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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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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伍

20.

比景元來得更快的是從方壺趕來的六位星君。

丹楓在收到來自龍師韶英的傳訊時剛準備再一次幫景棠取活髓,看見來自下屬的簡要匯報後像是解脫一般對坐在面前的少女說,你的護衛來了,玉清君。

他希望那群把主君放在一切事物之上的忠臣能夠代替景元勸阻景棠,至少別讓他來擔任取髓的執行者。丹楓從未有過像近段日子那樣疑惑自己學醫是為了什麽,他甚至在想,如果自己同樣不精於醫藥,將長針刺入景棠體內的會不會換一個人。

能夠手握長槍掃平阻礙的飲月龍尊拿著骨髓探針的手指自然依舊平穩,冷靜與淡漠已經成為他情緒最好的掩飾。他近乎麻木地按照操作流程把針尖刺入取出,原以為的喊叫並未出現,取而代之的僅是顫抖且粗重的喘息,還有即將倒向地面的身體。景棠說過她在忍耐痛苦上很有天賦,如果景元沒有睡在身邊的話一整晚都不會有人知道她因各種小毛病生生疼醒過多少次。她提及這些的語氣像是在炫耀——就像小孩炫耀他手中的一把水果糖。

落在懷裏的身體是發冷的,裹上外衣也不會讓她蒼白的面龐恢覆半點血色,唯有緊閉的雙眼和流淌而下的淚水能夠證明她的確是在忍受著痛苦。他能做的只有不停地呼喚懷中人的名字,讓她保持清醒不要昏死過去。

丹楓又一次借著雨別的眼睛,在恍惚間看見青綠的龍鱗於眼前化作一場落在鱗淵古海的雨。

他近乎落荒而逃地離開景元的書房,到龍尊的府邸去迎接玉清君的護衛。重返景家,丹楓叫住走在最後的天機,告訴對方玉清君意圖取活髓保持養父母的神智,希望諸位星君能夠勸阻。然而在方壺的司辰宮就職多年的短發及肩的女性人偶提起嘴角,朝飲月龍尊露出一個得體的笑容:你似乎對我們有著過於錯誤的認知。

“我以為在你們眼中,拱衛玉清君的六位星君從來都是愚臣。”

勸諫主君是忠臣才會去做的事情,他們不是,所以哪怕自詡對主子有不臣之心的天梁也不會阻攔玉清君的一切決定。愚臣要做的只是成為被握在手裏的最鋒利的一柄刀,以主君的意志為意志,去為她辦成一切她想要辦成的事。

“主君會選擇讓你來取髓是一種信任,既然飲月你下不了手的話,天樞會接過你的工作。”語畢,天機微微欠身,跟上另外五人前去找景棠。

丹楓依然站在原地註視著他們的背影。他的確得償所願,不必再如雨別所說的那樣親手把剛剛恢覆力量的景棠往絕路上推,然而被留在原地的人成了他自己。主動提出要取活髓的姑娘正像她一直表明的那樣清楚自己在幹什麽,父母想要親眼看見長子的歸鄉,於是她就去做了,至於這其中要付出的代價在她看來並非無法承受。

……那我呢?

他想要質問景棠:你的這一世和前世都把我拖曳進這痛苦,就不打算再把我拉出去嗎?

哪怕再來一次,丹楓知道他還是會接過骨髓探針,去為玉清君取活髓。就像景棠本人所說,景元不在的時候,整個宅院當中能夠被信任的只有他一個人。

從未有過如此沈重的感覺壓在他心頭,數以千萬的雲騎士兵掌控在他手上時也不曾體味過這種無力,或許是因為他能夠在瞬息萬變的戰場帶領士兵上取得大勝,卻無法破一個由愛構成的局。丹楓路過軟禁著景家老爺和夫人的房間,看見丹鼎司的醫士從屋內走出,口中不住地驚嘆道兩人能夠在顯出嗔恚後重新恢覆清醒真是奇跡。

景棠的髓起效了,但是他笑不出來。這的確是因愛而生的奇跡——或者說神跡,只是這愛的代價實在痛苦。看守景家族老的人已經從龍尊親兵換成了更忠誠也更安全的幾位星君,取髓的事情也不需要他再參與,這樣一看,他好像沒有繼續停留在景家摻合別人家事的理由。

21.

景元帶領的艦隊抵達羅浮後並未在流雲渡過多停留。前往司辰宮向司舵匯報戰況的工作被交給副手,作為將領的自己則去軍營裏找劍首鏡流。沒走幾步,同為雲上五驍的狐人飛行士白珩從對面趕來,見到景元的第一眼就將他拉到一邊,叫他暫時不要管匯報軍務的事情,先回家一趟。

“最近星槎海一直在傳你父母墮入魔陰身的消息,暫住你家的丹楓卻什麽也不說,反而帶著龍尊親兵去圍了找上門來的景家旁支。”她在說起這些的時候偷偷瞄了一眼景元,發現對方雖說臉上仍是那副游刃有餘的神色,雙手卻早已在身側緊握,“放寬心,景元,至少現在十王司的人還沒拜訪過景家。”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趕回家中的。守著大門的家丁匆匆忙忙地為他打開上了鎖的朱紅木門,同時朝裏面大喊了一聲:少爺回來了!

沒來得及卸下的甲胄上還沾著擦不凈的血汙,散發著來自戰場的硝煙與寒氣,多年未見的面孔已經在刀光劍影之中變得堅毅——父母想要看的就是這副模樣的長子。景棠牽起兄長的手,帶他前往那兩處挨在一起的房間,最終停在門口,對他說,去吧,他們等到現在就是為了見你最後一面。

年輕的將士推開房門,裏面屬於藥材的清苦氣味彌漫在身邊。他看見容貌依舊年輕的母親端莊地坐在雕花的金絲楠木太師椅上,口角邊噙著熟悉且溫和的微笑。景元不知道白珩為何要說他的父母顯出魔陰身相,他的母親分明與過去並無差別,那雙與自己別無二致的金色眼睛甚至在透過窗簾照進來的日光中變得更加明亮。

“……是長大了。”她伸出手,抹去長子臉上蹭到的灰塵,“你比我們想象中走得更遠。”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那個時候強逼著你去地衡司會怎麽樣呢?你或許不會再因為傷口避開我們回家,也或許更加想要去觸摸洞天之外真實的宇宙。”

景元張了張口,最終保持沈默。

“就像阿棠說的那樣,這是你的人生,我們作為家人只能停留在原地等你回頭。”

“——我們走後,你千萬要記得回頭,景元,阿棠身子弱,追不上你的。”

他猛地擡頭:“您怎麽會走呢,還有父親,你們可以再陪我和阿棠度過又一個一百年——”

景夫人擡起手,打斷兒子剩下的話:你或許也聽說過一些傳聞,我和你父親的確顯出嗔恚相,近一兩天卻突然恢覆清醒。丹鼎司的醫士說這是帝弓司命憐惜才降下如此神跡。

人總歸是有一死的。她這樣說,“死亡不過是一個終究要去赴的節日。”

見完母親,他又去隔壁見了父親。這時的景元已經明白為什麽妹妹要讓人守住兩間相鄰的房門,又是為什麽要讓父母分居兩室。父親叮囑他的話與母親大差不差,像是在托付身後事。

被押在偏院裏的族老他也去看了一眼,但沒說太多,只是告訴他們如果想要向景棠下聘禮的話可以先來雲騎軍的校場與他比劃比劃。羅浮未來的將軍再一次掛上笑容,說要是連他都打不過的話如何能夠放心把妹妹托付給對方。

當天夜裏,來自十王司的客人就叩響景家的大門,從主院裏接走兩位多得了幾日陽壽的仙舟人。景棠沒出來送父母最後一程,代替她出來的是景元,還有不知何時爬起來的丹楓。十王司的童子在離去前朝主院的方向拜了拜,口中念道:垂光濟苦,覆育兆民。大悲大願,大聖大慈玉清君。

景元想起來丹楓曾經在玉兆裏和他說過自家小妹是持明族玉清君轉世這件事情,於是等到十王司的童子和父母遠去之後問他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飲月龍尊看了他一眼,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摯友,你覺得奇跡存在嗎?

白發金瞳的年輕將領想要說奇跡是真實存在的,他的父母能夠從嗔恚相中掙脫出來就是最典型的奇跡,可友人臉上的神情卻像是在告訴他——不存在的,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奇跡。“你以為父母能夠終止向魔陰身變化真如醫士所說,是他們的愛感動了帝弓,所以帝弓降下賜福讓他們保持清醒?”丹楓的眼睛在仙舟洞天人造的月色下閃爍著冷光,“所有的奇跡都不過是人為插手留下的痕跡。”

“玉清君之所以需要強大的護衛伴隨左右,是因為她能夠通過媒介來轉移壽命。比如血肉,比如骨髓。”

這的確是因愛而生的奇跡,只是它需要付出代價。

將真相殘忍地揭露在對方面前的丹楓發覺自己心中竟產生些許快意,也明白為什麽雨別說這陣痛刻骨銘心。

那個晚上景元的房間裏亮了許久的燈,他一閉上眼睛就會回想起丹楓的未盡之語。一陣強烈的眩暈讓他的耳邊充斥著景棠的喊叫,眼前再一次浮現出她因病痛而夜半驚醒的蒼白臉色,還有順著手腕蜿蜒而出的血流。等到回過神時,他已經站在景棠房間的門口,那些已經打過照面的護衛大概是被提前通知過,所以沒有阻攔。

景棠就躺在床上,安靜地閉著眼,安靜地呼吸。沒有眼淚,沒有痛苦,就這麽躺在那裏。景元臥到她身邊,伸出手將唯一的親人攬在懷裏——只有這樣他才能夠確認對方的存在,只有這樣他才能夠對離去的父母說,我明白活著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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