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 太子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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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太子生辰
◎裴知綏的禮物◎
“近日怎的不見阿檀？連柯兒也成日往外跑, 青棠你多勸勸，讓這兩祖宗收收心。”
長慶宮內，鎏金鏨花銅爐上方煙霧繚繞, 龍腦香氣在殿內彌散開來。
一旁的宮女遞來烤好的柑橘, 太後撚起一瓣，轉而送到傅青棠面前。
傅青棠笑著接過，似是想起什麽，眼尾的弧度加深, “還有半月便是太子殿下生辰, 他們此趟離京是為殿下籌備生辰禮，姑母不必擔憂。”
一聽見離京，太後眉心的愁意更濃，“這怎使得！就因上回遇刺一事, 哀家憂惶數日，輾轉難眠，這回又去了, 萬一有個不慎, 哀家就……”
傅青棠連忙扶住太後, 勸慰道：“他們此行雖瞞著眾人，卻帶上了東宮暗衛，想來不會出大的差錯，姑母若是不放心, 青棠請公爹調遣一支羽林衛護送便是。”
自從定國公一黨倒臺後，羽林衛上下清理了一番，最終移交到晏國公手上。
太後這才慢慢放下心來, 讚道：“好孩子。昨日陛下才同哀家說起, 你與柯兒合著了一冊星經, 震得司天臺那幫迂腐星官紛紛跳腳，直言這是狂放不羈之作，實乃妖言惑眾。”
星經一出，莫說朝野，就連後宅的閨閣女兒都有所耳聞，皆言晏國公府真是娶了個‘狂士’。
“回姑母，確有此事。”
她安靜地垂下頭，默默等了一會，沒等到想象中的責罵，卻等來了溫厚的手掌，輕輕撫了撫她的肩。
“青棠，你自幼與永嘉相熟，也是哀家看著長大的。晏柯是何性子哀家最清楚不過，這本星經既是你所著，便大大方方地印出。至於司天臺，有哀家在，翻不出什麽風浪。”
窗外大雪紛飛，些許飄雪從窗欞的縫隙中湧入，落在她的面上，被餘熱消融。
傅青棠笑著應是，轉頭看向殿外的簌簌飛雪，屋檐下的鐵馬壓了白花花的一層，微微搖晃。
而此時的定州城郊，茫茫雪地中亮著些微紅光，窯爐的煙道口湧出滾滾白煙。
西南角的小院內，時不時傳來幾聲爭吵，議論著眼前的陶胚小人該是何神態。
“瞧瞧，我那風神朗逸、行止如松的太子殿下就被你捏成這麽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你好意思把它燒制出來嗎？”
晏三指著案邊那一排東歪西倒、五官亂飛的陶瓷小人，喋喋不休地控訴著。
“呵。”
裴知綏斜睨他一眼，下巴往另一個方向擡了擡，“你不也對著那排腰粗如桶的東西喊媳婦？討媳婦歡心還是討打，心裏也該有點數吧。”
一時之間，二人難分高下，燒窯師傅十分苦惱地看著他們手中的陶胚，思量著該如何把這倆祖宗送回去。
他猶猶豫豫地開口問：“二位貴人，眼看著天便要黑了，不如先用晚膳？”
“不必。”二人異口同聲道。
師傅長嘆一口氣，看了看那慘不忍睹的陶胚，默默轉身走出屋子。
自順成帝繼位後，定州產出的白瓷與歷代青瓷平分秋色，世人堪稱‘南青北白’，太子生辰在即，裴知綏思量許久，最終決定親自來定州燒窯。
此前晏三意外惹惱傅青棠，便也跟著一道前來，準備親手捏個陶瓷娃娃討她歡心。
二人這一呆，便是七日。
七日後，大雪稍霽，窗外的樹上結了大大小小的柿子，像一個個燈籠似的，隨風搖晃。
案上的陶泥小人終於有了雛形，眉眼處浮現出那人冷淡疏離的神情，微垂的眼眸中有帶了一絲柔情，活靈活現。
只待明日送入窯中燒制。
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燒窯師傅抱著滿滿一小筐冬柿子，放在八角桌上，發絲和臉頰上沾了些許飄雪，一進屋便消融了。
他樂呵呵地喚道：“二位貴人可曾嘗過這冬柿子？別看它外頭凍得梆硬，裏頭很是水潤，解解饞也不錯。”
說罷，便取出筐內果型好的兩顆，揭開蒂蓋，配了木勺，讓他們舀著吃。
二人覺得新奇，便也伸手接過，小口嘗了嘗。
“果真潤滑鮮甜，蜜汁水混著冰渣，用完渾身清爽！”裴知綏挖了一勺又一勺，直到一整個柿子下肚方罷休。
燒窯師傅依舊笑呵呵的，“太子妃莫吃太急，當心脾胃受寒。”
晏三擡頭瞥了她一眼，慢吞吞道：“祖宗，你成親後，身子骨可是差了不少。怎麽，東宮小廚房的做的膳食不合你口味？”
她搖了搖頭：“與他們無關，實是外祖母太過心急，每回去長慶宮請安，她都會讓人端幾碗補湯來……甚至，夜裏鼻血直流，太醫院上下急得跳腳。”
晏三似乎也想起什麽，神秘兮兮地湊上去，低聲道：“那些補湯青棠也喝了，我給你支個招，下次林嬤嬤再派人來你就……”
他低聲說著，先這樣，再那樣，聽得裴知綏面紅耳赤，最後讚嘆一聲。
“晏三啊晏三，咱不愧能玩到一塊，此法甚妙！”
“嘿嘿，你讓沈偃照做就是了。”晏三挖了一大勺冰柿子送進嘴裏，故作高深地咧嘴一笑。
*
夜裏，風雪漸停，積雪壓彎枯枝的聲音在寂靜的夜中清晰可見，裴知綏翻了個身，聽著隔壁屋的動靜。
晏三進進出出數次，先前燒窯師傅一語成讖，果真是要鬧肚子的。
她睜開眼望著窗外被薄雲遮蔽的皎月，忽覺長夜難眠。
被褥裏透著寒意，似乎缺少了某人的體溫，霜雪的氣息從窗縫透進來，天邊那輪孤月顯得愈發暗淡。
若是沈偃也在就好了。
正想著，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她倏地警惕起來。
晏三剛出去，怎會這麽快回來？
而且，這腳步聲聽上去更為沈穩，與晏三輕浮的步伐不同。
她下意識往袖中摸去，忽然想起來那柄短匕和她的狐裘放在一處，在房間另一側。
若要拿，便會經過窗欞，倘若被那人發現該怎麽辦？
那人的腳步聲在屋門口停駐，屋內靜悄悄的，沒有其他聲息。
裴知綏忽覺如芒在背，空氣中的寒意都帶著刺，尖端指向門外那人。
門口站著這麽大一人，晏三等會回來應該能看見吧？她只要撐到晏三回來，就安全了。
那人細長的影子透過門縫投在地磚上，影子因門的遮擋略有缺失，卻也能依稀看出是個身材高大的男子。
她深吸一口氣，輕輕掀開被子一角，為了不發出聲響，只著羅襪的腳高高踮起，一點點朝狐裘的位置挪去。
“吱呀——”屋門忽然被打開。
一股寒意從脊背攀上後腦，裴知綏這才想起來，她睡前忘了落門栓！
眼下顧不得其他，那人的半個身子已經探入屋內，她飛快地沖過去取出短匕，後背抵著墻，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何人？！”
墻壁的寒意緩緩沁入體內，裴知綏被迫冷靜幾分，透過昏暗的光線打量著門口的人。
那人徑直朝她走來。
裴知綏一面崩潰，一面緊握著短匕，只待他走到近前，短匕便會立馬抵上他的喉嚨，先發制人！
那人似是毫無畏懼，腳步未停，三兩下就走到她面前。
好一個登徒子！
裴知綏心一橫，扯著嗓子就要嚷：“晏三——救……”
話剛說到一半，那人快速用手捂住她的嘴，長廊那頭隱約傳來腳步聲，是晏三回來了。
晏三折騰了一夜，正是虛脫的時候，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什麽動靜，莫不是幻聽了……”
而後幹脆利落地進了自己房間，倒頭就睡。
裴知綏正要崩潰，就聞見那人身上一股熟悉的氣息。
與屋外的積雪交織著，霜雪氣息愈濃。
手中的短匕垂落，另一只手試探性摸向那人的臉，摸完五官後一路往下，指腹劃過頸間，喉結不由自主地滑動。
“哥哥？”
沈偃低聲輕笑，取過她手中的短匕，用手指把玩著，垂眸看她：“七日不見，夫人便把孤拋之腦後，好讓人傷懷。”
虛驚一場，裴知綏心中仍有餘悸，雙臂環過他的腰，頭埋在胸膛上，貪戀地汲取他的氣息。
“怎會呢，我可是日日夜夜都惦念著你。”
他將她錮在懷裏，輕輕撫拍著她的後背，嗓音似簌簌的雪。
“這幾日在村裏，可悶壞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她詫異道：“大半夜的去哪？”
說罷，又有些失落。沈偃既然知道她們來到此地，便是已然知曉她會送什麽生辰禮，他的生辰在後日，精心準備的禮物被提前揭曉，難免有些失落。
沈偃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尖，話語中帶著寵溺，“孤一到此地便奔你這來了，並未去過前院，也沒看到窯子裏燒的是什麽。”
她這才放下心來，狡黠一笑。
他又道：“本是三人行，奈何晏三今夜太忙，許是湊不上這熱鬧了，只好我們夫妻二人出行。”
裴知曉一下子來了興致，收拾妥當便被他牽著往外走，一路上都在問要去何地，奈何沈偃口風嚴密，打死不說，她只好作罷。
北風呼嘯，裴知綏一張小臉埋在領口的絨毛下，鼻尖呼出的熱氣在一瞬間凝成水霧，她眼簾微垂，盯著自己呼出的熱氣，輕輕勾住沈偃的尾指。
沈偃停下來看她。
她稍微將臉從狐裘裏仰起，肌膚賽雪，愈顯那朱唇驚艷。
“好像從小的時候起，哥哥就一直走在我後面，只有生氣了才會走前面，現在我也要走你身後。”
沈偃只當她是孩子意氣，無奈地笑了笑，“那你走路當心，留心腳下的枯枝，莫要踩到了。”
似是專門同他作對一般，裴知綏用力踩了踩身側的枯枝，靴底發出‘哢嚓’的聲響，枯枝攔腰折斷。
沈偃拿她沒辦法，只要牽牢她的手指，走在前方開路。
燒窯的村子離城裏還有些距離，夜闌人靜，飛雪默默將村道淹沒。
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了一深一淺兩段足跡，深的那段沈穩筆直，淺的那段雜亂無章，東踩一腳西踩一腳，樂在其中。
最後，沈偃將她背起，兩串足跡合並，更深幾分。
“哥哥你記不記得，小的時候有一回，皇城裏下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雪，秋海棠一朵沒開。”
“記得。”
“你起燒了，睡夢中一直喚著先皇後，記不記得？”
“……沒有的事。”
“醒的時候還尿床了，記不記得？”
“……再說一句就自己下來。”
“還有一回，小閣老的千金給你遞帕子，含羞帶怯的，結果你看也沒看就走開了。”
“你不也用晏大公子的衣袖抿鼻涕？還有……”
“好了好了，休戰，我們這是要去哪？”
沈偃帶她到了一處莊子，據說是從定國公府罰沒的，裝潢華麗，高亭大榭，後山還挖了處湯泉，冬日裏泡上一時半刻，極為享受。
管事的莊頭一見他們來，立馬就要把莊子上下的人都喊出來迎接，當即被沈偃攔下。
“趙管事不必多禮，孤與太子妃不欲張揚，後山不用留人伺候。”
趙管事連忙應下，躬身將人迎了進去，又吩咐人備好湯泉的用具，便默聲退下了。
湯泉的霧氣氤氳，四周植的青竹半遮半掩，隱約可見湯泉中的情景。
怪不得沈偃讓後山的人都退下，這湯泉中發生什麽動靜，外頭怕是都能聽見。
想到此處，裴知綏臉頰再度紅了起來。
數日不見，她確實很想沈偃。
二人褪去衣衫，泡在湯泉中，裊裊水霧模糊的彼此的視線。
裴知綏捏了七日的陶泥，整個人都十分乏累，身體慢慢溫熱起來，腦子裏混沌一片。
她靠著石壁，緩緩閉上眼，任由湯泉沒過她的鎖骨。
身側忽然傳來細微水聲，一雙手默默托起她的後腦，另一只手在她的肩頸處輕輕揉捏。
“這幾日很累吧。”沈偃找尋著她後肩的穴位，慢慢使了些力道，舒服得她小聲哼唧起來。
“唔……還行，每日跟晏三拌拌嘴，比比誰捏得更醜一些，偶爾聽燒瓷師傅講講村裏的趣事，一眨眼日子就過了。”
肩上的快意驅散了她腦中最後一絲清明，困意緩緩襲來，她慢慢靠在沈偃的身上，任由他替自己按摩著。
後山的人都已經退下，天邊掛了寥寥幾顆星，她聽著山林中斷斷續續的幾聲鳥鳴，渾身被沈偃的氣息包裹，沈沈地進入夢鄉。
她已經很久沒做夢了。
自從跟沈偃成婚後，日日交頸而眠，睡得十分沈。
可這幾日在燒窯村裏，夜夜翻來覆去的，幾乎沒怎麽睡好，更別說做夢了，眼下黑得跟竹熊似的，被晏三嘲笑了好幾次。
她罕見地做了一場怪異的夢。
夢裏，她被柔軟的雲托至天際，和煦的日光照耀著她，下一瞬又墜落淺草地，流淌而過的清泉湧入她的身體，翻湧、奔騰，來去自由，潺潺水聲仿佛就在耳畔，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一股酥麻的快感傳至頭腦和四肢，她不由得小聲呻.吟，這一舉動更激起水勢，更猛烈地沖入體內。
嘴裏似乎也被柔軟的物體入侵，與她的小舌糾纏在一處，輕輕吮吸著、纏繞、奪取。
這感覺太過熟悉，裴知綏猛地從夢中清醒，對上了沈偃那雙情欲未褪的眼。
她忽然就反應過來方才的夢是怎麽一回事。
見她轉醒，沈偃也將手從水下抽出，讓她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躺著，青絲飄散在水中，倒映著夜幕的彎月，有些遙不可及。
她在沈偃懷裏蹭了蹭，嗓音裏帶著些許饜足的意味，“先前父皇讓你處置各州的流民，這可不是個輕松的活，想來太子殿下是日夜憂思疲累，才跋涉千裏來尋我。”
沈偃笑了笑，不置可否。
“日前，浚州傳來兩則消息，一好一壞，先聽哪個？”
裴知綏咂摸著嘴，約莫猜出是什麽，“先聽好的。”
“張掌櫃要成親了。”
她又驚又喜，手臂劃出一圈水花，“真的？！張叔怎麽忽然就要成親了，他的客棧呢？”
沈偃說：“浚州災情穩定，城內劃了地方設棚安置，張叔的無名居自然也就沒有開下去的必要。於是他南下江淮，尋你三叔去了，順帶著在江淮開了客棧，要娶之人便是那青樓花魁。”
裴知綏狐疑地皺了眉，“張叔相貌平平，又無龐大家業，何故讓花魁娘子瞧上？”
沈偃只道：“許是舊識。”
於是她放過這一茬，斂了笑容，問：“另一則消息呢？”
這回沈偃沈默了許久，眉眼微垂，似有憐憫。
他說，謝婉去世了。
就在深秋的夜裏，謝婉避開鄰舍獨自上山，尋到她丈夫與外甥的墳頭，在一旁的樹上吊死了。
那一夜山風很大，將白綾和她僵硬的屍身一起卷入泥土中，又被落葉覆蓋，村民們整整尋了月餘，才發現她的屍身。
聽村民說，她走的很安詳。
她本該有圓滿幸福的家庭，但蒼天不憐憫，將家人從她身邊逐一奪去。她沒什麽可失去的，也沒有活下來的盼頭。
奈何橋頭，或許還有人在等她。
裴知綏暗自發出一聲嘆息，莫名想起那時山道上，謝婉遞出她的水囊時，面上掛著的靦腆的笑容。
她忽然感到一陣口幹舌燥，許是湯泉泡久了的緣故，於是準備起身去倒壺茶。
沈偃拉住她，“孤去，你在這坐一會。”
裴知綏搖搖頭，“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說罷，便起身穿上衣衫，裹著狐裘往內室的方向走去。
夜裏的山風寒涼，雖披了狐裘，半濕未幹的發頂傳來絲絲涼意，她迎風而立，沈默地盯著黑暗中某處。
前世的謝婉，是何結局？
似乎也安安穩穩、無風無浪地活到了國破的那一日。
這一世，她將謝雲湛帶回了河縣，解開二人的心結，反倒促成了謝婉的死。
要半夢半醒地活著，還是清醒地走向死亡，謝婉選擇了後者。
她正沈思著，忽然草叢中傳來悉悉簌簌的響動，似乎有人正往這邊趕來，卻不是沈偃的方向。
下一瞬，後腦傳來劇烈的痛感，她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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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知綏的禮物◎
“近日怎的不見阿檀？連柯兒也成日往外跑, 青棠你多勸勸，讓這兩祖宗收收心。”
長慶宮內，鎏金鏨花銅爐上方煙霧繚繞, 龍腦香氣在殿內彌散開來。
一旁的宮女遞來烤好的柑橘, 太後撚起一瓣，轉而送到傅青棠面前。
傅青棠笑著接過，似是想起什麽，眼尾的弧度加深, “還有半月便是太子殿下生辰, 他們此趟離京是為殿下籌備生辰禮，姑母不必擔憂。”
一聽見離京，太後眉心的愁意更濃，“這怎使得！就因上回遇刺一事, 哀家憂惶數日，輾轉難眠，這回又去了, 萬一有個不慎, 哀家就……”
傅青棠連忙扶住太後, 勸慰道：“他們此行雖瞞著眾人，卻帶上了東宮暗衛，想來不會出大的差錯，姑母若是不放心, 青棠請公爹調遣一支羽林衛護送便是。”
自從定國公一黨倒臺後，羽林衛上下清理了一番，最終移交到晏國公手上。
太後這才慢慢放下心來, 讚道：“好孩子。昨日陛下才同哀家說起, 你與柯兒合著了一冊星經, 震得司天臺那幫迂腐星官紛紛跳腳，直言這是狂放不羈之作，實乃妖言惑眾。”
星經一出，莫說朝野，就連後宅的閨閣女兒都有所耳聞，皆言晏國公府真是娶了個‘狂士’。
“回姑母，確有此事。”
她安靜地垂下頭，默默等了一會，沒等到想象中的責罵，卻等來了溫厚的手掌，輕輕撫了撫她的肩。
“青棠，你自幼與永嘉相熟，也是哀家看著長大的。晏柯是何性子哀家最清楚不過，這本星經既是你所著，便大大方方地印出。至於司天臺，有哀家在，翻不出什麽風浪。”
窗外大雪紛飛，些許飄雪從窗欞的縫隙中湧入，落在她的面上，被餘熱消融。
傅青棠笑著應是，轉頭看向殿外的簌簌飛雪，屋檐下的鐵馬壓了白花花的一層，微微搖晃。
而此時的定州城郊，茫茫雪地中亮著些微紅光，窯爐的煙道口湧出滾滾白煙。
西南角的小院內，時不時傳來幾聲爭吵，議論著眼前的陶胚小人該是何神態。
“瞧瞧，我那風神朗逸、行止如松的太子殿下就被你捏成這麽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你好意思把它燒制出來嗎？”
晏三指著案邊那一排東歪西倒、五官亂飛的陶瓷小人，喋喋不休地控訴著。
“呵。”
裴知綏斜睨他一眼，下巴往另一個方向擡了擡，“你不也對著那排腰粗如桶的東西喊媳婦？討媳婦歡心還是討打，心裏也該有點數吧。”
一時之間，二人難分高下，燒窯師傅十分苦惱地看著他們手中的陶胚，思量著該如何把這倆祖宗送回去。
他猶猶豫豫地開口問：“二位貴人，眼看著天便要黑了，不如先用晚膳？”
“不必。”二人異口同聲道。
師傅長嘆一口氣，看了看那慘不忍睹的陶胚，默默轉身走出屋子。
自順成帝繼位後，定州產出的白瓷與歷代青瓷平分秋色，世人堪稱‘南青北白’，太子生辰在即，裴知綏思量許久，最終決定親自來定州燒窯。
此前晏三意外惹惱傅青棠，便也跟著一道前來，準備親手捏個陶瓷娃娃討她歡心。
二人這一呆，便是七日。
七日後，大雪稍霽，窗外的樹上結了大大小小的柿子，像一個個燈籠似的，隨風搖晃。
案上的陶泥小人終於有了雛形，眉眼處浮現出那人冷淡疏離的神情，微垂的眼眸中有帶了一絲柔情，活靈活現。
只待明日送入窯中燒制。
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燒窯師傅抱著滿滿一小筐冬柿子，放在八角桌上，發絲和臉頰上沾了些許飄雪，一進屋便消融了。
他樂呵呵地喚道：“二位貴人可曾嘗過這冬柿子？別看它外頭凍得梆硬，裏頭很是水潤，解解饞也不錯。”
說罷，便取出筐內果型好的兩顆，揭開蒂蓋，配了木勺，讓他們舀著吃。
二人覺得新奇，便也伸手接過，小口嘗了嘗。
“果真潤滑鮮甜，蜜汁水混著冰渣，用完渾身清爽！”裴知綏挖了一勺又一勺，直到一整個柿子下肚方罷休。
燒窯師傅依舊笑呵呵的，“太子妃莫吃太急，當心脾胃受寒。”
晏三擡頭瞥了她一眼，慢吞吞道：“祖宗，你成親後，身子骨可是差了不少。怎麽，東宮小廚房的做的膳食不合你口味？”
她搖了搖頭：“與他們無關，實是外祖母太過心急，每回去長慶宮請安，她都會讓人端幾碗補湯來……甚至，夜裏鼻血直流，太醫院上下急得跳腳。”
晏三似乎也想起什麽，神秘兮兮地湊上去，低聲道：“那些補湯青棠也喝了，我給你支個招，下次林嬤嬤再派人來你就……”
他低聲說著，先這樣，再那樣，聽得裴知綏面紅耳赤，最後讚嘆一聲。
“晏三啊晏三，咱不愧能玩到一塊，此法甚妙！”
“嘿嘿，你讓沈偃照做就是了。”晏三挖了一大勺冰柿子送進嘴裏，故作高深地咧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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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風雪漸停，積雪壓彎枯枝的聲音在寂靜的夜中清晰可見，裴知綏翻了個身，聽著隔壁屋的動靜。
晏三進進出出數次，先前燒窯師傅一語成讖，果真是要鬧肚子的。
她睜開眼望著窗外被薄雲遮蔽的皎月，忽覺長夜難眠。
被褥裏透著寒意，似乎缺少了某人的體溫，霜雪的氣息從窗縫透進來，天邊那輪孤月顯得愈發暗淡。
若是沈偃也在就好了。
正想著，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她倏地警惕起來。
晏三剛出去，怎會這麽快回來？
而且，這腳步聲聽上去更為沈穩，與晏三輕浮的步伐不同。
她下意識往袖中摸去，忽然想起來那柄短匕和她的狐裘放在一處，在房間另一側。
若要拿，便會經過窗欞，倘若被那人發現該怎麽辦？
那人的腳步聲在屋門口停駐，屋內靜悄悄的，沒有其他聲息。
裴知綏忽覺如芒在背，空氣中的寒意都帶著刺，尖端指向門外那人。
門口站著這麽大一人，晏三等會回來應該能看見吧？她只要撐到晏三回來，就安全了。
那人細長的影子透過門縫投在地磚上，影子因門的遮擋略有缺失，卻也能依稀看出是個身材高大的男子。
她深吸一口氣，輕輕掀開被子一角，為了不發出聲響，只著羅襪的腳高高踮起，一點點朝狐裘的位置挪去。
“吱呀——”屋門忽然被打開。
一股寒意從脊背攀上後腦，裴知綏這才想起來，她睡前忘了落門栓！
眼下顧不得其他，那人的半個身子已經探入屋內，她飛快地沖過去取出短匕，後背抵著墻，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何人？！”
墻壁的寒意緩緩沁入體內，裴知綏被迫冷靜幾分，透過昏暗的光線打量著門口的人。
那人徑直朝她走來。
裴知綏一面崩潰，一面緊握著短匕，只待他走到近前，短匕便會立馬抵上他的喉嚨，先發制人！
那人似是毫無畏懼，腳步未停，三兩下就走到她面前。
好一個登徒子！
裴知綏心一橫，扯著嗓子就要嚷：“晏三——救……”
話剛說到一半，那人快速用手捂住她的嘴，長廊那頭隱約傳來腳步聲，是晏三回來了。
晏三折騰了一夜，正是虛脫的時候，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什麽動靜，莫不是幻聽了……”
而後幹脆利落地進了自己房間，倒頭就睡。
裴知綏正要崩潰，就聞見那人身上一股熟悉的氣息。
與屋外的積雪交織著，霜雪氣息愈濃。
手中的短匕垂落，另一只手試探性摸向那人的臉，摸完五官後一路往下，指腹劃過頸間，喉結不由自主地滑動。
“哥哥？”
沈偃低聲輕笑，取過她手中的短匕，用手指把玩著，垂眸看她：“七日不見，夫人便把孤拋之腦後，好讓人傷懷。”
虛驚一場，裴知綏心中仍有餘悸，雙臂環過他的腰，頭埋在胸膛上，貪戀地汲取他的氣息。
“怎會呢，我可是日日夜夜都惦念著你。”
他將她錮在懷裏，輕輕撫拍著她的後背，嗓音似簌簌的雪。
“這幾日在村裏，可悶壞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她詫異道：“大半夜的去哪？”
說罷，又有些失落。沈偃既然知道她們來到此地，便是已然知曉她會送什麽生辰禮，他的生辰在後日，精心準備的禮物被提前揭曉，難免有些失落。
沈偃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尖，話語中帶著寵溺，“孤一到此地便奔你這來了，並未去過前院，也沒看到窯子裏燒的是什麽。”
她這才放下心來，狡黠一笑。
他又道：“本是三人行，奈何晏三今夜太忙，許是湊不上這熱鬧了，只好我們夫妻二人出行。”
裴知曉一下子來了興致，收拾妥當便被他牽著往外走，一路上都在問要去何地，奈何沈偃口風嚴密，打死不說，她只好作罷。
北風呼嘯，裴知綏一張小臉埋在領口的絨毛下，鼻尖呼出的熱氣在一瞬間凝成水霧，她眼簾微垂，盯著自己呼出的熱氣，輕輕勾住沈偃的尾指。
沈偃停下來看她。
她稍微將臉從狐裘裏仰起，肌膚賽雪，愈顯那朱唇驚艷。
“好像從小的時候起，哥哥就一直走在我後面，只有生氣了才會走前面，現在我也要走你身後。”
沈偃只當她是孩子意氣，無奈地笑了笑，“那你走路當心，留心腳下的枯枝，莫要踩到了。”
似是專門同他作對一般，裴知綏用力踩了踩身側的枯枝，靴底發出‘哢嚓’的聲響，枯枝攔腰折斷。
沈偃拿她沒辦法，只要牽牢她的手指，走在前方開路。
燒窯的村子離城裏還有些距離，夜闌人靜，飛雪默默將村道淹沒。
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了一深一淺兩段足跡，深的那段沈穩筆直，淺的那段雜亂無章，東踩一腳西踩一腳，樂在其中。
最後，沈偃將她背起，兩串足跡合並，更深幾分。
“哥哥你記不記得，小的時候有一回，皇城裏下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雪，秋海棠一朵沒開。”
“記得。”
“你起燒了，睡夢中一直喚著先皇後，記不記得？”
“……沒有的事。”
“醒的時候還尿床了，記不記得？”
“……再說一句就自己下來。”
“還有一回，小閣老的千金給你遞帕子，含羞帶怯的，結果你看也沒看就走開了。”
“你不也用晏大公子的衣袖抿鼻涕？還有……”
“好了好了，休戰，我們這是要去哪？”
沈偃帶她到了一處莊子，據說是從定國公府罰沒的，裝潢華麗，高亭大榭，後山還挖了處湯泉，冬日裏泡上一時半刻，極為享受。
管事的莊頭一見他們來，立馬就要把莊子上下的人都喊出來迎接，當即被沈偃攔下。
“趙管事不必多禮，孤與太子妃不欲張揚，後山不用留人伺候。”
趙管事連忙應下，躬身將人迎了進去，又吩咐人備好湯泉的用具，便默聲退下了。
湯泉的霧氣氤氳，四周植的青竹半遮半掩，隱約可見湯泉中的情景。
怪不得沈偃讓後山的人都退下，這湯泉中發生什麽動靜，外頭怕是都能聽見。
想到此處，裴知綏臉頰再度紅了起來。
數日不見，她確實很想沈偃。
二人褪去衣衫，泡在湯泉中，裊裊水霧模糊的彼此的視線。
裴知綏捏了七日的陶泥，整個人都十分乏累，身體慢慢溫熱起來，腦子裏混沌一片。
她靠著石壁，緩緩閉上眼，任由湯泉沒過她的鎖骨。
身側忽然傳來細微水聲，一雙手默默托起她的後腦，另一只手在她的肩頸處輕輕揉捏。
“這幾日很累吧。”沈偃找尋著她後肩的穴位，慢慢使了些力道，舒服得她小聲哼唧起來。
“唔……還行，每日跟晏三拌拌嘴，比比誰捏得更醜一些，偶爾聽燒瓷師傅講講村裏的趣事，一眨眼日子就過了。”
肩上的快意驅散了她腦中最後一絲清明，困意緩緩襲來，她慢慢靠在沈偃的身上，任由他替自己按摩著。
後山的人都已經退下，天邊掛了寥寥幾顆星，她聽著山林中斷斷續續的幾聲鳥鳴，渾身被沈偃的氣息包裹，沈沈地進入夢鄉。
她已經很久沒做夢了。
自從跟沈偃成婚後，日日交頸而眠，睡得十分沈。
可這幾日在燒窯村裏，夜夜翻來覆去的，幾乎沒怎麽睡好，更別說做夢了，眼下黑得跟竹熊似的，被晏三嘲笑了好幾次。
她罕見地做了一場怪異的夢。
夢裏，她被柔軟的雲托至天際，和煦的日光照耀著她，下一瞬又墜落淺草地，流淌而過的清泉湧入她的身體，翻湧、奔騰，來去自由，潺潺水聲仿佛就在耳畔，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一股酥麻的快感傳至頭腦和四肢，她不由得小聲呻.吟，這一舉動更激起水勢，更猛烈地沖入體內。
嘴裏似乎也被柔軟的物體入侵，與她的小舌糾纏在一處，輕輕吮吸著、纏繞、奪取。
這感覺太過熟悉，裴知綏猛地從夢中清醒，對上了沈偃那雙情欲未褪的眼。
她忽然就反應過來方才的夢是怎麽一回事。
見她轉醒，沈偃也將手從水下抽出，讓她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躺著，青絲飄散在水中，倒映著夜幕的彎月，有些遙不可及。
她在沈偃懷裏蹭了蹭，嗓音裏帶著些許饜足的意味，“先前父皇讓你處置各州的流民，這可不是個輕松的活，想來太子殿下是日夜憂思疲累，才跋涉千裏來尋我。”
沈偃笑了笑，不置可否。
“日前，浚州傳來兩則消息，一好一壞，先聽哪個？”
裴知綏咂摸著嘴，約莫猜出是什麽，“先聽好的。”
“張掌櫃要成親了。”
她又驚又喜，手臂劃出一圈水花，“真的？！張叔怎麽忽然就要成親了，他的客棧呢？”
沈偃說：“浚州災情穩定，城內劃了地方設棚安置，張叔的無名居自然也就沒有開下去的必要。於是他南下江淮，尋你三叔去了，順帶著在江淮開了客棧，要娶之人便是那青樓花魁。”
裴知綏狐疑地皺了眉，“張叔相貌平平，又無龐大家業，何故讓花魁娘子瞧上？”
沈偃只道：“許是舊識。”
於是她放過這一茬，斂了笑容，問：“另一則消息呢？”
這回沈偃沈默了許久，眉眼微垂，似有憐憫。
他說，謝婉去世了。
就在深秋的夜裏，謝婉避開鄰舍獨自上山，尋到她丈夫與外甥的墳頭，在一旁的樹上吊死了。
那一夜山風很大，將白綾和她僵硬的屍身一起卷入泥土中，又被落葉覆蓋，村民們整整尋了月餘，才發現她的屍身。
聽村民說，她走的很安詳。
她本該有圓滿幸福的家庭，但蒼天不憐憫，將家人從她身邊逐一奪去。她沒什麽可失去的，也沒有活下來的盼頭。
奈何橋頭，或許還有人在等她。
裴知綏暗自發出一聲嘆息，莫名想起那時山道上，謝婉遞出她的水囊時，面上掛著的靦腆的笑容。
她忽然感到一陣口幹舌燥，許是湯泉泡久了的緣故，於是準備起身去倒壺茶。
沈偃拉住她，“孤去，你在這坐一會。”
裴知綏搖搖頭，“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說罷，便起身穿上衣衫，裹著狐裘往內室的方向走去。
夜裏的山風寒涼，雖披了狐裘，半濕未幹的發頂傳來絲絲涼意，她迎風而立，沈默地盯著黑暗中某處。
前世的謝婉，是何結局？
似乎也安安穩穩、無風無浪地活到了國破的那一日。
這一世，她將謝雲湛帶回了河縣，解開二人的心結，反倒促成了謝婉的死。
要半夢半醒地活著，還是清醒地走向死亡，謝婉選擇了後者。
她正沈思著，忽然草叢中傳來悉悉簌簌的響動，似乎有人正往這邊趕來，卻不是沈偃的方向。
下一瞬，後腦傳來劇烈的痛感，她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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