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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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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番外

世味年來薄似紗, 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 深巷明朝賣杏花。

歌女仍在不知疲憊地唱著。十指纖纖,撥弄琴弦, 樂曲便如珍珠散落於玉盤之上,應和著窗外的霖霖細雨。少年的手指骨節分明,隨著音律一下一下敲著桌面。忽然他停了手, 下垂的眼角興味索然。

他今年剛滿十八歲。本該是愛說愛笑的年紀, 卻偏偏生了一副清冷寡淡的性子,與誰也聊不過三句話。他是瑯琊謝氏的嫡長子,年紀輕輕就得中解元。如此出身,如此才學, 縱然高傲了些, 也是應當。

可不知為何,今日的謝儀卻覺出幾分寥落來。杏花酒入口綿醇, 卻越喝越沒有味道,乃至連作詩的興致都淡了下去。

這世間竟無一人知我。年輕的謝儀望著窗外重重雨幕,更覺心頭蕭瑟。詩成百篇又有何用?人人都道他風流紈絝,可他內心所想,卻無人能懂。

若是能夠選擇, 他倒更希望自己能出身寒門。他被這一身富貴拖累, 就連金榜題名的喜悅, 也不那麽暢快了。

可他沒得選。

雨水將青石板路面沖洗得纖塵不染。長街上, 一個老仆牽著一頭毛驢緩緩而來, 驢背上還坐著個年輕的公子。那人戴著寬檐鬥笠, 脊背筆直。雨水將他身上的白袍都洇濕了,卻不見半分狼狽神色。謝儀被這一幕勾動了神思,忽然想起曹子建的那一句:淩波微步,羅襪生塵。

“公子,我瞧著這雨倒是越下越大了。我們投家店,住一晚再走吧。”喬安說道。

“好啊,喬叔。”

鬥笠傾斜,水珠順著帽檐滾落,打濕了腳下的木地板。掌櫃的打量來人的穿著,便知是個學生,還是個窮學生。下這麽大的雨,連個馬車都雇不起,怎麽可能出得起房錢呢?

這些上京趕考的學生最是惹不起。打不得罵不得,真要賒了賬,只能自認倒黴。掌櫃的可不願惹這麻煩,暗地裏使了個眼色,小二便笑臉迎上來:“二位客官,不巧得很,本店客滿了。”

喬叔怔了怔:“剛剛不還有人退房了麽?”

“是呢,也是剛剛滿的。”小二笑道。

“這……”喬叔還能不明白對方是什麽意思麽?無非是遭人嫌棄了。剛待張口辯駁一番,卻聽身後唐挽道:

“喬叔,算了。”

唐挽的目光四下掃過,看店內的裝飾擺設,便此處知價格不菲。她的老師一生清苦,臨行前將全部身家都給了她做盤纏,也剛夠支撐到京城的。這一路上每一筆花銷,她心裏都得有個掂量。

“洛陽城這麽大,又不止這一家店。我們再問過別家就是了。”唐挽淡淡道。

喬叔原是擔心她淋了雨生病,可眼下似乎也沒別的辦法了。主仆二人轉身欲走,忽聽二樓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

“你也是進京趕考的學生麽?”

唐挽仰頭望去,就見二樓欄桿之後,一個青袍士子截然而立。他雖穿著一身文人直綴,卻沒有戴冠,滿頭青絲用一支碧玉簪子松松挽著,眉宇間一派清貴冷肅。

此時正廳裏沒有旁人。唐挽摘下鬥笠,拱了拱手,道:“正是。閣下也是麽?”

謝儀垂目打量著眼前人。剛剛隔著窗子並不覺得她這樣年幼,現在一看,好像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雖然年紀小,可進退談吐倒不露怯,尤其那一雙眼睛,點了墨一樣,真是好看。

年紀輕輕就有了舉人的功名,當也是個人物。

謝儀淡淡點了點頭,說道:“我房裏有兩張床榻。公子若不嫌棄,自可挑一張。”

唐挽怔了怔,隨即咧開嘴笑了。她自然是不嫌棄的。

唐挽對謝儀的第一印象,就是有錢。天字號一等一的房間,他自己一人獨住不說,竟還給隨身的書童也開了一間。不過這倒方便了唐挽,她與謝儀同住,喬叔正好與鳴彥擠一擠,各不耽誤。

“在下姓唐名挽,表字匡之,”唐挽規規矩矩行了一禮,“閣下如何稱呼?”

“我姓謝,單名一個儀字,表字元朗。”謝儀在桌前坐下,淡淡道。

唐挽璨然一笑:“今日多謝謝兄收留。”

謝儀淡淡應了一聲。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平素最討厭與人共處一室,今日竟然會收留一個陌生人。不過他也沒有糾結太久,只是冷冷地看了唐挽一眼。這個人,他不討厭。

這世上許多故事的開頭,原本就沒有什麽原因。

……

雨水連綿,黃河兇險,北上進京的船只不敢出港。這洛陽城便如一座孤島,困著兩個人。

謝儀愛詩也愛酒,更愛珠簾後輕音淺唱的美人。自從唐挽來了之後,詩更多了,酒更濃了,就連美人的歌聲都愈發悅耳了。

在謝儀看來,唐挽是個合格的酒朋詩侶。雖然她從不作詩,也不怎麽喝酒,可每每謝儀詩興大發,她總會在一旁打著節拍,偶爾也能唱喝兩句。這已是尋常人做不到的了。

在唐挽看來,謝儀是個古道熱腸的朋友。這些日子,唐挽跟著他好吃好住,他竟從來沒提過和自己分賬的事兒。像這樣不計較金錢的朋友,即便眼高於頂了些,恃才傲物了些,唐挽也是極看重的。

“等一等,你剛剛唱那句的是什麽?”謝儀打斷了歌女的吟唱。珠簾後,女子抱琴而立,輕聲道:“回公子,是蘇北傳來的新詞。‘花開花落自有時,一任東風吹到明’。”

“不好,本是在講梅花,怎的突然就說到東風了。吹到天明又如何?終也逃不過零落成泥輾作塵的命數。”謝儀點著桌面,咂摸著句子中的滋味,道,“梅花雖然品性高潔,卻生於苦寒,出身就帶著無奈。不若改作‘花開花謝自有時,總賴東君堪憐顧’。你再唱來聽聽。”

歌女應了。重整琴弦,又唱了一遍。

這一回謝儀滿意了不少,他側眸看向唐挽,問道:“唐公子以為如何?”

唐挽淡淡含笑,道:“不錯。”

“不錯?”謝儀挑眉,“莫非唐公子還有更好的?”

唐挽今日多吃了兩杯,臉頰泛著酡紅。她以手撐頭,說道:“世人說起花來,總逃不過花開為喜,花落為悲之語。殊不知花開花落本是常態,或許在梅花看來,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這話倒有些意思。謝儀雙眼一亮,道:“那你說,當如何改?”

唐挽朱唇輕啟:“寧可枝頭抱香死,不向東君乞微憐。”

謝儀心頭一震。好一句“寧可枝頭抱香死,不向東君乞微憐”。人世間行走一遭,雖無法決定出身,卻總能決定自己面對霜雪的態度。

盤旋於心頭許久的陰霾,竟被這人的一句話,就吹散了。

謝儀心中生出無限感慨來。同室共處了這許多天,他第一次這樣認真地看唐挽,才發現自己竟然從未了解過她。如此高遠的立意,如此驚艷的詩才,這樣一個妙人啊,他竟直到今日才發現。

人皆藏拙,可唐挽卻會藏巧。大巧若拙,自己在她面前,竟是遜了一籌。

可謝儀心裏是高興的。十八年來,他第一次生出這樣的歡喜。惺惺惜惺惺。他想,有這人在身邊,往後的漫漫旅途,該不會無趣了。

後來啊,“唐公子”變成了“匡之”。而那個整日以“謝兄”相稱的人,也終於一口一個“元朗”地喚起他。

元朗,元朗……他覺得自己這表字起得好,倒比大名還要順耳許多。若將來得以名垂青史,只望史官筆下,也用元朗二字來代他。

京城的月光清冷如霜,映照著滿地白雪,將屋子也照得澄亮。屋子裏的炭火盆已經滅了,可床上的兩個人卻還沒睡著。

明日便是會試,今夜註定無眠。

“元朗。”唐挽低聲喚道。

“嗯?”

“你想過沒有,如果考不中進士,你要做什麽?”唐挽問。

元朗淡淡一笑:“那就回去再讀三年,下一科再考。”

“若還是中不了呢?”唐挽又問。

“那就再讀三年,再考,”元朗側頭,看看身邊被窩包裏露出來的小腦袋,笑道,“你呢?若是考不中,又當如何?”

唐挽想了想,道:“我沒想過,大概也同你一樣吧。”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道:“不過我覺得,咱們倆也不至於考不中。”

元朗笑了:“那便不要擔心了。早點睡,養足精神。明日可不能遲到。”

“嗯……”

室內一片靜默。許久,唐挽小聲道:“你睡著了嗎?”

回答她的是深沈綿長的呼吸。

唐挽吸了吸鼻子,自顧自地說道:“我倒是想過,將來致仕以後要做什麽。我想在山上蓋個房子,房前屋後種上梅花,再養幾只鶴。過一過‘梅妻鶴子’的日子。你以為如何?”

自然也不會有人回答她。

唐挽勾了勾唇。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再睜開眼,已是建成十五年的春天。

內閣首輔大臣唐挽到期卸任。廷議上,滿朝文武上書挽留。皇帝封她為輔國公,賜美宅,享宗廟。一切的尊榮,都加諸在她一人身上。同樣的禮遇,只出現在三年前謝閣老致仕的時候。

全天下都希望她能留下來。

可唐挽去意已決。

一個包袱,包裹著幾件衣物;一個書箱,裝著幾本聖賢書。唐挽騎著毛驢,踩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出了城。來時什麽樣,走的時候仍是什麽樣。誰都沒有驚動。

五裏亭前春意正濃,離人故友折柳相贈,步履匆匆。沒人知道,這個牽著毛驢緩步獨行的白衣文士,就是那個一手締造了建成盛世的內閣首輔。

“唐公子。”

唐挽腳步頓住,緩緩轉過身。一雙點了墨的眸子轉了轉,望向高坐於馬車上的人。

謝儀仍穿著那件廣袖青袍,領口都洗得發白了,卻仍舊幹凈挺括。他未曾戴冠,頭發用一根碧玉簪子松松挽著,隱約可見鬢間幾縷銀絲。他挑唇一笑:“你可是要致仕歸鄉?”

唐挽淡淡含笑:“正是。”

“不如同我走吧,”謝儀道,“我有一處山宅,房前屋後種滿了梅花。又有仙鶴盤旋於屋頂,正是個修心養性的好地方。”

唐挽低眉淺笑,道:“那就多謝你收留了。”

元朗挑唇,朝她伸出手。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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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有讀者問十黛,為什麽文章裏謝儀不稱為謝儀,而要寫”元朗“。你看,是元朗自己這樣要求的,十黛也沒辦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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