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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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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執

燈火如晝,弦月高懸。

喻從意撐著乏累的身子回到臥房,直直躺倒在床榻之上不得動彈。白日裏刻意忽視的疲憊此時自四面八方侵襲而來,深入骨骸,叫人只想這麽睡去。

她還是太嬌氣了。喻從意自嘲著想。

明明天生是條賤命,不過是過了三年的好日子,便真當自己成了千金小姐。

一場大火之後,美夢化作灰燼,留給她的倒只剩這一具尚未吃什麽苦便叫疼的身子。

喻從意剛剛閉上眼,就聽見大門“吱呀”一聲,外頭寒風瞬時侵入,又很快被隔絕在外。

“掌門,我叫人擡熱水來給您沐浴,之後再睡吧。”是阿離。

喻從意的腦子已經有些轉不動了,只“嗯”了一聲就不再有動靜。

沒過多久,那股熟悉的風又隨著門闖入,沖散室內的暖意。

阿離這回動靜有點大。喻從意心想。

“水就擺在那兒吧,扶我起來——”喻從意擡起一只手,等了半天卻沒人來接。

飄離許久的神智歸位,喻從意迷迷糊糊睜開眼,就見一張放大數倍的臉杵在眼前,正似笑非笑盯著她看。

“沈擇贏?”

來人著一身霧灰色便衣,許是燭火搖曳,柔和了男子平日硬朗的輪廓。

恍惚間,喻從意以為見到了他少年時的樣子。

沈擇贏見她醒了,貼心地將她扶坐起來:“你倒是面子大,將本侯當作下人使喚的這世上都沒幾個。”

喻從意瞇了一會兒正是困得時候,倒比平日裏更溫和些:“阿離呢?”

“我叫他走了。”沈擇贏給她倒了杯水,嘟囔道,“我說,你好歹是個姑娘家,怎麽不找個丫頭伺候你?連沐浴用水都要叫那個阿離來。”

“用習慣了,整個門派就這麽幾個人,誰講究這些?”喻從意喝了點水,人也精神些了,“這麽晚過來,為的是白天的事兒?”

“是啊。”沈擇贏側坐在床沿,仰靠在床尾欄桿上,正與喻從意面對面,“人家抱著胳膊跑到我面前又哭又鬧,讓我主持個公道。”

話是這麽說,沈擇贏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沒有半分要主持公道的意思。

“這種事,在別的地方也不是沒有見過。”喻從意開口道,“但我沒想到在京城也有人敢這般妄為,更沒想到他仗得是你忠肅侯的勢。”

“沈擇贏,我有點看不懂你了。”

小地方容易出地頭蛇,仗著在當地的權勢作威作福。百姓敢怒不敢言,平日裏的收入堪堪夠溫飽,得了病要麽胡亂抓藥,要麽硬捱過去。

喻從意去支攤子義診,那些地頭蛇也要橫插一腳。插隊的、辱罵的、要她回去做府上私醫的,烏煙瘴氣。

那些人,明明自己有許多漂亮的燈盞,還要去搶別人的蠟燭。

她這趟原要直奔北境。那裏邊寒困苦,有許多百姓終其一身也見不到大夫,她想為他們跑一遭。

是沈擇贏——她的故友,請她上京為自己兒子診病,她才繞路來了洛京,才有了白日的事情。

“我尚未說什麽,你怎麽還牽怒於我?”沈擇贏被她指責也不惱,耐心解釋,“京中勢力錯綜覆雜,誰都有幾個狐假虎威、沒聽說過的親戚。”

“更何況你敢在門口鬧這一趟。”沈擇贏輕哼一聲,“仗得不也是我的勢?”

喻從意駁道:“他插隊在先,鬧事在後。按侯爺的說法,我可是該由著你那位姐夫掀了攤子?”

“犟嘴。”沈擇贏笑起來,“你想過沒有,即便是你有理,按說也得去京兆衙門裏走一遭。”

喻從意一頓。

沈擇贏見她明白過來,仍是接著道:“但正因為你住在忠肅侯府,他們才不動你,肯賣我這個面子。”

屋內靜了一瞬。下一刻,喻從意站起身赤著腳就朝門外走去。

沈擇贏起身拽住她的手腕,二人側身而立,皆不見對方此刻是何神情。

“你要做什麽。”

“如你所說,去一趟京兆衙門。”

“有必要麽?”

喻從意嗤笑一聲:“總比你將我與那種人相提並論得好。”

“你!”沈擇贏一噎,似是想到什麽,手上力道加重,“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現在不是十八年前了,我答應過君成要護你。”

“不必。”喻從意手腕用力,冷聲道,“放手。”

“我不放!”

若不是門轟然打開,喻從意一定會跟沈擇贏就著不大的屋子打上一架。

兩人被突然的變故打斷,齊齊看向門外。

喻長行黑著一張臉,來前恐怕是要睡了,只著了件單薄的中衣,向來規整的一人歪歪披著外衣,氣都沒喘勻。

“你們——”喻長行捏著門框的手愈緊,“在幹什麽?”

不怪喻長行。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又詭異地站在這裏,任誰看了都會生出幾分不好的想法。

喻從意最先反應過來,掙開沈擇贏的手隨口道:“在談事。你怎麽來了?”

喻長行頭一回沒有先回喻從意的話,而是屈指將門一推,側身讓出一條路:“沈侯爺,現在輪到我與師父說事了,請吧。”

沈擇贏想說什麽,到底沒開口,走前還將門捎上了。

屋裏只剩師徒二人。

燈燭搖曳,屋外早已寂靜一片,任時間一點一點流逝。

終是喻長行最先按捺不住:“師父沒有話要對徒弟說嗎?”

喻從意總算動了,伸了個懶腰徹底坐了起來:“有的。”

“去幫我叫一桶熱水,為師要沐浴。”

“……”喻長行沒動,“還有呢?”

喻從意思索片刻:“肚子也有點餓了,你讓阿離去看看小廚房還有什麽沒,隨便填填肚子就是了。”

“我問的不是……”

“長行。”喻從意打斷了他的話,“我雖與沈侯爺有爭執,終究認識了二十一年。”

“幼時我們也常有爭吵打鬧,老死不相往來的賭咒翻來覆去不知說了多少遍,可第二天他還是會為我帶回來一串糖葫蘆。”

話說得很明了了。

誰都說喻從意無心無情,唯有跟在她身邊的人才知道,她將那些情意藏在心底,是旁人觸碰詆毀不得的。

無論如何,她和沈擇贏不會有形同陌路的那天。

原以為得了答案,無論是不是喻長行想要的,他都會乖順離開。

不想他卻反問:“那君成是誰?”

“你聽到了多少?”喻從意直直看著他,眼底淩厲起來。

那是喻長行未見過的模樣,一道天然的溝壑只因這一眼淩空而降,橫亙在他二人之間。

叫他覺得陌生。

少年身影單薄清瘦,明明端著一派恭敬之態,可因這沒由來的隔閡,身上卻散發出幾分委屈的意味:

“從這位托沈侯爺照顧師父開始。”

喻從意起身走到門前:“他是我師父。”

“從前有些事情我沒教過你,現在補上。”

“不該問的別問。”

說罷喻從意打開大門,擺明了送客。喻長行身形一僵,低低道聲“徒弟告退”,竟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一個兩個,都非得在今天給自己找不痛快。

喻從意心煩意亂,什麽沐浴肚子餓也顧不得了,幹脆翻身埋頭睡大覺。

這一覺睡得不算踏實。

夢裏屍山血海,哭喊尖叫聲刺得喻從意耳膜生疼,只在熊熊烈火中看見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影。

“乖寶兒,日後師父護不了你了,你要一個人……”

她想出聲,想喊師父不要喝那杯鴆酒。

他們明明什麽都沒做錯。

可師父還是倒了下去,她被定在原地不得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師父化作輕煙,讓她連一片衣角都再也觸及不到。

……

喻從意醒的時候,背後濕了一大片。

陽光透過窗戶斜斜灑入房內,枝頭冬梅傲放,別有一番冬日韻味。

喻從意貪睡,故而沒有她的吩咐,通常不大有人會喊她早起。

想起昨天一連串的事情,喻從意有些想縮回被子裏。可逃避總不是辦法,只能壓著性子爬起來挨個兒解決。

她原是打算先找沈擇贏處理崔員外的事情,之後再去見喻長行的。

誰料喻從意這邊剛穿好衣服,那頭敲門聲就響了起來:“掌門,您起了嗎?”

聽見是阿離,喻從意松了口氣道:“進吧。”

阿離進門,端著一副神色覆雜的表情,雙手插袖頗有難言之隱的模樣。

他性子穩妥辦事利索,鮮少露出這幅模樣。喻從意心中隱隱有些不安,面上還要保持鎮定:“出什麽事了?”

阿離深吸一口氣,似下了極大的決心:“掌門,公子上街時不小心接了人家的繡球,結果對方姑娘非要和公子成親。”

“?”大抵是晨起腦子還不活絡,短短兩三句話,喻從意覺得自己有些消化不了。

她問:“是哪戶人家的姑娘?”

“崔家。”阿離一頓,“便是昨日那位崔員外的獨女。”

“……”

事也簡單。

喻長行拜入喻從意門下兩年,昨夜那句是難得的重話。激得少年回去以後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喻長行想,師父不想提總有她的道理,是自己無端冒犯了,合該賠罪的。

聽說洛京城中有一座茶樓,在大胤建國前就立在那兒,樓裏的桂花軟糕堪稱一絕。喻長行記得師父喜甜,故想著買些回來當個臺階,好好陪個不是。

誰料這一去,正趕上崔員外吊著胳膊給女兒拋繡球招親,又好死不死落在喻長行頭頂。

崔員外見是喻長行,哪肯讓他做自己的贅婿,巴不得拿大掃帚將他掃走。本來兩家都不肯,這事兒也就作罷了。

誰料,那位崔小姐對喻長行一見鐘情,直接非卿不嫁。

喻從意聽完,只覺得一個腦子兩個大。

“掌門,你看如何是好?”

“……還能如何。”除了去醉仙樓把人贖回來,還能如何。

左不過就是過去叫人為難兩句,又不掉塊肉。

“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高大的男子身影出現在門前,側倚在門上,“本侯陪你們走一遭。”

喻從意見到是他,偏過頭。眼裏卻罕見有了笑意。

沈擇贏的手上——

正拿著一串冰糖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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