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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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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

藍雅君出生在一個比較偏僻的村子裏。

當時代的春風吹過整個華夏大地的時候,村子還在羨慕誰家有幾塊自留地,誰家又是在鎮上、在城市裏吃著公家飯。

那時候城市和農村好像被完全隔斷了,明明最早改革的試驗田播種在廣袤的農田裏,但是變化最迅速的還是城市鋼鐵森林,尚未改變的戶籍制度限制著城鄉之間的流動,所以,兩者之間變化速度有些時候好像差了整整一個世紀。

尤其是藍雅君的出生地。

宗春蓉出生在一個貧苦家庭,她天生生的極美,但是再美也沒用,她瘦、幹不了活,還是個女的,生下來就備受嫌棄,在她生出愛美意識,開始打扮自己的時候,她爸媽就迫不及待地要把她嫁了。

沒辦法,她頭上有好幾個哥哥,為了給他們娶上媳婦,她爸媽不知道背了多少債了。

嫁了她可以收一點彩禮,也可以給家裏減輕負擔。

宗春蓉早早就沒讀書了,初中一念完,就在農田裏消磨時間,小夥子們都喜歡她,想娶她,但一個個兜比臉還幹凈,彩禮錢一個子也拿不出來,只能幹看著,他們只有一片一點錢也不值的真心。

宗春蓉翻了個白眼,真不是她嫌貧愛富,實在是她自小生活物質水平太過匱乏,她發自內心地覺得,窮,不是什麽好事兒。

村裏封閉,她千挑萬選,幾乎要把村裏的小夥子都挑完了,爸媽都說她差不多就行了,但她不,她就要在能力範圍內挑最好的。

正巧,鎮上某家富戶的兒子年紀到了想娶媳婦兒,他們家其實沒有特別富裕,只能算是小康,但是他們在鎮子上有幹凈寬敞的大房子,他們家的當家人在鎮上有很硬的關系,從不缺糧,逢年過節還能夠得上大魚大肉,那家當家人是個手藝人,年輕的時候還上過戰場,拿過槍,是個英雄。

宗春蓉向往吃喝不愁,也向往英雄。

所以,就算說親的是她未來丈夫的妹妹,她也沒覺得其中有什麽不對勁。

父母拿了一大筆彩禮錢,歡天喜地,宗春蓉鯉魚躍龍門嫁到鎮上,歡天喜地。

那家終於給自己不成器的養子娶了媳婦兒,歡天喜地。

三個歡天喜地湊在一起,就是皆大歡喜。

三次見面,宗春蓉戴了濾鏡去瞧那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混賬東西,覺得哪哪都好。

所以,不到三次,她就嫁進了藍家。

剛領了結婚證,嫁了進去,她反應過來不太對勁,她那個英雄公公纏綿病榻,即將離開人世,她那個吃公家飯的婆婆身體比她還瘦弱,好像什麽活兒也幹不好。

藍家一家子也有很多孩子,但是都沒結婚,看起來甚至都很年輕,就算是看起來的頂梁柱妹妹也只有十八歲。

她婆婆早年和公公一直生不下來孩子,懷一個流一個,後來索性認了命,找了個漂亮的男孩子養著,但養了這個孩子之後婆婆又能生了,她接連生了四個孩子,加之之前的過度流產的經歷,徹底壞了身體。

藍家老大,也就是她丈夫,很不成器,從小嬌縱長大,大了就開始胡作非為,吃喝嫖賭樣樣不缺,鎮上的姑娘誰都不願意嫁給他,找了好久才找到沒聽到傳言的宗家,把這門親成了。

不然,執著要給大兒子找個媳婦兒的公公得把自己大女兒嫁給他。

藍家老二聽聞了這個噩耗,早早準備了繩子,打算上吊,最後被藍家老三攔住,在病床前發誓,一定會給哥哥找個正經媳婦兒,才阻止了一場鬧劇。

當宗春蓉這個藍老三找來的完美媳婦兒帶到公公面前時,公公才滿意地松了口氣,他拉住藍老大的手,直說,春蓉是個好姑娘,得好好對人家,不要再亂來了,給我,給你親生父母蒙羞。

藍老大答應的好好,老爸要死了,他也哭的很傷心。

他牽著宗春蓉的手,向爸媽、向諸位兄弟姐妹發誓從此以後一定好好過日子。

公公婆婆一臉欣慰,藍家幾個孩子一臉冷漠,好像早就看透了藍老大的德行。

事實果然證明,藍老大不是個好東西。

宗春蓉剛懷上孩子的時候,他就故態覆萌,吃喝嫖賭就開始了。

他們結婚時公婆給的豐厚的財產也很快被他敗完了,宗春蓉向婆婆哭訴,婆婆揉揉她的頭,說,藍老大小時候是個好孩子本性不壞,做媳婦兒的她應該引導他,讓他向好才是。

宗春蓉覺得她婆婆就是在放屁。

但是她已經嫁人,肚子裏還有了娃,覆水難收,只能硬著頭皮,學著鎮上的潑婦,把藍老大從妓/女床上趕了下來,當著街上所有人的面,藍老大一/絲/不/掛地被宗春蓉趕回了家。

藍老大欺軟怕硬,宗春蓉的氣勢稍弱,就怒氣上頭,說她讓自己丟盡了臉,對她一頓拳打腳踢,把宗春蓉直接打進了醫院。

宗春蓉被他一頓打,直接早產,這全程,藍老大都慌裏慌張,好像在做錯的事兒不是他,藍老二這輩子也不想看到這個差點害死自己的大哥很早久費勁功夫嫁到千裏之外的城裏去了,藍老四和藍老五都還是十來歲的小孩兒也處理不了這場面,至於他們媽媽更別說了,直接嚇暈過去了,最後只有藍老三硬著頭皮,全程陪護宗春蓉,到底還是把孩子生下來了。

聽說是個女兒,藍老大癟癟嘴就走了,看都沒看一眼。

宗春蓉因此徹底對藍老大失望了,她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誕下孩子,不管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都是她的寶貝。

她從藍老三的懷裏接過孩子,想著要給孩子起個好聽的名字。

可她早早就沒上學了,上學的時候跟著同學們念大字報,偶爾追著老師批評階級敵人,就沒尊重過老師,正經上過一天學,沒有成個完全的文盲已經是極限了。

書到用時方恨少,她看著懷裏可愛的孩子,只哭。

藍老三這時說:“叫雅君吧。”

宗春蓉立即擡起頭,藍老三向來不茍言笑,可這一次卻笑著問她:“你覺得這個名字好不好?”

她對藍老三的感情很覆雜。

她為了救自己的姐姐,把自己坑進這裏,可藍老三懷著這份歉意,是整個藍家對她最好的人。

“我哥哥不是個東西,”藍老三仔細地整理她臉上的頭發,抱歉地說,“以後不要為了他過,為自己的孩子過吧。”

可是藍老大是個世上難得的混賬,他吃喝嫖賭也就算了,開始變本加厲地打罵她,要把他從弟弟妹妹那裏缺失的尊嚴,從鎮上缺失的尊嚴全數從自己的老婆身上討回來。

宗春蓉是個軟弱的人,她好不容易潑辣起來的一次用盡了她所有的勇氣,她不敢再反抗了。

她抱著她親愛的孩子,哭得厲害。

藍老三總會姍姍來遲,然後沈默地把她送進醫院去。

由於宗春蓉頻繁往來醫院,所以,在她懷裏長大的藍雅君是在醫院裏喊的第一聲媽媽。

藍老三也聽到了,她看著怔楞的宗春蓉,笑著說:“她在喊你。”

宗春蓉小心翼翼地抱著軟乎乎的藍雅君,泣不成聲。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就算有天大的委屈,她爸媽也沒辦法。

而冷漠的藍家,就像終於讓渡掉一個大麻煩,管都不管藍老大一家。

所以,藍雅君就是宗春蓉此後餘生,唯一的親、唯一的愛。

宗春蓉是個人,她當然嘗試著跑過幾次,可是每次念到孩子,又會灰溜溜地回來。

藍家因為當家人的死分崩離析,幾年之內,富裕的家就敗了。

宗春蓉的婆婆對她其實真的不錯,因為她對自己的親生子女向來是毆打辱罵處理,即便她只是個孱弱的老婦。

宗春蓉有一次看到藍老三跪在堅硬又粗糙的水泥地上被她婆婆打的鮮血淋漓,罵的狗血淋頭,一聲也沒有吭過。

明明這個偌大的家是藍老三在撐,她出錢出力,得來的要麽是冷漠的姐弟們的算計,要麽是親生母親理所應當、理直氣壯的毆打辱罵。

可她挺直著脊梁,在這樣艱難的時候,還在向宗春蓉伸出援手。

宗春蓉哭著推開了她魔鬼一樣的婆婆,向藍老三對待她一樣,急著要送她去醫院去,可藍老三固執著不去,她說:“我還有兩個弟弟要娶媳婦兒,得省著錢留給他們。”

宗春蓉不懂她這樣的付出,藍老三笑著說:“我得對得起死去的爸爸,對得起我自己的良心。”

整個藍家其實只有藍老三像那位去世的當家人。

宗春蓉問這樣正直的人:“那你對得起我嗎?”

藍老三的笑容僵在臉上,垂下頭,說了對不起。

藍老三除了宗春蓉,對得起所有人,兩個弟弟的婚事差不多以後,她立即就離開了這個泥潭一般的家,她為了最快離開這裏,寧願從鎮上嫁到偏遠的村子去,她出嫁了,所以再不用管這個家,她媽媽罵罵咧咧,詛咒她未來生孩子死在產床上。

沒了藍老三的庇護,宗春蓉的日子越發艱難。

藍老大害怕這個自小比男孩兒還要強硬的妹妹,有她在,他向來不敢下死手,但是藍老三一出嫁,他就變本加厲地毆打宗春蓉。

家裏窮得叮當響,他卻問宗春蓉要錢,給不出來錢就打,宗春蓉只能去借錢,可他們家還不了錢,借到後面,誰也不願意給她錢了。

她挨打挨得更厲害了。

藍雅君快三歲那年,她被打的血肉模糊,癱在地上,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藍老大抱走了她離不開的女兒,而她的女兒因為習慣了她被毆打,連哭都不願意再為她哭一聲了。

藍老大抱著驚醒的藍雅君,笑呵呵地說:“走,爸爸給你買糖吃。”

藍雅君懵懵懂懂地想要往後看,藍老大卻扭過她的頭,朝地上的宗春蓉啐了一口,說:“有什麽好看的?”

“媽媽。”藍雅君喊。

“那不是你媽,天天跑到鎮上勾/引男人,不知道背著我跟人操了多少遍了,結果一個字兒也拿不出來,”他說,“就是個賤人。”

他抱著藍雅君離開了原地,也不管宗春蓉是不是就這樣被他打死了。

宗春蓉真的以為自己就這樣被他給打死了,但是,她生命力好像太過頑強了些,她連著睡了三天,終於還是爬了起來,藍雅君哭哭啼啼地嚷著餓,她從床上摔倒地上,又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燒火,給藍雅君做飯吃。

待她吃完,她又去床上睡了。

家裏沒有錢,藍老三再也不會回到藍家向她伸出援手,她沒辦法去醫院,只能這樣躺著,直到躺好。

而躺好的那一天,就是她徹底逃跑的一天。

她跑過好幾次了,但最後都會因為藍雅君回來,藍老大不屑一顧,抱著女兒,就在家裏等。

可他再也沒有等到宗春蓉。

宗春蓉終於明白,她除了是孩子依賴的母親以外,還是一個求生意志頑強的人。

也許是藍雅君已經兩歲多了,她身上催發她產生母愛的不正常的激素已經退去,加上那頓差點打死她的打,已經把她從母親的位置上打了下去。

帶上孩子她跑不長,她很冷靜地想,我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在驚恐又艱難的奔跑中,她想過投奔她最依賴的藍老三,但她又很理智地告訴自己,藍老三是個女人,而且她是藍家人,她不可能幫得了自己。

她只有靠自己才能走出這一片片封閉的大山,從村裏走到城裏去,她聽到鎮上的小年輕說過可以到外面打工,外面不分男女,只要肯吃苦就能掙錢。

她衣衫襤褸,像個乞丐,窮得連汽車都坐不起,但是她走在自小長大的壯美的山水間,望著新的一輪朝陽從山與山之間升起,雙眼迸發出強烈的光。

她可以在那裏活下去。

她想,

她可以在那裏迎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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