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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 華陽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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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華陽番外(三)

◎元貞十一年,隆冬,皇太子與長公主薨,裴相護主有功,同日薨。◎

“然後呢?”一道稚氣的聲音在茶館中響起。

“然後, 滔天火海中,身嬌體弱的華陽公主手持大刀,放倒了一個又一個逆匪。牽著她親自挑選的駙馬爺, 與山寨外頭的官兵呼應, 搗毀了山匪的老巢!”

“好!好!!這才是我大殷的公主!”

“妙極了!”

茶館中歡呼聲如排山倒海般,淹沒了角落處的二人。

華陽莞爾一笑,戳了戳身旁正出神的裴長休,“駙馬覺得, 這戲如何?”

裴長休嚴肅地搖了搖頭, “與實情不符。”

“如何不符?”

“明明是你持刀大步流星,我抱著你的手臂緊緊跟著,差點以為你要把我丟下。”

華陽一邊笑著,一邊用筷子戳起一只蟹粉小籠, 送進嘴。

“唔……改日我將話本裏的內容改改,再送過來吧。”

她一雙鳳目瀲灩,眼尾微微彎著, 嘴角還掛著一點蟹粉。

裴長休看了她一會, 掏出帕子細細擦去嘴角的殘跡, 神情凝重道:“含姝,如今你也是有身孕的人了,太醫前日方才說過,少食寒物, 以免傷身。今日這蟹粉小籠下肚,明日便要熬上滿滿一盅補湯,屆時可莫要抱怨。吃完這個, 我便讓人撤了這碟……”

這話絮絮叨叨的, 聽著跟念經似的, 這段時日華陽常常帶著他進宮,皇後……不,先帝駕崩後,沈曄繼位,她就成了長公主,皇後自然也成了太後。太後時常聽著女婿的念叨,聽著聽著就朝她投來同情的目光。

年紀輕輕便如此嘴碎,上了年紀可還了得?

太後憂心忡忡地看著華陽,卻見她托著腮笑吟吟地盯著駙馬。

日光透過檀花窗欞落在她高高挽起的發鬢上,臉頰處的細微絨毛清晰可見,眉眼彎彎,秋眸裏盡是那人的身影,好似金籠中的羽燕,終於找到她的一方天地。

太後怔楞一瞬,緩慢地仰起頭,輕輕擦拭眼尾的一點潮濕。

……

她盯著他薄唇翕張,驀然湊了上去,在他唇上吧唧親了一口,饒有趣味地看著他的面上暈起緋紅。

“好啦,吃完不吃了。”

裴長休清了清嗓子,一副義正嚴辭的模樣,“光天化日之下,怎可失了皇家威儀?”卻在桌子底下暗暗伸手,牽住那雙柔荑。

茶館中人聲鼎沸,他們十指交握,悄無聲息地溜到大街上。

穿過一條條曲折幽暗的小巷,避開來往的車馬,他們在河邊停下腳步,華陽撥開蔥綠的垂柳,坐在一塊寬敞平坦的石面上。

“含姝,可有哪裏不適?是不是孩子又動了,是我考慮不周,這就派人備車回府。”

裴長休用手帕擦去她額間的細汗,輕輕撫拍著她的後背,看著她慢慢將氣息調理通順。

“無妨,這孩子實在鬧騰,三不五時就要翻身,日後必定是個混世小魔頭。卻也有貼心的時候,這不,知道為娘的身體不適,又安分下來了。”

“前段時日母後日日將我拘在宮裏,悶得慌,這好不容易出宮走走,夫君就讓我再躲上一時半刻吧。”華陽晃著他的手臂撒嬌道。

懷胎十月有多艱辛,裴長休都看在眼裏,見她身體不適更是心疼,恨不得每時每刻伺候在她身側。

只不過,自從新皇登基後,因前朝苛政,生民怨憤,國庫空虛。沈曄面上不顯,私底下卻常常露出愁容,他為解君憂,主動推行新政,以求改善民生,與那些迂腐的守舊派據理力爭,舌戰群臣。

他一直覺得對華陽有所虧欠,是以愈發體貼入微,盼著他金枝玉葉的妻能少吃些苦頭。

他蹲下身子,頭埋在華陽的小腹上,低低地嘆了口氣。

“好孩兒,莫要再折騰你娘親,待你出世,爹爹必然將你嬌寵,惟你一聲令下,九天攬月亦不在話下。”

華陽抵著唇吃吃笑著,“才幾個月大,怎知就是閨女?照這皮猴兒性子,指不定是個兒子。”

裴長休仰起頭看她,欲言又止。

“怎麽了?”華陽問。

他說:“含姝難道不覺得,這孩子的性子與你如出一轍嗎?”

華陽雙臂環著他的脖子,伏在他肩上笑了好一會,肩膀一聳一聳的。

“若是個小郡主,日後必定將這皇城鬧個翻天覆地、雞犬不寧。你看皇兄急性子,孩子還沒出世呢,就已經想好了要給她封地和賞賜。再想想母後的性子,這孩子一旦及笄,他倆肯定心心念念給她找個天下無雙的好夫婿,屆時可就熱鬧了。”

裴長休將她攬在腿上,看她挪了挪尋了個好位置,也跟著暢想了一番。

“去歲,平州裴世兄喜得麟兒。這孩子出世後,兩家約莫還能結個娃娃親。”

華陽搖了搖頭,“不成,裴家武將出身,整日裏舞刀弄槍的,怎麽會疼夫人?依我看吶,還是嫁這京城世家,離家近,受了委屈也有地方哭。”

裴長休忽然垂下頭,兩額相抵。

“裴家也是武將出身,可惜出了我這不會武功的書呆子,含姝,我是不是很沒用,那年山匪寨裏還要你護著才能死裏逃生……”

河上微風拂過,幾縷垂楊輕掃過她的桃花粉面,留下一片盈盈笑意。

她笑著說:“夫君的新政造福萬民,那我便護佑夫君,安然無虞。不會武功又有何妨,即便我身懷六甲,那些個逆匪也不是本宮的對手。”

屋檐上的暗衛早已合上眼,心中默默期盼著明日莫要生針眼,聽見這話,不自覺打了個寒噤。

……

數月後,長公主府內,華陽臨盆。

產房外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焦急地等待著這頭的動靜。

府內的宮人不知從哪搬出兩張金椅,置在產房外。

沈曄看著面前的人來回踱步,終於在他晃到第三十四圈時,出聲制止:“其請你坐下。”

裴長休倏然蹲在地上,全然沒了朝堂上的沈穩冷靜,劍眉緊緊揪在一起,可憐兮兮地望著沈曄。

“陛下,這都幾個時辰了,為何含姝還不出來?裏頭怎的一點動靜也沒有?臣剛剛聽見她的哭喊聲,心都快碎了,為何不能進去陪著?折騰了這些時辰,也不知她有沒有胃口用小廚房做的糕點?臣聽聞婦人生產……”

沈曄痛苦地合上眼。

宋皇後攙扶著太後緩緩走出,見狀笑道:“裴相第一次見婦人生產,難免著急,日後再多誕育子嗣,就有經驗了。”

聞言,太後和皇帝的臉色都不是很好,裴長休則說:“懷這小皮猴幾乎奪去含姝半條性命,臣無能,不能替公主分擔生育苦楚,不求子嗣繁茂,有則足矣。”

沈曄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如同少時一般,相視而笑:“朕已給這孩子取好了封號。”

“是何封號?”太後走上前問道。

“永嘉。食邑三千戶,視從一品。”

裴家眾人紛紛跪地,領旨謝恩。

產房內忽然傳來嬰兒的哭啼聲。

“恭喜陛下、太後娘娘、皇後娘娘,恭喜裴相,喜得郡主,母女平安。”

裴長休一個箭步沖了進去,握緊了榻上人垂落的手。

緊接著是皇帝、皇後、裴老郡王等等……

太後默然立在門邊,目光垂落,眼尾隱隱浮現著歲月的紋路。

過了許久,她輕聲笑了,“陛下,含姝無恙,是個小郡主……”

天邊暗淡的帝星亮了一瞬,繁星好似在那一瞬失了顏色,一瞬過後,又回歸平靜。

一如二十年前的某個深夜,一聲嬰兒啼哭,給沈寂的皇城帶來一絲生機。

她緩緩走進屋內,走著走著,一個身著華服的黃毛丫頭出現在眼前,蹦蹦跳跳的,上樹又翻墻。磕了碰了便哭哭啼啼地喊著‘母後吹吹’,生氣了就縮成一團不理人,高興了就抱著她的脖頸亂親。

半點公主儀態也無。

黃毛丫頭已長成婦人模樣,不施粉黛的眉眼間帶著些許疲態,隔著人群對她微笑。

駙馬抱著小郡主,在她耳畔低聲說著什麽,她聽著聽著,嘴角緩緩揚起一抹甜蜜的弧度。

太後的腳步停駐,身前的人群讓出一條窄道,床榻上的丫頭遙遙對她伸出手——

母後,吹吹。

她一步步走過去,過往的回憶慢慢浮現在眼前,交錯、又重疊,面前永遠是那個痛了便要撒嬌的小公主。

她說,給永嘉取了小字,阿檀。

阿檀,阿檀,多好的名字。

那一年,皇帝大設筵席,邀群臣同賀,舉國歡慶。

……

皇城裏的海棠又開了一季,曾經風光一時的楚哀王放手一搏,召集舊臣起兵謀反,攻入皇城。

那天筵席上,皇太子抱著華陽的手臂苦苦哀求,想要見一見粉雕玉琢的小表妹。

華陽自然沒拒絕,走時順勢薅上了沈默寡言的小侄子。

趁太子更衣之際,她揉捏著小侄子的臉蛋,笑吟吟地問:“偃兒怎麽成日冷著臉,跟小雪人似的,心裏藏著什麽,能不能跟姑母說說?”

沈偃想把她的手扒開,奈何力氣不夠大,蔫蔫地說:“臉腫了,不好看了。”

華陽又笑:“管他好不好看,都是狗屁。”半晌,她忽然反應過來,“你是怕嚇到永嘉?”

沈偃沈默著點了點頭。

華陽這次笑得很大聲,狠狠地在他發頂揉了一把,“我們偃兒真的長大了,知道心疼妹妹了。你放心吧,那皮猴膽子大著呢,前日還撅了她爹的書案,禦賜之物不知打碎了多少,跟個混世小魔王似的,天不怕地不怕。”

沈偃這才重新握住姑母的手,跟太子一起,走在冗長的宮道上。

只是沒走多遠,身邊的宮女來報,含元門處火光乍現,隱隱傳來刀劍相擊聲。

華陽立馬派人去給順成帝和太後傳話,拎雞仔似的拎起兩個侄兒,往密道的方向猛沖,釵環首飾掉了一地。

她沒料到,宮人裏有楚哀王的眼線,情急之下,青鸞和沈偃提出更換衣物,引走叛軍。

一手牽著瑟瑟發抖求她庇護的侄兒,一手牽著毅然決然赴險的小侄兒,面前是相伴長大忠心耿耿的姐妹,華陽從沒做過如此艱難的決定。

回過神時,外頭火光湧動,青鸞已經扒下她的衣物換上。

她猛地沖上前將二人抱住。

“此戰若勝,我沈含姝,永生不相負;若敗,我與你們同日死!”

沈偃的目光穿過昏暗的燈光,落在滿臉震驚的兄長身上。

片刻後,嘲諷似的無聲輕笑,旋即看向華陽:“姑母放心,我們約好的,要一起去看阿檀。”

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在密道盡處。

不知過了多久,密道的門再度打開,叛軍魚貫而入。

華陽持劍抵死拼搏,奈何寡不敵眾,最終倒在汩汩血泊中。

抱著太子冰冷僵硬的屍身,她驀然想起長慶宮中的母後和女兒。

她和裴長休原本計劃著,在永嘉五歲生辰時,帶著她一同去看這大好河山。

約莫是實現不了了……

元貞十一年,隆冬,皇太子與長公主薨,裴相護主有功,同日薨。上痛悼不已,殺楚哀王等二十餘人,悉收捕其親族三百餘人入獄。

三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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