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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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4 章
恒州城外的兵營內, 十萬大軍嚴陣以待。
天空上寥落的繁星不時地閃爍著，匯聚成的星河泛起淡淡的白光，一只蒼鷹於半空中盤旋幾周, 俯沖而下, 落在身著明光甲的少年將軍肩上。
裴燁仰頭註視著寂寥的夜幕, 取下蒼鷹腳上捆著的信條, 展開細細閱覽著，眉眼稍稍舒展開來。
一側的將士見了，大笑著挪揄道：“小將軍這是收了誰家姑娘的消息，一下子百花怒放，真是奇景哈哈！”
裴燁往他的後臀狠狠一踹, 鐵甲之下發出一聲悶響，將士們見了，卻愈發哄鬧起來。
“小將軍莫惱, 待我等將北朔蠻子打服了, 您就能回城娶媳婦去！”
肩上的蒼鷹斜睨著他們, 不急不慢地振翅飛回山林中，裴燁大剌剌地往地上一坐，神情中略帶著幾分傲氣。
“你們懂什麽，這是我阿姐遞的消息，過不了幾日便要入秋了, 她提醒我們天冷添衣。”
將士們的噓聲逐漸小了，莫名縮了縮脖子, 往後張望幾眼, 在確認四周無人後, 才壓低了聲音問：“現下恒州……這般光景，郡主她還要呆在這嗎？”
半月前, 平陽郡王往京中遞了增援糧草的折子，可得到的回應，卻是一封問罪的詔書。
順成帝急詔太子與郡主回京，卻對糧草一事不聞不問，讓恒州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幸而有平州相助，這才勉強能維持下來。也是杯水車薪罷了，與北朔一戰若不能在半年內速戰速決，恒州的兵馬和百姓都得餓死。
朝廷分明是對恒州和太子起了疑心，可源頭為何，眾人卻不知。
裴燁冷嗤一聲，“回什麽？只要有裴家軍在一日，北朔的鐵騎便踏不過大殷的邊境，恒州百姓無虞，阿姐自然也無虞，何必回那京城的虎狼窩！”
平陽郡王久居邊疆，裴家軍自然是向著自家將軍，而非遠在京城隔岸觀火的那群人，當下頓時振奮起來，開了一壇子酒輪著喝。
“小將軍說得好！有我們在一日，大殷便是鐵板一塊，任北朔蠻子的長槍鋒利，也捅不破！”
主帳內，長桌上放置著邊疆諸城與北朔國境的沙盤。
裴長恭挪著敵營的鐵馬，翻山越嶺，停在與恒州僅有數十裏的位置。
“據探子回報，北朔大軍已行至漠山腳下，徹夜疾行，約莫天不亮便能抵達恒州。”
裴清河眼眸中略帶喜色，“這是好事！北朔統共十五萬大軍，正面迎敵，我軍勝算不大。可千裏跋涉，徹夜疾行必定會消磨志氣，屆時軍心潰散，疲兵莽將不足為懼。”
裴長恭略一沈吟，道：“北朔新王禦駕出征，為的就是建功立業，好讓躁動的群臣信服，這才急功冒進，少帶輜重，求的亦是一個速戰速決。”
如此觀之，戰局明朗，只待天明應戰。
書桌前的沈偃斂眸註視著邊疆以南的地域，一語不發。
半月前的那道詔令一下，太子和郡主雙雙抗命拒回京，裴長恭便已看清了沈偃的立場，揚言要將這倆孩子護下，單方面斷絕了跟京城的聯絡。
與謀逆已無二致。
或許早在裴知綏離京的那一日，平陽郡王就已經做好了如今的打算。
京城的糧草餵不飽邊疆的兵馬，脧剝無度的貪婪官吏、哀哀無告的莘莘百姓，生民苦苦期盼著刀劍化為耕犁的那一日。
在那一日到來之前，裴家軍會化作橫絕北朔的巍巍大山，護下千家萬戶夜晚的一盞明燈。
他清了清嗓子，轉向沈偃，“殿下在想什麽？”
沈偃屈指輕扣著桌面，修長的指節往定州的位置落下，指尖劃了個圈。
“若是武安侯所言非虛，平州增援的糧草三日前便已送出，今日為何還沒到？”
裴長恭眉心一凜，忽然想起這茬來。
“我與武安侯相識數十年，敢以性命擔保，他說糧草送出，便一定送出。至於今日還未到，約莫是在路上耽誤了腳程，天一亮我便派人去接應。”
沈偃搖搖頭，沈聲道：“暗衛收到消息，定州新進了一批糧草，若是孤猜的不錯，平州增援的糧草是被定國公劫了。”
裴清河猛的一拍桌子，“欺人太甚！外敵虎視眈眈，朝廷不增援糧草也就罷了，還要劫平州的救命糧！倘若丟了這批糧草，裴家軍恐怕都撐不過七月十九！”
沈偃卻說：“宋伯庸做的應當不止於此，糧草一事孤會想辦法，眼下先想想明日該如何應對北朔大軍。”
營帳中的目光再度落在沙盤之上，帳簾掀起一角，一絲蕭瑟的寒風從縫隙中湧入，桌角處的一豆燈火被吹的搖曳，仍舊頑強地燃燒著下半夜。
*
平陽郡王府內，聞檀院。
裴知綏趁著窗欞邊的月色，讀著晏三給她的信。
自從她抗旨拒回京開始，順成帝和太後便斷了給她的書信，她只能從晏三的信中得知京城的動靜。
晏三還是很講義氣的，察覺此事有蹊蹺，偏偏皇城中卻無半點有關太子的傳聞，便察覺出此事是有人從中作梗，想也不必想，約莫就是定國公搞的鬼。
順成帝對太子與恒州心生猜忌，北朔來勢洶洶，他們卻袖手旁觀。晏三一怒之下，便要策馬趕往恒州，卻在臨行時被晏國公攔下。
晏國公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只平靜地對他說了句：這世上，有人作良臣，便有人作忠臣，你去恒州，便坐實了恒州謀逆之心，晏家該當如何？
裴知綏輕輕合起信紙，投到油燈上燃成灰燼。
郡王府後院設了比試臺，兩側置著兵器架，槍劍弓矛一應俱全，不遠處還設了靶子。
正是夜闌人靜時，府裏異常安靜，門外值夜的侍衛並未發現長廊上一閃而過的白影，裴知綏一路走到比試臺前，指腹在兵器上一一撫過，最終取下一把銀白色彎弓。
上一次彎弓射箭是什麽時候，她已經記不大清了。
戰事在即，裴家上下都前往城郊大營整兵應戰，獨獨留下她守在這空蕩蕩的宅子裏，一如前世困在後宅中的日日夜夜。
“嗖——”
一支羽箭破開寂寥靜謐的夜色，直直射入靶心，而後第二支、第三支接連射出，從羽箭根部破入，三支羽箭以強勁的力道重疊射入靶心。
倘若裴家軍中百發t百中的神箭手目睹這一幕，也會驚得連連撫掌稱讚。
可惜這裏仍是深宅，深宅的孤雁無法翺翔在沙場上空。
裴知綏從未覺得如此憋悶，當即換了身衣裳，徑直出府，朝府衙走去。
沈偃臨走前，給她留了一小支暗衛，平時潛匿在無人處，將她的一舉一動盡數上報。
今日瞧她舉止反常，便要去城郊大營回報，卻被裴知綏寒聲喝止。
“太子叫你們來，是保護我而不是監視。誰要是記不清這一點，就提頭來見。”
暗衛立馬從屋檐上躍下，跪地請罪，“屬下該死！”
平日裏的裴知綏永遠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樣，偶爾還在太子面前撒嬌打鬧，何時像此番陰晴不定。
暗衛默默嘆息：看來今日郡主的心情是差到極點。
裴清河臨走前，將自己的貼身腰牌留給她，因此裴知綏深夜進入府衙，官兵們無人敢攔。
見她徑直往地牢的方向走去，值夜的官兵大驚，連忙去稟告上頭的人。
最後來的卻是溫珩。
太子與郡主抗令一事雖被裴長恭壓了下來，恒州府衙仍舊聽到一星半點的消息，是以眾多官員罷官出城，最後留下的僅有寥寥幾人，其中就有溫珩。
他像是知道裴知綏此行目的一般，並未多加阻攔，只是默然跟在她身後。
“郡主可知，這一戰要死傷多少百姓？”他掏出一長串鑰匙，一邊舉著油燈，一邊翻找著。
裴知綏回頭無聲看了他一眼，繼續在一間間牢房內找尋著。
溫珩也不惱，繼續道：“每攻下一城，就有一城的壯丁斃命與刀鋒之下，一城的老弱委身於溝壑之中，由肆城開始一路往北，百裏間財畜殆盡。”
他這話血淋淋的，令人不敢直視，卻料定了裴家軍能擊退北朔，使人心生懷疑。
裴知綏擰著眉回頭，“裴家軍即便攻城，也不會傷及老弱婦孺。”
溫珩笑了，“是，但北朔王會。不殺壯丁悍馬，豈不等同於拱手讓給大殷？北朔新王心高氣傲，定是咽不下這口氣，城池陷落，即便帶不走糧草輜重，也斷不會留給我們。”
身前的人忽然駐步，嗓音淺而緩慢，“溫大人，此言何意？”
溫珩在那串鑰匙中摸出一把，吱呀一聲打開了面前的牢房門，避開了她的發問，“郡主，請抓緊時間。”
裴知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走入面前簡破的牢房，垂眸盯著角落處奄奄一息的老人。
這個老人她總共見過三次，第一次在地牢中，老人一語道破婦人的身份；而第二次在深山私營中，老人直言自己取得了恒州城的布防圖。
後來裴燁將人活捉了回來，嚴刑拷打之下，也還是沒有找到那張布防圖的下落，更是不知他從何處得來。
眼下戰亂將起，他們顧不得審訊犯人，便囚於地牢中，只留他一口水米維生。
獄卒見她有審訊的意思，眼疾手快地端了一盆冷水來，稀裏嘩啦地倒在老人的頭上。老頭猛地一機靈，打著寒顫坐起身來，仰視著面前面無表情的女子。
“是你……我見過你。”
走道上一豆油燈忽明忽暗，她就站在昏黃的燈光裏，垂眸俯視著，“布防圖，是假的吧。”
老人僵了一瞬，隨後啞聲笑了起來，“郡主比你弟弟聰明多了。”
她淡聲開口：“我也是今夜才想明白，區區一個階下囚，如何能取得恒州城的布防圖？而且你一語道破婦人與北朔人的關系，想來，你也是半個北朔人吧。”
“身負兩國血脈，卻從小被遺棄在北朔，他們恨大殷，你呢？”
老人自陰暗中緩緩直起身來，暴露在亮出的半張臉顯得臟汙無比，一雙眼卻十分明亮。
“無所謂恨不恨的，郡主您聽，戰鼓響了。”
一束光從高處的小窗照進囚房，掠過老人一縷縷幹結的發絲，眼眸中染上了清晨的餘暈。
城樓上，戰鼓驟響，咚咚的鼓聲震得地動山搖，傳進地牢中時，莫名讓人感到些許悲切。
裴知綏閉了閉眼，仿佛看見了飄揚的旌旗下，身著白袍銀鎧的身影。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老人仰望著那扇小窗，仿佛想透過那扇窗望見半空中肆意翺翔的舊人。
“我在這裏已經太久啦，久到分不清楚什麽是愛恨，只記得年少時曾有一人陪我坐在城樓上看日落，描繪著那頭的疆域如何美好。”
“後來呢？”
“後來那人走啦。”
“走去哪裏？”
“去到我再也找不到她的地方。”
裴知綏心中一動，走出牢房取了塊浸濕的抹布來，直楞楞地往老人臉上揉洗，直至面上的汙垢都被清理幹凈，才發現面前的竟是中年男子。
因他的兩鬢斑白，背佝僂著，渾身邋裏邋遢的，才會被誤認為是個上了年歲的老人。
她問：“布防圖只是幌子，你的目的是為了接近謝雲湛而殺之，是嗎？”恰好裴燁的沖動之舉印證了他手中布防圖的真偽，謝雲湛手下那群人才沒生疑，反而將他護下。
所以無論裴燁如何嚴刑拷打，也問不出他想要的答案。
男人笑著點了點頭。
她又問：“關於定國公，你知道多少？”
男人應道：“足以讓恒州戰敗。”
裴知綏無意識地後退一步，像是為了將他這句話隔絕開來，可惜已經晚了，心底掀起萬丈海嘯，伴隨窗外地動山搖的鼓聲，緩緩將周遭的一切撕碎。
男人輕笑一聲，“半月前，太子寫了封書信交與北朔太後，也就是你們口中的蕓珠公主。可惜，她已經是新王的王妻，懷有身孕，怎麽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兒一出生便淪為階下囚。於是她稍稍改動了信中的內容，遞交給定國公，控訴太子沈偃叛國之罪。所以這一戰，太子必死無疑。”
裴知綏腳下踉蹌，扶著墻勉強穩住身形，嘶聲道：“不可能！”
男人的目光由散漫變得悲憫，盯了她一會，說：“蕓珠公主如何能將那封書信仿得逼真，不過是因為，真正與北朔商議聯手，舉兵洗劫糧倉而斷糧道的那人，是宋伯庸罷了。事成之後，北朔王替他殺了皇帝與太子，他則扶持年幼的六皇子在淮南登基為帝，自己為攝政王。”
“郡主，你說現下宋伯庸會在哪裏呢？”
裴知綏猛地看向溫珩，“你也知道？！”
溫珩點了點頭，可接下來他說的話如晴天霹靂一般，震碎了沈悶壓抑的地牢。
“定國公率五萬私兵，正在往恒州的方向攻來。”
五萬私兵……
奔赴在前線廝殺的裴家軍尚不知，自己最值得信賴的後背，已經遍布暗芒，只待他們精疲力竭的那一刻，將其盡數殲滅，再奪了這戰功。
她連忙問道：“現在向平州請求調兵增援，可還來得及？”
溫珩搖搖頭：“北朔另派一隊人馬橫渡冼江，就是為了與武安侯的八萬大軍纏鬥，令他們脫不開身來恒州馳援。”
京城那邊更不必說，太子抗旨不回京，視同謀逆，想必定國公正是以剿滅逆賊的名頭往恒州發兵。
蔥白的指節死死扣著濕滑的墻面，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如今恒州城內還能調動的官兵有多少？”
“除卻府衙中的一千官兵，便只剩平陽郡王留下守城的八千將士。”
九千兵馬對陣定國公的五萬大軍，簡直是以卵擊石。可前線正在廝殺，十萬大軍對戰十五萬北朔鐵騎，本就勝算難定，再一分心……
恐怕恒州城便要淪陷。
她當即理清思緒，邊說邊往地牢外走去，“煩請溫大人帶我去兵營，我有清河世子的腰牌可調令裴家軍迎敵。”
忽然，背後傳來一道喊聲，“哎！等等，其實我也可以同您領兵上陣。”
裴知綏對他上下掃量一番，男人佝僂的背不知不覺已然挺立，身段雖看上去瘦弱，卻隱隱蓄著一股沖勁，像是久未飲血的寶刀。
溫珩笑了一聲，“此人名為郝胥陽，便是當年北朔三十三城司下的守將。”
北朔三十三將，威名遠揚，突營射殺了不少大殷良將，最後卻因內部爭鬥而折兵損將，如今餘下的，僅寥寥六名將軍。
裴知綏隱隱覺得在哪裏聽過這個名字，卻一時想不來。既然此人曾經驍勇善戰，又對大殷無敵意，且曾對定國公的人下過手，應當是可用之材。
思及此，裴知綏將他一道帶去兵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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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州城外的兵營內, 十萬大軍嚴陣以待。
天空上寥落的繁星不時地閃爍著，匯聚成的星河泛起淡淡的白光，一只蒼鷹於半空中盤旋幾周, 俯沖而下, 落在身著明光甲的少年將軍肩上。
裴燁仰頭註視著寂寥的夜幕, 取下蒼鷹腳上捆著的信條, 展開細細閱覽著，眉眼稍稍舒展開來。
一側的將士見了，大笑著挪揄道：“小將軍這是收了誰家姑娘的消息，一下子百花怒放，真是奇景哈哈！”
裴燁往他的後臀狠狠一踹, 鐵甲之下發出一聲悶響，將士們見了，卻愈發哄鬧起來。
“小將軍莫惱, 待我等將北朔蠻子打服了, 您就能回城娶媳婦去！”
肩上的蒼鷹斜睨著他們, 不急不慢地振翅飛回山林中，裴燁大剌剌地往地上一坐，神情中略帶著幾分傲氣。
“你們懂什麽，這是我阿姐遞的消息，過不了幾日便要入秋了, 她提醒我們天冷添衣。”
將士們的噓聲逐漸小了，莫名縮了縮脖子, 往後張望幾眼, 在確認四周無人後, 才壓低了聲音問：“現下恒州……這般光景，郡主她還要呆在這嗎？”
半月前, 平陽郡王往京中遞了增援糧草的折子，可得到的回應，卻是一封問罪的詔書。
順成帝急詔太子與郡主回京，卻對糧草一事不聞不問，讓恒州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幸而有平州相助，這才勉強能維持下來。也是杯水車薪罷了，與北朔一戰若不能在半年內速戰速決，恒州的兵馬和百姓都得餓死。
朝廷分明是對恒州和太子起了疑心，可源頭為何，眾人卻不知。
裴燁冷嗤一聲，“回什麽？只要有裴家軍在一日，北朔的鐵騎便踏不過大殷的邊境，恒州百姓無虞，阿姐自然也無虞，何必回那京城的虎狼窩！”
平陽郡王久居邊疆，裴家軍自然是向著自家將軍，而非遠在京城隔岸觀火的那群人，當下頓時振奮起來，開了一壇子酒輪著喝。
“小將軍說得好！有我們在一日，大殷便是鐵板一塊，任北朔蠻子的長槍鋒利，也捅不破！”
主帳內，長桌上放置著邊疆諸城與北朔國境的沙盤。
裴長恭挪著敵營的鐵馬，翻山越嶺，停在與恒州僅有數十裏的位置。
“據探子回報，北朔大軍已行至漠山腳下，徹夜疾行，約莫天不亮便能抵達恒州。”
裴清河眼眸中略帶喜色，“這是好事！北朔統共十五萬大軍，正面迎敵，我軍勝算不大。可千裏跋涉，徹夜疾行必定會消磨志氣，屆時軍心潰散，疲兵莽將不足為懼。”
裴長恭略一沈吟，道：“北朔新王禦駕出征，為的就是建功立業，好讓躁動的群臣信服，這才急功冒進，少帶輜重，求的亦是一個速戰速決。”
如此觀之，戰局明朗，只待天明應戰。
書桌前的沈偃斂眸註視著邊疆以南的地域，一語不發。
半月前的那道詔令一下，太子和郡主雙雙抗命拒回京，裴長恭便已看清了沈偃的立場，揚言要將這倆孩子護下，單方面斷絕了跟京城的聯絡。
與謀逆已無二致。
或許早在裴知綏離京的那一日，平陽郡王就已經做好了如今的打算。
京城的糧草餵不飽邊疆的兵馬，脧剝無度的貪婪官吏、哀哀無告的莘莘百姓，生民苦苦期盼著刀劍化為耕犁的那一日。
在那一日到來之前，裴家軍會化作橫絕北朔的巍巍大山，護下千家萬戶夜晚的一盞明燈。
他清了清嗓子，轉向沈偃，“殿下在想什麽？”
沈偃屈指輕扣著桌面，修長的指節往定州的位置落下，指尖劃了個圈。
“若是武安侯所言非虛，平州增援的糧草三日前便已送出，今日為何還沒到？”
裴長恭眉心一凜，忽然想起這茬來。
“我與武安侯相識數十年，敢以性命擔保，他說糧草送出，便一定送出。至於今日還未到，約莫是在路上耽誤了腳程，天一亮我便派人去接應。”
沈偃搖搖頭，沈聲道：“暗衛收到消息，定州新進了一批糧草，若是孤猜的不錯，平州增援的糧草是被定國公劫了。”
裴清河猛的一拍桌子，“欺人太甚！外敵虎視眈眈，朝廷不增援糧草也就罷了，還要劫平州的救命糧！倘若丟了這批糧草，裴家軍恐怕都撐不過七月十九！”
沈偃卻說：“宋伯庸做的應當不止於此，糧草一事孤會想辦法，眼下先想想明日該如何應對北朔大軍。”
營帳中的目光再度落在沙盤之上，帳簾掀起一角，一絲蕭瑟的寒風從縫隙中湧入，桌角處的一豆燈火被吹的搖曳，仍舊頑強地燃燒著下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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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郡王府內，聞檀院。
裴知綏趁著窗欞邊的月色，讀著晏三給她的信。
自從她抗旨拒回京開始，順成帝和太後便斷了給她的書信，她只能從晏三的信中得知京城的動靜。
晏三還是很講義氣的，察覺此事有蹊蹺，偏偏皇城中卻無半點有關太子的傳聞，便察覺出此事是有人從中作梗，想也不必想，約莫就是定國公搞的鬼。
順成帝對太子與恒州心生猜忌，北朔來勢洶洶，他們卻袖手旁觀。晏三一怒之下，便要策馬趕往恒州，卻在臨行時被晏國公攔下。
晏國公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只平靜地對他說了句：這世上，有人作良臣，便有人作忠臣，你去恒州，便坐實了恒州謀逆之心，晏家該當如何？
裴知綏輕輕合起信紙，投到油燈上燃成灰燼。
郡王府後院設了比試臺，兩側置著兵器架，槍劍弓矛一應俱全，不遠處還設了靶子。
正是夜闌人靜時，府裏異常安靜，門外值夜的侍衛並未發現長廊上一閃而過的白影，裴知綏一路走到比試臺前，指腹在兵器上一一撫過，最終取下一把銀白色彎弓。
上一次彎弓射箭是什麽時候，她已經記不大清了。
戰事在即，裴家上下都前往城郊大營整兵應戰，獨獨留下她守在這空蕩蕩的宅子裏，一如前世困在後宅中的日日夜夜。
“嗖——”
一支羽箭破開寂寥靜謐的夜色，直直射入靶心，而後第二支、第三支接連射出，從羽箭根部破入，三支羽箭以強勁的力道重疊射入靶心。
倘若裴家軍中百發t百中的神箭手目睹這一幕，也會驚得連連撫掌稱讚。
可惜這裏仍是深宅，深宅的孤雁無法翺翔在沙場上空。
裴知綏從未覺得如此憋悶，當即換了身衣裳，徑直出府，朝府衙走去。
沈偃臨走前，給她留了一小支暗衛，平時潛匿在無人處，將她的一舉一動盡數上報。
今日瞧她舉止反常，便要去城郊大營回報，卻被裴知綏寒聲喝止。
“太子叫你們來，是保護我而不是監視。誰要是記不清這一點，就提頭來見。”
暗衛立馬從屋檐上躍下，跪地請罪，“屬下該死！”
平日裏的裴知綏永遠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樣，偶爾還在太子面前撒嬌打鬧，何時像此番陰晴不定。
暗衛默默嘆息：看來今日郡主的心情是差到極點。
裴清河臨走前，將自己的貼身腰牌留給她，因此裴知綏深夜進入府衙，官兵們無人敢攔。
見她徑直往地牢的方向走去，值夜的官兵大驚，連忙去稟告上頭的人。
最後來的卻是溫珩。
太子與郡主抗令一事雖被裴長恭壓了下來，恒州府衙仍舊聽到一星半點的消息，是以眾多官員罷官出城，最後留下的僅有寥寥幾人，其中就有溫珩。
他像是知道裴知綏此行目的一般，並未多加阻攔，只是默然跟在她身後。
“郡主可知，這一戰要死傷多少百姓？”他掏出一長串鑰匙，一邊舉著油燈，一邊翻找著。
裴知綏回頭無聲看了他一眼，繼續在一間間牢房內找尋著。
溫珩也不惱，繼續道：“每攻下一城，就有一城的壯丁斃命與刀鋒之下，一城的老弱委身於溝壑之中，由肆城開始一路往北，百裏間財畜殆盡。”
他這話血淋淋的，令人不敢直視，卻料定了裴家軍能擊退北朔，使人心生懷疑。
裴知綏擰著眉回頭，“裴家軍即便攻城，也不會傷及老弱婦孺。”
溫珩笑了，“是，但北朔王會。不殺壯丁悍馬，豈不等同於拱手讓給大殷？北朔新王心高氣傲，定是咽不下這口氣，城池陷落，即便帶不走糧草輜重，也斷不會留給我們。”
身前的人忽然駐步，嗓音淺而緩慢，“溫大人，此言何意？”
溫珩在那串鑰匙中摸出一把，吱呀一聲打開了面前的牢房門，避開了她的發問，“郡主，請抓緊時間。”
裴知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走入面前簡破的牢房，垂眸盯著角落處奄奄一息的老人。
這個老人她總共見過三次，第一次在地牢中，老人一語道破婦人的身份；而第二次在深山私營中，老人直言自己取得了恒州城的布防圖。
後來裴燁將人活捉了回來，嚴刑拷打之下，也還是沒有找到那張布防圖的下落，更是不知他從何處得來。
眼下戰亂將起，他們顧不得審訊犯人，便囚於地牢中，只留他一口水米維生。
獄卒見她有審訊的意思，眼疾手快地端了一盆冷水來，稀裏嘩啦地倒在老人的頭上。老頭猛地一機靈，打著寒顫坐起身來，仰視著面前面無表情的女子。
“是你……我見過你。”
走道上一豆油燈忽明忽暗，她就站在昏黃的燈光裏，垂眸俯視著，“布防圖，是假的吧。”
老人僵了一瞬，隨後啞聲笑了起來，“郡主比你弟弟聰明多了。”
她淡聲開口：“我也是今夜才想明白，區區一個階下囚，如何能取得恒州城的布防圖？而且你一語道破婦人與北朔人的關系，想來，你也是半個北朔人吧。”
“身負兩國血脈，卻從小被遺棄在北朔，他們恨大殷，你呢？”
老人自陰暗中緩緩直起身來，暴露在亮出的半張臉顯得臟汙無比，一雙眼卻十分明亮。
“無所謂恨不恨的，郡主您聽，戰鼓響了。”
一束光從高處的小窗照進囚房，掠過老人一縷縷幹結的發絲，眼眸中染上了清晨的餘暈。
城樓上，戰鼓驟響，咚咚的鼓聲震得地動山搖，傳進地牢中時，莫名讓人感到些許悲切。
裴知綏閉了閉眼，仿佛看見了飄揚的旌旗下，身著白袍銀鎧的身影。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老人仰望著那扇小窗，仿佛想透過那扇窗望見半空中肆意翺翔的舊人。
“我在這裏已經太久啦，久到分不清楚什麽是愛恨，只記得年少時曾有一人陪我坐在城樓上看日落，描繪著那頭的疆域如何美好。”
“後來呢？”
“後來那人走啦。”
“走去哪裏？”
“去到我再也找不到她的地方。”
裴知綏心中一動，走出牢房取了塊浸濕的抹布來，直楞楞地往老人臉上揉洗，直至面上的汙垢都被清理幹凈，才發現面前的竟是中年男子。
因他的兩鬢斑白，背佝僂著，渾身邋裏邋遢的，才會被誤認為是個上了年歲的老人。
她問：“布防圖只是幌子，你的目的是為了接近謝雲湛而殺之，是嗎？”恰好裴燁的沖動之舉印證了他手中布防圖的真偽，謝雲湛手下那群人才沒生疑，反而將他護下。
所以無論裴燁如何嚴刑拷打，也問不出他想要的答案。
男人笑著點了點頭。
她又問：“關於定國公，你知道多少？”
男人應道：“足以讓恒州戰敗。”
裴知綏無意識地後退一步，像是為了將他這句話隔絕開來，可惜已經晚了，心底掀起萬丈海嘯，伴隨窗外地動山搖的鼓聲，緩緩將周遭的一切撕碎。
男人輕笑一聲，“半月前，太子寫了封書信交與北朔太後，也就是你們口中的蕓珠公主。可惜，她已經是新王的王妻，懷有身孕，怎麽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兒一出生便淪為階下囚。於是她稍稍改動了信中的內容，遞交給定國公，控訴太子沈偃叛國之罪。所以這一戰，太子必死無疑。”
裴知綏腳下踉蹌，扶著墻勉強穩住身形，嘶聲道：“不可能！”
男人的目光由散漫變得悲憫，盯了她一會，說：“蕓珠公主如何能將那封書信仿得逼真，不過是因為，真正與北朔商議聯手，舉兵洗劫糧倉而斷糧道的那人，是宋伯庸罷了。事成之後，北朔王替他殺了皇帝與太子，他則扶持年幼的六皇子在淮南登基為帝，自己為攝政王。”
“郡主，你說現下宋伯庸會在哪裏呢？”
裴知綏猛地看向溫珩，“你也知道？！”
溫珩點了點頭，可接下來他說的話如晴天霹靂一般，震碎了沈悶壓抑的地牢。
“定國公率五萬私兵，正在往恒州的方向攻來。”
五萬私兵……
奔赴在前線廝殺的裴家軍尚不知，自己最值得信賴的後背，已經遍布暗芒，只待他們精疲力竭的那一刻，將其盡數殲滅，再奪了這戰功。
她連忙問道：“現在向平州請求調兵增援，可還來得及？”
溫珩搖搖頭：“北朔另派一隊人馬橫渡冼江，就是為了與武安侯的八萬大軍纏鬥，令他們脫不開身來恒州馳援。”
京城那邊更不必說，太子抗旨不回京，視同謀逆，想必定國公正是以剿滅逆賊的名頭往恒州發兵。
蔥白的指節死死扣著濕滑的墻面，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如今恒州城內還能調動的官兵有多少？”
“除卻府衙中的一千官兵，便只剩平陽郡王留下守城的八千將士。”
九千兵馬對陣定國公的五萬大軍，簡直是以卵擊石。可前線正在廝殺，十萬大軍對戰十五萬北朔鐵騎，本就勝算難定，再一分心……
恐怕恒州城便要淪陷。
她當即理清思緒，邊說邊往地牢外走去，“煩請溫大人帶我去兵營，我有清河世子的腰牌可調令裴家軍迎敵。”
忽然，背後傳來一道喊聲，“哎！等等，其實我也可以同您領兵上陣。”
裴知綏對他上下掃量一番，男人佝僂的背不知不覺已然挺立，身段雖看上去瘦弱，卻隱隱蓄著一股沖勁，像是久未飲血的寶刀。
溫珩笑了一聲，“此人名為郝胥陽，便是當年北朔三十三城司下的守將。”
北朔三十三將，威名遠揚，突營射殺了不少大殷良將，最後卻因內部爭鬥而折兵損將，如今餘下的，僅寥寥六名將軍。
裴知綏隱隱覺得在哪裏聽過這個名字，卻一時想不來。既然此人曾經驍勇善戰，又對大殷無敵意，且曾對定國公的人下過手，應當是可用之材。
思及此，裴知綏將他一道帶去兵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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