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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永恒的潮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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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永恒的潮濕

“我……”蘇溪察覺到自己的內心有些動搖, 便又說道:

“說來話長,我們先上去慢慢說吧。”

兩個人在安靜的夜晚,即便他們對話用的中文, 但是還是會對周圍有打擾。

杜修延對蘇溪的公寓已經極為熟悉, 他進屋後並沒有急於聊天, 而是先去廚房燒水泡茶。

蘇溪是茶葉不敏感人群,平時只要在家都是喝熱茶, 包括睡前。

客廳窗戶中間隔著一道墻,上面是一個老舊布谷鳥時鐘,裏面布谷鳥已經隨著老化而再也不會從裏面鉆出來叫嚷。

但是時鐘是秒針和時針卻還是頑強地走著, 只不過每半年都需要校準。

布谷鳥時鐘上的時間,比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鐘表都要慢一些。

這種緩慢幾乎是不可察覺的, 但是蘇溪盯著它表盤看的時候,總覺得內心有種踏實感。

她的踏實感來得容易, 只需要一年慢上半小時的老舊鐘表就可以做到。

熱茶在茶壺上被悉心澆灌,國內運來的小青柑,總覺得熱水流過的時候, 那填充了茶葉果皮內, 像是藏著巨大的乾坤,可以將普洱茶香和柑橘味一起帶出來。

普洱柔和, 柑橘苦澀,卻相得益彰, 讓口感柔順。

轉眼間,茶湯沖好, 但是蘇溪並不會急於飲用。

經年累月地飲茶, 自然知道最合適的入口時機,這不是三口一品的小杯, 而是雙層琉璃狀大杯,不能用一種飲法。

在杜修延在自己身側坐下的時候,那個隨意向嚴肅轉換的玄妙瞬間,這是蘇溪喜愛的故事開頭。

毫不刻意地說起開頭,伴隨嘴角寧靜的笑容,她從不知道自己有時候笑容其實就像初春的風,有些寒冷,但是還算和煦。

“應該從哪裏講起,那就從我罹患精神分裂講起。”

故事開始,蘇溪發現自己在杜修延死後總是在夢裏見到那些昔日場景。

“做夢很尋常,但是夢裏再離譜的情節我都覺得合理,放在現實生活中,才能發漏洞百出。”

蘇溪插播了一句自己的疑問,想給杜修延在對話中一定的參與空間。

“人在睡夢中大腦會關閉一些功能,有些邏輯在夢裏不是連貫的,而是大腦自動跳過了,所以夢裏也帶著邏輯,但是算不完整的邏輯。”

沒到這時候,蘇溪總覺得這個在自己面前用平穩深沈的話去解釋一些現象的杜修延,帶著認真而謙遜的態度,總有些戳人。

蘇溪滿意地擡手摸了摸他的頭,他比自己年級大,也比自己穩重成熟,更比自己高大,卻毫不妨礙蘇溪會有片刻將他的魅力轉化成一種可愛。

他倒是不介意自己被摸頭,反而用一種探尋的寬容的眼神看她,並沒有半點當乖巧的自覺。

這種不必不讓反而還關心她的意圖的反應,有時候反而讓蘇溪為心裏捉弄的心思感到慚愧。

“好吧,小插曲,我繼續說……”

一開始她只是夢見一些熟悉的場景,後來開始出現一些對話,或者擦肩而過,那都是自己記憶裏沒有的東西。

“我起先很開心,因為我以為你在給我托夢,但是每次你問我的問題,我都無法開口回答。”

“再後來,我的夢境變得詭譎,甚至有時候在廚房做菜的時候會聽到你跟我說'燉湯的時候放點人參',‘炒菜最後才放鹽’。”

“我條件反射地回答:知道啦。但是一擡頭,屋裏只有我自己,和湯鍋咕嚕慢沸的氣泡聲。”

“我會有時候忘記一些現實,會有短暫的瞬間誤以為你沒死,有個聲音在跟我說,這是一場巨大的陰謀,他們聯合起來用你編織死亡的謊言來騙我。”

“車隊裏的同事察覺到我偶爾會對著空氣說中文,就讓我去看了醫生。”

“我那時候只是偶爾和幻覺互動,但是醫生說那是不良的兆頭,我如果繼續分不清現實,就會精神分裂,其實精神疾病早已不足為奇,但是我如果精神出問題,將不能再為車隊工作。”

“沒有一個車隊會放心讓一個精神病人,觸碰那直接影響車手生死的賽車。”

“車隊給我三個月的假期讓我調整,在藥物和醫生的共同幹預下,我再也不會對我的幻覺說話。”

“包括在夢裏,哪怕我可以回答,但是我也不能回答。”

“我之前喜歡抽煙的一大原因,不禁是可以放松心情,而是煙霧中出現的你,總是靜靜地站在遠處,溫柔地看著我,不逼迫我回應你的問候。”

“抽煙時候的幻覺,是平靜的,我可以看到你,那證明,我腦海中還是清晰地記得你的面容。”

“《尋夢環游記》裏,死亡並非終結,而是去往另一個世界繼續生活,而被生者記住,可以決定他在另一個世界裏是否生活得好。”

“盡管這是部兒童電影,但是我很滿意這個答案,這世上記住你的人多了去了,但是我想一直重覆你的面容,因為我怕多年後,我會忘記你的神態,因為我其實是個理科腦子,擅長計算而不擅長記憶。”

“在我生命快要走向終點的時候,我是毫無察覺的,那時候的AI技術很發達,可以通過人生前的影像和聲音將人重新在電腦裏覆活。 ”

“我那時候就申請了人工智能的專業,等我和車隊合同到期了之後我就想自己親自研究一下。”

“不過嘛,我還沒等到那天,就猝死了。”

最後一句話說出的時候,蘇溪笑聲清朗,她似乎總是樂於用自己猝死的事情開玩笑,全無對死亡的敬畏。

很多人總是對死亡忌諱,連提都不能提,但是到了蘇溪這裏,在自我調侃方面,她卻可以百無禁忌。

蘇溪說完之後,氣氛陷入了沈默,杜修延看著波瀾不驚茶湯,若有思緒,像是發現了茶中的宇宙。

“我明白了……”

他聲音原本清冽,此刻卻帶著說不出的沙啞。

那些故事聽來,讓人如此輕易感到喘不過來氣。

人在幻覺中,看著自己心裏最深切思念的人,卻必須選擇視而不見,這好像需要 很多勇氣。

“這些事都已經成了過眼雲煙,珍惜當下吧,喝茶。”

蘇溪察覺到氣氛沈悶,她不喜歡這沈悶,生活不應該想太多,也的不該過分停留在回憶裏。

她立刻將溫熱的青柑普洱端起,將茶杯杯口放到他唇邊。

卻不小心用力過猛,讓杯口碰到了他的雙唇,並且很輕地讓他唇被杯口壓了一瞬。

是很奇特的質地,在下壓的過程,卻發生的是微小的彈性形變,因為杯口遠離後,他雙唇的形狀又會恢覆。

他轉頭,看向蘇溪,卻好像沒看見那杯茶。

蘇溪在很多覆雜的念頭中,將那杯子放到自己唇邊,啜飲一口,試圖用飲茶的動作化解這一瞬的尷尬。

放下杯子的時候,她的唇角沾上了一滴茶。

她準備抽張紙擦掉的,但是卻有另一只手,帶著玫瑰皂的淡香,用拇指靠近她的唇角,輕輕地摩挲著一滴茶的位置。

“這故事如你以前所說,讓人有些傷懷。”

他毫不掩飾自己眼神中被觸動後的晦暗,他並非這些事情的親歷者,卻也能感同身受。

“據說情商高的人,總是可以輕易感覺到周圍人的情緒,感謝你,不過……這些我都看開了。”

蘇溪在這些年,開始明白成年人和孩子處理情緒的區別,她對於無力改變的東西,還是會慢慢接受。

成年人可以令長著大口鮮血淋漓的傷口結痂,但是孩子會無力痛哭和抱怨,讓傷口永不結痂,更別提愈合。

但是她絕不勸阻那些如自己一樣不斷傷懷的成年人,因為遺忘比痛哭更絕望。

死亡並非一場暴雨,而是此生漫長的潮濕,生者永遠困在潮濕裏,在每個波瀾不驚的日子裏,掀起狂風暴雨。【註】

誰都不願離開這永恒的潮濕。

“無論你是否樂觀,是否看開,我想我都必須祭出我的擁抱。”

杜修延拿起那個剛才被蘇溪飲用了一半的茶,將剩下就著她的唇印仰頭喝掉,留下一臉蘇溪目睹後的愕然。

她也不知自己該如何動作了,因為將動作變為語言,超出了她的理解範圍。

她從小缺少愛的教育,所以並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

於是,她被擁抱再次包裹,讓人舒適的恰到好處的溫暖。

她的雙手在面前半握成拳,像是阿貝貝依戀一樣下意識攥緊自己的衣擺,像是抱著求生的浮木般。

她與他待在一起每一天,都好像被無形地治愈,治愈的過程大概就是給心臟清洗傷口。

先清理了創口,消毒完畢,才能進行縫合,這縫合過程很是輕柔,但還是有點疼。

因為傷口已經裂開太久,反而不適應被人縫合了。

但是只需要再次進入耐心的等待,等愈合了就好了。

她想了一陣,松開了滿是細汗的手心,讓手心的潮濕在穿越空氣的時候快速風幹,然後將手覆上他的肩頭。

大概是類似雙眼合上這個動作般的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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