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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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雅君從公司回到家裏時，宗春蓉不在家。
她又去打麻將去了。
她這個毛病還是她當上鄭興豐的情人後養成的，她就像是窮人乍富的小市民在短暫地確認了自己的富裕生活後就開始瘋狂揮霍，她迷戀賭博、迷戀煙酒、迷戀少年，迷戀一切可以讓人墮落的東西。
墮落而奢靡的生活會迅速吹起人越來越膨脹的貪欲。
她可不是因為察覺到鄭興豐不是什麽正經的房地產商人產生了正義感，才開始悄無聲息地開始收集他犯罪的證據的，她是知道人生在世，興衰禍福都沒個定數，得早點為自己留條後路。
她是為了自己。
她從底層爬上來的，自己的命最重要無所謂別人怎麽過。
死了、活了、冤枉了、倒黴了，都跟她沒關系。
在她眼裏，利益永遠是第一位的。
有了錢什麽都可以買到，哪怕是人命呢？
哼，這世上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狗都大，有時候就如現在游戲人間的宗春蓉和當年鄉鎮上與筒子樓裏茍且偷生的宗春蓉就完全是兩個人。
在她的人生裏最重要的就兩件事，自己、錢。
但她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她雖然本質上就是個嫌貧愛富，空有美貌的菟絲花，但藍雅君在跟著她生活最開始那兩年，也看到過宗春蓉真正單純、真正軟弱的時候。
她即便承受著生活的重壓，但經歷過藍老大那樣的爛人後，看什麽都覺得生活還是過得去，就是身邊跟著拖油瓶讓她不太自在。
重新成為母親，她的生活非常艱難，也很尷尬。
藍雅君如藍雨心所說，養起來確實不麻煩，她吃得少，幹的活多，每天都要上學，很早就要出門，還是會默默地給她做好早午飯才背著書包匆匆地跑去學校，晚上回來了，不僅要寫作業，還要打掃衛生，做完飯。
她每天都在幹活，養她一點也不虧。
可這樣了，藍雨心還是養不起。
有了藍雅君原來租的那個筒子樓就太小了，而且，她一個人無所謂，但她有了藍雅君，再住這種人員覆雜的筒子樓就不行了，她拿著藍雨心給的兩萬塊，去城市裏好一點的小區裏租了個稍微大點的房子。
光這個房子一年的租金就花了她一萬塊錢。
除了房租錢，還有每個月的水電費，她們母女倆的生活費，以及藍雅君昂貴的借讀費以及學雜費，亂七八糟加一塊一個月怎樣也得有兩千多的支出，可宗春蓉在超市上班累死累活也就掙兩千多，要是收支平衡，大不了存不下錢來，可萬一收支不平衡，她就得挪用下一個月的。
就這樣挪來挪去，錢一樣不夠。
要是藍雅君學校那邊臨時來點幺蛾子，要買什麽東西，收錢，她真是一點也拿不出來。
幸好，藍雨心沒有真的把孩子一扔給她就算完事，她每個月都會給宗春蓉打錢，也不知道她在要還債要養孩子的情況下，是怎麽把錢給擠出來的。
宗春蓉和藍雨心重新取得了聯系，每個周都會給對方打電話，長途電話費貴，大家都缺錢，可是宗春蓉和藍雨心硬是要每個月多掏幾百塊錢去交這筆多餘的話費，也要給對方打電話。
宗春蓉每天很累，睜開眼就要掙錢，看著家裏那個小拖油瓶就來氣，偏偏藍雅君又很乖，挑不出她的錯，除了不太親近她之外，沒什麽找她出氣的理由，宗春蓉每天積攢的這股氣全都在每周的定時的電話裏發洩出去了。
藍雨心從不說自己都苦多難，可宗春蓉憋不住，她其實沒有藍雨心艱難，可非要把一點生活裏常見的苦難誇張三百倍說給藍雨心聽。
有趣的事兒藍雨心會笑，苦難的事兒藍雨心會擔心。
宗春蓉每到這時就會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就像個未遭苦難的小姑娘。
藍雅君到這天日子也會好過點，她媽至少不會莫名其妙對她罵罵咧咧了，看到一百分的卷子也不會陰陽怪氣，她會笑著看著自己，就像個正常的母親溫柔地揉揉她的腦袋，將她摟在懷裏，說：“不愧是我的孩子。”
她習慣被人惡劣的對待，也習慣被人居高臨下的可憐，但不習慣被人像個不出世的小天才一樣，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為她驕傲，為她歡喜。
這是媽媽才會有的。
藍雅君很開心。
她開始理解了姑姑為什麽非要把她送到這個脾氣古怪又經常對她陰陽怪氣的媽媽手裏。
血濃於水，媽媽總是不同的。
只有在這裏，她才是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自身價值，理所應當的存在。
在媽媽的懷抱裏，她才不是寄人籬下。
藍雨心和宗春蓉這樣異地交流的狀態持續了大概一年，藍雨心就跟丈夫離了婚，放棄了兩個孩子的撫養權，背著所有債務，來到了毗鄰C市的A市從做小生意開始繼續還債。
她說，想給兩個孩子一個正常的成長環境，所以，她丈夫受不了了想離婚，她選擇了接受。
貧賤夫妻百事哀，她和她丈夫就這樣和平分手。
宗春蓉對她的丈夫非常刻薄，罵聲連天，藍雨心笑呵呵地讓她不要動氣，然後給她買了件新衣服。
位置變近了以後，藍雨心每周都會來看她們一次，省出來的上千的電話費，全用來補貼她們這個貧窮的家了。
家裏缺什麽東西，或者壞了什麽東西，藍雨心都會處理好。
藍雅君在藍雨心回來的日子過得尤其好，她媽媽歡天喜地，嘴裏哼哼著歌，拉著藍雅君跳舞，在廚房裏穿梭著做大餐，偶爾奢侈一把，她們三人還會出去吃，然後順路逛街。
藍雨心喜歡給宗春蓉買新衣服，也喜歡給她買城裏姑娘奢侈的化妝品。
當宗春蓉打扮得美美的從試衣間裏出來，藍雨心會蒙住藍雅君的眼睛，然後等她出來閃亮登場的那一刻，松開手，像當年鄉鎮理發店的張阿姨一樣，“噔噔噔”的喊。
只不過在張阿姨那裏閃亮登場的是藍雅君，在藍雨心這裏閃亮登場的是宗春蓉。
藍雨心笑著問：“媽媽美不美？”
藍雅君會配合地笑著鼓掌，喊：“美！”
宗春蓉傲嬌地哼哼兩聲，難得舒心地去沈醉自己的美貌。
宗春蓉在這會兒不會因為自己的美貌招來男人們齷齪打量的眼神，在這裏只有完全欣賞和讚揚她美麗的朋友和女兒。
她臭美極了，對著鏡子說：“我就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
銷售員奉承，藍雨心也奉承，藍雅君捧場地鼓掌。
宗春蓉非常開心。
那是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女兒全心全意地依賴她、愛著她、崇拜她，朋友會發自內心地讚美她，幫襯她、陪伴她。
她本是一朵快枯敗的花，被這些愛意澆灌著，反而比任何年紀的她都要美麗。
日子雖然苦，雖然累，但是很有奔頭。
藍雨心經過三年的辛苦奔波，終於要還清所有的債務，宗春蓉高興地在家裏慶祝，藍雨心告訴他們，她原來為了還債做的小生意現在規模倒是越來越大了，每年的利潤都不錯，以後，她要在C市給她們買一套學區房，把她們母女倆的戶口徹底落在C市，藍雅君就可以安心上最好的學校了。
宗春蓉和藍雅君都很開心。
她們把藍雨心當做家裏的一份子，所以，藍雨心給她們買房，母女倆都不覺得別扭，反而都非常開心，藍雨心工作太忙，又總在A市，所以看房的事是由宗春蓉完成的。
宗春蓉總算有點混出頭的感覺，雖然不是她混出頭了，但她就是有點這個城市的主人翁的感覺了。
每天下班哪怕再忙再累，她也要像個女總裁一樣，把城市的地圖鋪開，跟各類房產中介交流工作，要以最低的價錢，在最好的小學附近，買一套三室一廳的大房子。
“我們雅君以後要好好讀書，”宗春蓉抱著藍雅君，跟她親昵地臉貼臉，笑著說，“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讓我和你姑姑好好休息。”
藍雨心會說：“等到她工作了，我還沒到要休息的年紀呢。”
宗春蓉嘟起嘴，說：“那不行，我要休息了，你到時候替我把社保都交完吧，我要躺著了。”
藍雨心無奈地搖了搖頭，但還是說“好”。
藍雨心跟藍雅君說，她媽媽這輩子其實是千嬌百寵的公主命，就是被自己坑死了，活成這副慘樣，所以她得對宗春蓉的一輩子負責。
藍雨心在生意場上行走，難免有人情上的往來，見她獨身一人，有人動心思要給她介紹對象，但是藍雨心太忙，又跟宗春蓉挨得太近，所以最後她的對象們都看上了比花還嬌美的宗春蓉。
宗春蓉表面笑意盈盈，千嬌百媚，迷得人家七葷八素，轉頭就把所有露骨的暧昧短信發給藍雨心看。
在別人那是一出閨蜜搶男人的把戲，在宗春蓉這裏，她會一臉正直地說：“我替你測過了，都是一群不靠譜的爛人。”
藍雨心會無奈地笑笑，然後答應不跟他們再來往。
她知道宗春蓉在阻撓她再結婚，所以，後來她專程告訴她，她不會再結婚了。
“我有過家庭，有過孩子，我雖然這輩子很難見他們了，但我得對他們一輩子負責，”她說，“所以，不會再拖累什麽人，也不想再虧欠什麽人了。”
宗春蓉轉頭看她，看她抽著煙，放松地倚在陽臺上，身形筆直，頂天立地，比這世上任何男人都要厲害，她當初想要嫁給無憂無慮的生活，也想要嫁給像公公一樣頂天立地的英雄。
結果，世事難料，她嫁的是世上絕無僅有的爛人。
她也倚在陽臺上，迎著和煦的春風，用餘光瞥著這個永遠堅強、永遠正直、永遠溫柔的女人，然後不由自主地朝她靠近，然後伸出手，小動物一樣試探著貼向了藍雨心放在欄桿的手。
她太小心、太輕柔，那實在不像是在對待朋友。
這世上再親密的朋友也不會這般。
藍雨心何等人物，她立即就看出了宗春蓉說不出口的心思。
宗春蓉看著她立即敏銳地轉過頭，嚇得立刻收回了手，像只受了驚的兔子。
藍雨心這輩子對得起任何人，但是對不起宗春蓉。
所以，她會竭盡所能地對她好，宗春蓉要什麽，她就會給什麽。
她抽著女士香煙，一手舉著香煙，一手還是放在陽臺的欄桿上，她帶著笑意，側著轉過身，溫柔地問道：“你想說什麽？”
宗春蓉瞅了她一眼，又立即收回，可藍雨心沒有立即抽身離開，所以，她又能鼓起勇氣來。
她望著繁華的城市，望著即將落下的太陽，望著天邊橘紅色的火燒雲，一個字一個字地輕輕蹦：“我想說，那你要不要只虧欠我？”
藍雨心牽住了她的手。
宗春蓉一驚，轉過頭來，看見了她縱容的笑容。
她們之間的情誼註定隱秘，也註定偉大。
然而，人生在世，興衰禍福都沒個定數，這是宗春蓉從藍雨心的死上學會的道理。
那時候，一切剛剛變好，她就突發意外死在了回到C市的路上。
那天是她們給她們在C市的家交首付的日子。
她迷迷糊糊地牽著藍雅君走進停屍間，在法醫的指引下顫抖地掀開了掩蓋藍雨心的白色床單，看到了碾成一團肉泥的她。
人活在世上不過是一團由脊梁撐起的爛肉，那一會兒，頂天立地的藍雨心便變回了人的原型。
宗春蓉撫摸著她蒼白而死寂的面孔，在眾人的阻攔中瘋了一般去尋找她雪白而正直的脊骨，然後，擁抱著這團爛肉，嚎啕大哭。
宗春蓉是朵軟弱的菟絲花，總要攀附著別人生長，沒了藍雨心，她也變回了原型。
……一團活著的爛肉。
她們夢裏的家成了泡沫，生活的重壓再次襲來，藍雅君又一次成了宗春蓉生活中最大的負累。
家裏的氛圍隨著藍雨心的死，一天比一天變得壓抑，宗春蓉為了藍雅君能夠在城裏上學，為了她們母女倆在城市裏活過一天又一天，拼命的工作，卻發現怎麽都入不敷出。
藍雅君不想念了。
她那天背著小書包，拉著宗春蓉的手，認真地說：“媽媽，我不讀書了。”
宗春蓉狠狠地打了她一頓，然後第二天辭了正經工作，去了洗腳房當起了暗娼。
她榨幹了自己的血，滾在男人們臭烘烘的肉堆裏，供起了藍雅君光明燦爛的未來。
她埋怨她、她怨恨她、她嫉妒她、但也因她，心甘情願。
藍雅君生活也陡然晦暗起來，宗春蓉回到了最開始遇到的樣子，陰陽怪氣，喜怒無常，不管她做對還是做錯，都會迎來毆打和辱罵。
可過去太過美好，藍雅君記得宗春蓉曾經美麗的樣子，所以，依然愛她。
她不管宗春蓉怎麽打她，都不會反抗，她會好好為她準備飯菜，會好好陪伴她度過一個個不眠之夜，會偷偷拿上刀跟著宗春蓉上班在有人傷害她時毫不猶豫地站出來保護她，也會好好學習，不管要挨打還是挨罵都竭盡所能交出一百分的卷子……
可這樣的生活過長了，母女倆對彼此的怨懟越來越多。
母親美好的模樣慢慢模糊，有關於藍雨心的一切也在這個家裏消失，藍雅君從想要愛媽媽變成了應該愛媽媽。
她對她的愛出於習慣、出於責任。
這種愛就跟藍雨心當年對藍家一樣。
宗春蓉為了生活做了婊/子，在泥潭一樣的生活裏越墜越深，她不甘和怨恨著，於是也拖著藍雅君一起下墜。
就算做了鄭興豐情人，突然有了錢，宗春蓉也墮落地很快。
她深深紮在情/色和賭博裏，不肯脫身。
她有了錢，就算藍雅君被困入其中，隨時都可能成為“禮物”像她一樣被送出去也無所謂。
明明拼命供藍雅君讀書的也是她。
她告訴她親愛的女兒：“你以為你有多清高、多幹凈呢？”
“你吃著婊/子的血，任何時刻都可能滑下去成為下一個婊/子。”
“龍生龍，鳳生鳳，”她說，“而婊/子只會生婊/子。”
“這就是這個社會真實模樣，”她沒了半點當年拼命逃出命運的樣子，眼神空洞，神情迷離，若有所思地笑著說，“上不去，活不起，掙紮不動。”
“你覺得，所謂無價的人命又值得了幾個錢呢？”
藍雅君從夢中陡然驚醒。
她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因為恐懼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抱住雙臂，艱難地爬起來。
此時已是深夜，她因為過度疲勞，給荊楚懷打過電話後，倒頭就睡，醒來就是這個點兒了。
偌大的豪宅空蕩蕩，她不知道宗春蓉回來沒有，她走到屋子裏的洗手間裏，開始卸妝，那些昂貴的化妝品貼在她稚嫩青澀的臉上就像一灘浮華卻骯臟的皮，拖著她如宗春蓉一般墮落。
藍雅君拼命擦去這些痕跡，然後仔細地盯著鏡子裏尚且幹凈、稚嫩的自己。
很明顯跟著宗春蓉，她只會越墜越深。
這十八年來，她拼命讀書，拼命活著，難道是為了成為大人們利益博弈的犧牲品，成為掩蓋罪惡的時代的絆腳石，並在未來的某天成為任人采擷的婊…子嗎？
她因為恐懼、因為憤怒、因為怨恨、也因為不甘，渾身顫抖著。
她有一根和藍雨心一樣挺直的脊梁，支撐著她在任何時候、任何環境下都不會做出違背人性、違背道德，違背法律的事。
她已深入泥潭，不得逃離。
藍雅君靜靜地看著鏡子裏那張在宗春蓉的柔媚之外隱藏著如刀鋒一般銳氣的臉。
她面無表情時跟不茍言笑的藍雨心竟然有幾分神似。
[好好讀書，好好做人，]她和鏡中的藍雨心異口同聲地說，[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國家，對得起良心。]
[不要做時代的絆腳石。]
不能認命，
她想，
即便身在泥潭，她也要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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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雅君從公司回到家裏時，宗春蓉不在家。
她又去打麻將去了。
她這個毛病還是她當上鄭興豐的情人後養成的，她就像是窮人乍富的小市民在短暫地確認了自己的富裕生活後就開始瘋狂揮霍，她迷戀賭博、迷戀煙酒、迷戀少年，迷戀一切可以讓人墮落的東西。
墮落而奢靡的生活會迅速吹起人越來越膨脹的貪欲。
她可不是因為察覺到鄭興豐不是什麽正經的房地產商人產生了正義感，才開始悄無聲息地開始收集他犯罪的證據的，她是知道人生在世，興衰禍福都沒個定數，得早點為自己留條後路。
她是為了自己。
她從底層爬上來的，自己的命最重要無所謂別人怎麽過。
死了、活了、冤枉了、倒黴了，都跟她沒關系。
在她眼裏，利益永遠是第一位的。
有了錢什麽都可以買到，哪怕是人命呢？
哼，這世上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狗都大，有時候就如現在游戲人間的宗春蓉和當年鄉鎮上與筒子樓裏茍且偷生的宗春蓉就完全是兩個人。
在她的人生裏最重要的就兩件事，自己、錢。
但她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她雖然本質上就是個嫌貧愛富，空有美貌的菟絲花，但藍雅君在跟著她生活最開始那兩年，也看到過宗春蓉真正單純、真正軟弱的時候。
她即便承受著生活的重壓，但經歷過藍老大那樣的爛人後，看什麽都覺得生活還是過得去，就是身邊跟著拖油瓶讓她不太自在。
重新成為母親，她的生活非常艱難，也很尷尬。
藍雅君如藍雨心所說，養起來確實不麻煩，她吃得少，幹的活多，每天都要上學，很早就要出門，還是會默默地給她做好早午飯才背著書包匆匆地跑去學校，晚上回來了，不僅要寫作業，還要打掃衛生，做完飯。
她每天都在幹活，養她一點也不虧。
可這樣了，藍雨心還是養不起。
有了藍雅君原來租的那個筒子樓就太小了，而且，她一個人無所謂，但她有了藍雅君，再住這種人員覆雜的筒子樓就不行了，她拿著藍雨心給的兩萬塊，去城市裏好一點的小區裏租了個稍微大點的房子。
光這個房子一年的租金就花了她一萬塊錢。
除了房租錢，還有每個月的水電費，她們母女倆的生活費，以及藍雅君昂貴的借讀費以及學雜費，亂七八糟加一塊一個月怎樣也得有兩千多的支出，可宗春蓉在超市上班累死累活也就掙兩千多，要是收支平衡，大不了存不下錢來，可萬一收支不平衡，她就得挪用下一個月的。
就這樣挪來挪去，錢一樣不夠。
要是藍雅君學校那邊臨時來點幺蛾子，要買什麽東西，收錢，她真是一點也拿不出來。
幸好，藍雨心沒有真的把孩子一扔給她就算完事，她每個月都會給宗春蓉打錢，也不知道她在要還債要養孩子的情況下，是怎麽把錢給擠出來的。
宗春蓉和藍雨心重新取得了聯系，每個周都會給對方打電話，長途電話費貴，大家都缺錢，可是宗春蓉和藍雨心硬是要每個月多掏幾百塊錢去交這筆多餘的話費，也要給對方打電話。
宗春蓉每天很累，睜開眼就要掙錢，看著家裏那個小拖油瓶就來氣，偏偏藍雅君又很乖，挑不出她的錯，除了不太親近她之外，沒什麽找她出氣的理由，宗春蓉每天積攢的這股氣全都在每周的定時的電話裏發洩出去了。
藍雨心從不說自己都苦多難，可宗春蓉憋不住，她其實沒有藍雨心艱難，可非要把一點生活裏常見的苦難誇張三百倍說給藍雨心聽。
有趣的事兒藍雨心會笑，苦難的事兒藍雨心會擔心。
宗春蓉每到這時就會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就像個未遭苦難的小姑娘。
藍雅君到這天日子也會好過點，她媽至少不會莫名其妙對她罵罵咧咧了，看到一百分的卷子也不會陰陽怪氣，她會笑著看著自己，就像個正常的母親溫柔地揉揉她的腦袋，將她摟在懷裏，說：“不愧是我的孩子。”
她習慣被人惡劣的對待，也習慣被人居高臨下的可憐，但不習慣被人像個不出世的小天才一樣，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為她驕傲，為她歡喜。
這是媽媽才會有的。
藍雅君很開心。
她開始理解了姑姑為什麽非要把她送到這個脾氣古怪又經常對她陰陽怪氣的媽媽手裏。
血濃於水，媽媽總是不同的。
只有在這裏，她才是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自身價值，理所應當的存在。
在媽媽的懷抱裏，她才不是寄人籬下。
藍雨心和宗春蓉這樣異地交流的狀態持續了大概一年，藍雨心就跟丈夫離了婚，放棄了兩個孩子的撫養權，背著所有債務，來到了毗鄰C市的A市從做小生意開始繼續還債。
她說，想給兩個孩子一個正常的成長環境，所以，她丈夫受不了了想離婚，她選擇了接受。
貧賤夫妻百事哀，她和她丈夫就這樣和平分手。
宗春蓉對她的丈夫非常刻薄，罵聲連天，藍雨心笑呵呵地讓她不要動氣，然後給她買了件新衣服。
位置變近了以後，藍雨心每周都會來看她們一次，省出來的上千的電話費，全用來補貼她們這個貧窮的家了。
家裏缺什麽東西，或者壞了什麽東西，藍雨心都會處理好。
藍雅君在藍雨心回來的日子過得尤其好，她媽媽歡天喜地，嘴裏哼哼著歌，拉著藍雅君跳舞，在廚房裏穿梭著做大餐，偶爾奢侈一把，她們三人還會出去吃，然後順路逛街。
藍雨心喜歡給宗春蓉買新衣服，也喜歡給她買城裏姑娘奢侈的化妝品。
當宗春蓉打扮得美美的從試衣間裏出來，藍雨心會蒙住藍雅君的眼睛，然後等她出來閃亮登場的那一刻，松開手，像當年鄉鎮理發店的張阿姨一樣，“噔噔噔”的喊。
只不過在張阿姨那裏閃亮登場的是藍雅君，在藍雨心這裏閃亮登場的是宗春蓉。
藍雨心笑著問：“媽媽美不美？”
藍雅君會配合地笑著鼓掌，喊：“美！”
宗春蓉傲嬌地哼哼兩聲，難得舒心地去沈醉自己的美貌。
宗春蓉在這會兒不會因為自己的美貌招來男人們齷齪打量的眼神，在這裏只有完全欣賞和讚揚她美麗的朋友和女兒。
她臭美極了，對著鏡子說：“我就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
銷售員奉承，藍雨心也奉承，藍雅君捧場地鼓掌。
宗春蓉非常開心。
那是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女兒全心全意地依賴她、愛著她、崇拜她，朋友會發自內心地讚美她，幫襯她、陪伴她。
她本是一朵快枯敗的花，被這些愛意澆灌著，反而比任何年紀的她都要美麗。
日子雖然苦，雖然累，但是很有奔頭。
藍雨心經過三年的辛苦奔波，終於要還清所有的債務，宗春蓉高興地在家裏慶祝，藍雨心告訴他們，她原來為了還債做的小生意現在規模倒是越來越大了，每年的利潤都不錯，以後，她要在C市給她們買一套學區房，把她們母女倆的戶口徹底落在C市，藍雅君就可以安心上最好的學校了。
宗春蓉和藍雅君都很開心。
她們把藍雨心當做家裏的一份子，所以，藍雨心給她們買房，母女倆都不覺得別扭，反而都非常開心，藍雨心工作太忙，又總在A市，所以看房的事是由宗春蓉完成的。
宗春蓉總算有點混出頭的感覺，雖然不是她混出頭了，但她就是有點這個城市的主人翁的感覺了。
每天下班哪怕再忙再累，她也要像個女總裁一樣，把城市的地圖鋪開，跟各類房產中介交流工作，要以最低的價錢，在最好的小學附近，買一套三室一廳的大房子。
“我們雅君以後要好好讀書，”宗春蓉抱著藍雅君，跟她親昵地臉貼臉，笑著說，“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讓我和你姑姑好好休息。”
藍雨心會說：“等到她工作了，我還沒到要休息的年紀呢。”
宗春蓉嘟起嘴，說：“那不行，我要休息了，你到時候替我把社保都交完吧，我要躺著了。”
藍雨心無奈地搖了搖頭，但還是說“好”。
藍雨心跟藍雅君說，她媽媽這輩子其實是千嬌百寵的公主命，就是被自己坑死了，活成這副慘樣，所以她得對宗春蓉的一輩子負責。
藍雨心在生意場上行走，難免有人情上的往來，見她獨身一人，有人動心思要給她介紹對象，但是藍雨心太忙，又跟宗春蓉挨得太近，所以最後她的對象們都看上了比花還嬌美的宗春蓉。
宗春蓉表面笑意盈盈，千嬌百媚，迷得人家七葷八素，轉頭就把所有露骨的暧昧短信發給藍雨心看。
在別人那是一出閨蜜搶男人的把戲，在宗春蓉這裏，她會一臉正直地說：“我替你測過了，都是一群不靠譜的爛人。”
藍雨心會無奈地笑笑，然後答應不跟他們再來往。
她知道宗春蓉在阻撓她再結婚，所以，後來她專程告訴她，她不會再結婚了。
“我有過家庭，有過孩子，我雖然這輩子很難見他們了，但我得對他們一輩子負責，”她說，“所以，不會再拖累什麽人，也不想再虧欠什麽人了。”
宗春蓉轉頭看她，看她抽著煙，放松地倚在陽臺上，身形筆直，頂天立地，比這世上任何男人都要厲害，她當初想要嫁給無憂無慮的生活，也想要嫁給像公公一樣頂天立地的英雄。
結果，世事難料，她嫁的是世上絕無僅有的爛人。
她也倚在陽臺上，迎著和煦的春風，用餘光瞥著這個永遠堅強、永遠正直、永遠溫柔的女人，然後不由自主地朝她靠近，然後伸出手，小動物一樣試探著貼向了藍雨心放在欄桿的手。
她太小心、太輕柔，那實在不像是在對待朋友。
這世上再親密的朋友也不會這般。
藍雨心何等人物，她立即就看出了宗春蓉說不出口的心思。
宗春蓉看著她立即敏銳地轉過頭，嚇得立刻收回了手，像只受了驚的兔子。
藍雨心這輩子對得起任何人，但是對不起宗春蓉。
所以，她會竭盡所能地對她好，宗春蓉要什麽，她就會給什麽。
她抽著女士香煙，一手舉著香煙，一手還是放在陽臺的欄桿上，她帶著笑意，側著轉過身，溫柔地問道：“你想說什麽？”
宗春蓉瞅了她一眼，又立即收回，可藍雨心沒有立即抽身離開，所以，她又能鼓起勇氣來。
她望著繁華的城市，望著即將落下的太陽，望著天邊橘紅色的火燒雲，一個字一個字地輕輕蹦：“我想說，那你要不要只虧欠我？”
藍雨心牽住了她的手。
宗春蓉一驚，轉過頭來，看見了她縱容的笑容。
她們之間的情誼註定隱秘，也註定偉大。
然而，人生在世，興衰禍福都沒個定數，這是宗春蓉從藍雨心的死上學會的道理。
那時候，一切剛剛變好，她就突發意外死在了回到C市的路上。
那天是她們給她們在C市的家交首付的日子。
她迷迷糊糊地牽著藍雅君走進停屍間，在法醫的指引下顫抖地掀開了掩蓋藍雨心的白色床單，看到了碾成一團肉泥的她。
人活在世上不過是一團由脊梁撐起的爛肉，那一會兒，頂天立地的藍雨心便變回了人的原型。
宗春蓉撫摸著她蒼白而死寂的面孔，在眾人的阻攔中瘋了一般去尋找她雪白而正直的脊骨，然後，擁抱著這團爛肉，嚎啕大哭。
宗春蓉是朵軟弱的菟絲花，總要攀附著別人生長，沒了藍雨心，她也變回了原型。
……一團活著的爛肉。
她們夢裏的家成了泡沫，生活的重壓再次襲來，藍雅君又一次成了宗春蓉生活中最大的負累。
家裏的氛圍隨著藍雨心的死，一天比一天變得壓抑，宗春蓉為了藍雅君能夠在城裏上學，為了她們母女倆在城市裏活過一天又一天，拼命的工作，卻發現怎麽都入不敷出。
藍雅君不想念了。
她那天背著小書包，拉著宗春蓉的手，認真地說：“媽媽，我不讀書了。”
宗春蓉狠狠地打了她一頓，然後第二天辭了正經工作，去了洗腳房當起了暗娼。
她榨幹了自己的血，滾在男人們臭烘烘的肉堆裏，供起了藍雅君光明燦爛的未來。
她埋怨她、她怨恨她、她嫉妒她、但也因她，心甘情願。
藍雅君生活也陡然晦暗起來，宗春蓉回到了最開始遇到的樣子，陰陽怪氣，喜怒無常，不管她做對還是做錯，都會迎來毆打和辱罵。
可過去太過美好，藍雅君記得宗春蓉曾經美麗的樣子，所以，依然愛她。
她不管宗春蓉怎麽打她，都不會反抗，她會好好為她準備飯菜，會好好陪伴她度過一個個不眠之夜，會偷偷拿上刀跟著宗春蓉上班在有人傷害她時毫不猶豫地站出來保護她，也會好好學習，不管要挨打還是挨罵都竭盡所能交出一百分的卷子……
可這樣的生活過長了，母女倆對彼此的怨懟越來越多。
母親美好的模樣慢慢模糊，有關於藍雨心的一切也在這個家裏消失，藍雅君從想要愛媽媽變成了應該愛媽媽。
她對她的愛出於習慣、出於責任。
這種愛就跟藍雨心當年對藍家一樣。
宗春蓉為了生活做了婊/子，在泥潭一樣的生活裏越墜越深，她不甘和怨恨著，於是也拖著藍雅君一起下墜。
就算做了鄭興豐情人，突然有了錢，宗春蓉也墮落地很快。
她深深紮在情/色和賭博裏，不肯脫身。
她有了錢，就算藍雅君被困入其中，隨時都可能成為“禮物”像她一樣被送出去也無所謂。
明明拼命供藍雅君讀書的也是她。
她告訴她親愛的女兒：“你以為你有多清高、多幹凈呢？”
“你吃著婊/子的血，任何時刻都可能滑下去成為下一個婊/子。”
“龍生龍，鳳生鳳，”她說，“而婊/子只會生婊/子。”
“這就是這個社會真實模樣，”她沒了半點當年拼命逃出命運的樣子，眼神空洞，神情迷離，若有所思地笑著說，“上不去，活不起，掙紮不動。”
“你覺得，所謂無價的人命又值得了幾個錢呢？”
藍雅君從夢中陡然驚醒。
她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因為恐懼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抱住雙臂，艱難地爬起來。
此時已是深夜，她因為過度疲勞，給荊楚懷打過電話後，倒頭就睡，醒來就是這個點兒了。
偌大的豪宅空蕩蕩，她不知道宗春蓉回來沒有，她走到屋子裏的洗手間裏，開始卸妝，那些昂貴的化妝品貼在她稚嫩青澀的臉上就像一灘浮華卻骯臟的皮，拖著她如宗春蓉一般墮落。
藍雅君拼命擦去這些痕跡，然後仔細地盯著鏡子裏尚且幹凈、稚嫩的自己。
很明顯跟著宗春蓉，她只會越墜越深。
這十八年來，她拼命讀書，拼命活著，難道是為了成為大人們利益博弈的犧牲品，成為掩蓋罪惡的時代的絆腳石，並在未來的某天成為任人采擷的婊…子嗎？
她因為恐懼、因為憤怒、因為怨恨、也因為不甘，渾身顫抖著。
她有一根和藍雨心一樣挺直的脊梁，支撐著她在任何時候、任何環境下都不會做出違背人性、違背道德，違背法律的事。
她已深入泥潭，不得逃離。
藍雅君靜靜地看著鏡子裏那張在宗春蓉的柔媚之外隱藏著如刀鋒一般銳氣的臉。
她面無表情時跟不茍言笑的藍雨心竟然有幾分神似。
[好好讀書，好好做人，]她和鏡中的藍雨心異口同聲地說，[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國家，對得起良心。]
[不要做時代的絆腳石。]
不能認命，
她想，
即便身在泥潭，她也要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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