這些年寫的散文本和賬簿。

很奇怪,每一本書都幹凈而熨帖,有些書籍看得出很舊了,可封面連絲褶皺都沒有,可見主人有多小心多愛護。

這樣一架質樸的,並不算大的書櫃,就擺在謝慈君房間一角。

簡陋的灰墻和泥土地上,是沁人的書韻墨香。

這樣的畫面肉眼看或許還好,落在鏡頭裏,竟有一種讓人無言的感動。

但也正是因為這樣的精雕細琢,游略總是沒拍多久,相機的兩張儲存卡都滿了。

不得不去鎮上找電腦進行數據搬遷。

他自己是沒電腦的,大學寫論文學圖像學編程要麽蹭學校機房,要麽預約圖書館的電子閱覽室,要麽就找間便宜的網吧。

他們專業對計算機的依賴性沒有那麽高,但也沒有那麽低,他上了三年大學都沒買電腦,也被室友稱作是一大奇跡。

游略甚至還幹出過,因為疫情沒法出校,自己又沒有電腦,於是交了厚厚一沓手寫論文給導師的事情。

也不曉得是不是被他求學的精神所感動,期末成績出來,游略從這位魔鬼導師手中拿了個不可思議的高分。

然而現在,為了能安全地用到電腦,游略還在鎮上找了份家教的工作。

——保不齊胡耿就在什麽地方盯著他呢。

好在這個小鎮連考上市重點中學的學生都沒幾個,更別說名牌大學生了。

游略想找份家教工作還是很簡單的,雖然工資真的不高,但學生房間裏就有電腦,對方做題時,他就可以借著寫教案的名頭使用計算機。

而更巧的是,這位學生的姐姐也是他高中同學,還是他高中同班班花。

但成績不太好,現在在一所大專讀幼師。

這位班花對游略的態度很友好,甚至有點母愛泛濫的意思,總是給他塞吃的喝的,每每看見他,大眼睛裏都是心疼和關愛。

畢竟游略長得白凈瘦削,相貌偏小奶狗型,一雙帆布鞋穿得發了白,手機屏幕碎得不成樣子,連寫暑假論文作業也需要借用學生家裏的電腦。

實在是太可憐了。

“游略,我有一臺不用的舊筆記本,你要不要啊?我可以給……啊不,我可以租給你,那個,一天一塊錢怎麽樣?正好我也給自己賺點外快。”

或許是怕傷到自己的自尊心,對方用詞很謹慎。

游略略略思索:“認真算起來,我一天的夥食費也就一塊錢……”

“那我借給你!”

男生詫異地望向她。

“我、我借給你,就當感謝你替我弟弟補課了,我感覺他這個暑假學習還進步蠻大……蠻大的。”

看來真的是很好心的姑娘。

絞盡了腦汁想救濟自己這位貧窮的老同學。

游略笑笑:“沒事,我用到電腦的地方其實不多。等開學後,應該會自己買一臺方便剪輯的筆記本。”

班花睜大眼睛:“開學後你自己買?”

“嗯。”

其實上大學這幾年。游略還是存了點錢的。

一來有貧困生補助,二來他每年都拿一等獎學金,三來他打工很拼命,四來他真的非常節儉。

所以如果真需要筆記本電腦,他靠自己也能買得起高配版。

只不過游略還是打從算室友手裏回收二手的就是了。

因為室友剛為了打游戲換了臺游戲本,之前那臺辦公本就很適合他用來剪輯視頻。

……是的沒有錯,

他暑假拍了那麽多視頻素材,其實都還堆疊著,到現在都沒拿出來剪。

畢竟總不能真的在學生家裏這樣肆無忌憚地用電腦。

游略換好鞋,跟班花還有班花弟弟道別,就準備回村了。

只不過剛走到樓道門,就被人堵住。

“游略,我總算是蹲到你了!!”

——來人正是胡耿。

他張開雙臂,死死擋在面前,眼裏既有氣憤,也有終於守株待兔成功的興奮:“我的相機呢?我交代你拍的素材呢?你不要跟我說都過去一個多月了還沒拍好!”

自胡耿把相機交給游略後,就仿佛石沈大海,再也沒有得到過對方的正反饋。

最開始兩個星期他還勉強能忍住,到後來幾乎三天一問,游略每次都說在拍呢在拍呢,讓他傳個視頻來看看就說信號不好,就這麽拖啊拖啊的拖到了今天。

暑假都快過完了!!!

他最貴的鏡頭放在這個窮鬼身上足足四十天!

真是要命!

“我告訴你,我等不下去了,就算你沒拍好也得把相機給我還回來,這段時間用舊單反用得我頭昏,視頻質量都下降了!快點,拿出來!”

游略的眼神閃爍了幾下。

“游略?”

胡耿擰起眉頭:“你發什麽呆呢,相機呢?”

“相機啊。”

“對啊相機!”

長久的靜默後,男生垂下眸:“對不起,胡同學。你的相機……”

胡耿忽然有種極為不祥的預感:“我的相機怎麽了?”

“你的相機摔碎了。”

游略難過地嘆了口氣:“我上山拍素材的時候,一不小心掉進潭裏,相機就嗖地飛了出去。”

“飛、飛了出去?”

“是的,飛出去又摔在石頭上,結果四分五裂,連全屍都沒留下,鏡頭還被溪流沖走了一個。不過支架還在,我明天帶給你?”

胡耿:“……”相機都沒了你帶支架有什麽用!

等等,相機沒了?

他瞳孔震動,一瞬間感覺心臟都要窒息了:“你你你……相機摔、摔、摔……”

“摔碎了。”

男生的語氣非常沈痛:“怪我,從沒用過這麽貴的東西,一時粗心大意就……你放心,之前說好的雇傭費,我不會跟你要的。”

這種情況下你竟然還想過要那筆雇傭費?!

胡耿憤怒到破音:“游略,你他媽是不是瘋了!”

然後這一聲,也順利把樓上的班花喊了出來。

班花哐當推開窗戶,橫眉冷對:“胡耿,游略是我朋友,你不要對我朋友大呼小叫的。”

——當年上學時,暗戀班花者眾多,胡耿也是其中一員。

這會兒聽見青春時期的女神為這個“犯人”說話,他簡直氣到心梗。

“是我的錯。”

游略落寞道:“是我不小心弄壞了胡耿同學的相機,他生氣也是理所應當。”

“啊?”

班花有些意外:“那修得好嗎?”

“唉,四分五裂了。”

他又重覆敘述了一遍過程,往胡耿心口插刀:“肯定修不好的。”

“……這、這樣。”

於是班花也感到很為難:“胡耿,那個相機,你很急著用嗎?著急的話,要不你先用我的?”

“這怎麽能一樣!”

胡耿簡直要吐血:“我缺的又不是數碼相機!你知不知道他弄壞的機身和鏡頭值多少錢?那是我最貴的一臺單反,靠!我他媽當初就不該信你,你這種窮鬼怎麽會知道它的價值……”

因為正在氣頭上,胡耿也顧不得女神在場了,刻薄之言一句接一句,越說越難聽。

班花忍不住擔心地看向游略,游略卻仿佛沒聽見一般,眉頭都沒皺一下。

他理智地開口道:“你放心吧,我不會賴你的,多少錢我都照賠。”

“你賠,你個窮鬼你賠得起嗎你!”

“那你到底要不要我賠?”

“我當然……”

胡耿頓了一頓。

他擺起一張討債臉:“我跟你說過那單反和鏡頭的價格吧?”

“我現在身上暫時只有五千,轉給你。”

游略掏出手機:“不過我還有一筆特殊獎學金沒到賬,開學後當家教打打工,每個月應該能轉你兩千。總之,我按全新的價格賠你,你是要錢還是我到時候再買一部還你?”

胡耿:“……”

對方都說到這份上了他還能怎麽辦?

就算報警也不會有比這更好的解決辦法了吧?!

況且女神還在窗臺上虎視眈眈地望著。

草,但是還是好氣啊。

不行,不能就這麽算了,他一定要找個法子好好教訓這家夥……

“不過,雖然不能拍我媽了,但我有一個更大的新聞,你要不要聽?”

對方忽然開口。

呃?

在胡耿呆楞的目光中,游略往前走了兩步,在他面前站定。

由於比他高出了一整個頭,這近距離的頗有些壓迫感,甚至讓胡耿感到幾分屈辱。

他就要破口大罵——

“釗志專國學專修學院,你聽說過嗎?”

一口氣堵在胸口,胡耿擰擰眉:“你是說市裏那個很有名的戒網癮學校?”

“嗯。”

“那學校,它怎麽了?”

“有更值得你去挖掘報道的深度新聞。”

對方盯著他,眼神幽深,嗓音壓低,仿佛充滿蠱惑的惡魔:“標題我都幫你想好了——是靜心聖地還是人間煉獄?讓胡耿帶你走進這所大名鼎鼎的戒網癮學校,真相竟是如此的可怕……”

胡耿:這標題會不會也太長了點?

但好像聽起來真的很有爆點的樣子。

對方拍拍他的肩,將一張折起來的紙和幾張照片塞進他手裏:“喏,線索都給你準備好了。快去吧,胡耿,我相信你就是那個掀起風暴的獨立新聞人。”

……

胡耿離開後,班花從樓上氣喘籲籲地跑下來。

“游略,游略等等!那個,胡耿他沒欺負你吧?”

她臉頰紅撲撲的,胸脯劇烈起伏,看得出剛才跑得很急:“這是我攢的壓歲錢,你先拿去,反正我也不急著用……”

“林靜靜。”

游略忽然叫了她的名字。

“哎……哎?”

“這個錢,我不需要的。”

他揚唇笑了笑:“胡耿的相機,我也沒弄壞。”

“啊?”

班花驚訝極了:“那你為什麽這樣跟他說?還被他罵了一頓!”

“為了從討厭的人手裏騙到自己需要的東西。”

游略聳聳肩:“所以呢,我其實也沒你想的那麽可憐。”

“……我沒、沒可憐你。”

“那還有就是,開學後我應該就不會再回這個地方來了。”

“寒假也不回來嗎?”

“寒假也不回來,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沖她瀟灑地揮揮手:“再見啊林靜靜。雖然這樣說很抱歉,但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別想著我了,以後還是找個適合自己的穩妥男青年喜歡吧。”

“……”

班花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看著男生轉身走遠,背影逐漸消失在狹窄的街頭。

耳畔有電瓶車滾過井蓋的聲音,小區菜市場傳來的切肉和吆喝聲,大嬸大爺在門口打麻將的“胡了”。

還有她緩緩平靜的心跳聲。

確實噢。

這是多麽小多麽小的一個小鎮,肯定比不上他念大學的京城。

唉,早知道高中的時候努力點念書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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