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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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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今日是皇帝十四歲的生辰, 唐挽一早就答應了要在當天滿足他一個願望。而皇帝的心願, 就是換上尋常讀書人的衣服,跟著自己的老師去街市上逛逛。

這是皇帝第一次出宮, 看什麽都覺得新鮮。唐挽先帶著他在珠市口的古玩街上轉了轉, 又去西市瞧了些洋人們的玩意。眼看著快到飯點兒了,兩人便進了這間茶樓,一面聽書,一面用些點心。

說書人口若懸河, 皇帝也聽得津津有味,筷子送到唇邊都忘了張嘴。他到底還是小孩子心性, 平素在宮裏拘束慣了, 好不容易沒有內監跟隨,正想什麽都試試。果然他轉過頭來, 眨著眼睛看向唐挽, 道:“老師,那個稷下學宮在什麽地方,我們能去看看嗎?”

此處倒是離北門不遠。唐挽朝窗外望去,就見幾個拱衛司侍衛正鬼鬼祟祟地守在外面。他們出來才不過兩個時辰,太後那邊就得到了消息。果然皇宮之內,已遍布她的耳目。

太後從未真正放權。也對, 身居高位的人, 怎麽肯輕易將手中的權力交出?沈榆一案, 太後或許並未參與, 可她仍將會是最後的敵人。而致勝的關鍵, 就坐在唐挽的面前。

唐挽彎了彎眼睛,說道:“稷下學宮倒是值得一看。不過我們不能久留,申時必須回宮。”

皇帝瞬間雙眼發亮,鄭重地點了點頭。

稷下學宮名字叫得響,其實不過就是幾排錯落的館舍。館舍前搭著高臺,臺上面對面擺著兩張座席。此時講座尚未開始,高臺上空空如也,倒是臺下的蒲團上已坐了幾個學生,正聚在一起清談。

高臺一側的大旗上寫著下午開壇的學者大名。唐挽認出來當先一人正是法家的名士駱朝歌。學政改革之後,雖然儒學仍然占據主導地位,可由於各部的專才選拔制度,百家學說也終於在私學中占有了一席之地。農家、墨家、兵家、法家……這些從天下一統後就被埋入塵埃的學說,終於又煥發出了生機。

聽那幾人的言談,當都是準備明年會試的學生,現正在太學就讀。幾人都是沖著下午的講壇而來,少不得要論一論“儒法之爭”。唐挽側耳聽了一會兒,發覺這些學生還是受儒教影響深重,於法家也只通皮毛,說不到點子上。

然而學說的爭論也只是個引子。一切的落腳點,還是當下的時政。

時下最新的政策,莫過於戶部稅改的“一條鞭法”。不過此項法案的益處明顯,實在沒有什麽可討論的。聊來聊去,話題的焦點還是集中在了吏部的“考成法”上。

考成法自頒布至今,一直是褒貶不一。支持的人說它亂世重典,可正風氣;反對的人說它太過嚴苛,有違國本。可不論他們怎麽議論,這道法令還是堅持了下來,甚至成為了建成新政的核心,在朝廷運轉中產生著巨大的功效。

“依我看,朝廷這是要摒棄儒家,轉而重用法家了。”說話的人較為年長,唇上已有一層薄須。他的這一句話,又把話題從時政,轉回了學說之爭上。

此人明顯在這群學生們中間有些地位。他這話一出,立時便有應和之聲。一個較為年輕的學生說道:“千百年以法家立國的朝代,不過一秦而已,尚且二世而亡。可見法家學說並非治國之道。”

“盛鈞所言,不敢茍同,”另有一個穿著白衫的士子說道,“秦以法家統一六國,可見法家學說確有通行天下之功效。秦之滅亡乃秦之過也,非法家之過。”

“看來卿彥是尊法而滅儒了?”詹盛鈞問道。

沈卿彥笑道:“我對儒家學說並無詬病。儒家能盛行千百年,自有它的好處。可如果只奉行這一條路,難免會越走越窄,失之偏狹。況且近代以來,能開宗立派的儒學大家屈指可數,可見儒學再難有所進境。這個時候我們何不放開眼界,從另外的學說中取經呢?”

這一番話,有理有據,且格局曠達。唐挽暗自點頭,不禁對這個學生多了幾分留意。皇帝跟著唐挽讀了這麽久的書,也從未有過像今日這樣的機會,能與同齡人一論高下。他越聽心裏越癢,終於安耐不住,對唐挽道:“老師,我也想去與他們說上一番,可好?”

唐挽挑眉,有何不可?她也正想看看自己十年心血,是否用對了地方。

皇帝得了唐挽的首肯,便搖著扇子,朝那群學生走去。

“諸君學識廣博,在下佩服。可否於末座旁聽?”

幾人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年輕的學子站在當地,折扇輕搖。分明一身尋常布衣,卻生就一雙睥睨天下的眉目,讓人不敢輕視。

“在下沈卿彥,請問足下高姓大名?”

“學生……唐翊,幸會。”

唐挽聽見皇帝報出了唐翊的名字,不禁搖頭一笑。算算時間,翊兒也已經走了八年了,不知這小子現在何處,知不知道自己的名號已被皇帝盜用。

詹盛鈞在幾人中,心思較為細膩。他打量著眼前的年輕公子,只覺得形容氣度,不像是個普通的學生,故而問道:“不知唐賢弟出身於哪一家書院,師從哪一位先生?”

自從國子監出了學術審查制度,將天下私學分出等級之後,就讀的書院就等於學生的身份。山西臨清的花山書院、福建雲城的白馬書院和安徽大名的岳易書院名士雲集,是除太學外的最高學府。詹盛鈞出身於岳易書院,師從馮楠,自認為身份比其他人都更高一籌,故而態度略顯倨傲了些。

讀書人之間的較量,讓皇帝覺得很新鮮。他拱了拱手,說道:“在下未曾進過書院,只在家中請了兩位先生,讀書認字罷了。”

詹盛鈞聞言,心頭的敵意少了幾分。他打量著皇帝,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說道:“賢弟尚且年輕,還是應該進個正統的書院學習。莫要被那些雲游學者蒙蔽,把路子走歪了。”

他何嘗知道,他以為的野路子學者,其實就是當朝的兩位內閣大臣。皇帝用不著與他解釋,只是笑著道謝,更顯出一副好涵養。

“唐兄對考成法有何見地?”沈卿彥看不慣詹盛鈞咄咄逼人的模樣,於是開口問道。

皇帝說道:“朕……真是一個好法案。”

“哦?”詹盛鈞挑眉,沒想到一個沈卿彥還沒辯倒,這就又來了一個幫手,“莫非唐賢弟也尊尚法家治國麽?”

這人,每一句都好像憋著要吵架似的。唐挽在一旁聽著,不自覺搖了搖頭。就算將來金榜得中,憑他這副心性,就還需磨礪。

皇帝折扇輕搖,含笑道:“到底是儒家治國,還是法家治國,自有食肉者操心,在下不過就事論事。考成法縱然苛刻,但就限制官員權力這一條,便是最大的利。法者,天下之公器也。縱觀歷朝歷代的覆滅,無不是因為上位者專權亂政。內閣的幾位閣老已是百官之首,論起特權,除了皇帝便是他們最大了,他們何苦立下這樣的規矩來限制自己呢?正因為他們有著大智慧、大洞見,才不惜犧牲眼前的個人利益,為江山的長治久安謀劃。故而考成法縱然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也是可以諒解的。可改,卻不可廢。”

皇帝這番話從另外一個角度切入,引發了眾人的深思。唐挽坐在一旁,心中暗潮洶湧。父輩變法的失敗,最大的原因便是同皇帝的對立。因此她花費了十年的光陰、無盡的心血,就是為了將新法的思想植入皇帝的腦海。她要將皇帝培養成自己變法的同盟。

這是她做過的決定中,最沒把握的一個。但今日看來,她似乎成功了。

唐挽擡起袖子,按下眼角的濕意。

皇帝這一番話,已經讓在座的幾個學生都刮目相看了。沈卿彥沈思半晌,道:“唐兄所言,振聾發聵。不過要說起這均權天下,皇帝又該如何?莫非連皇帝的權力,也要一並約束麽?”

此話一出,場面霎時靜了下來。詹盛鈞啞著聲音道:“卿彥,慎言!”

這些年民間言論逐漸開放,學生們甚至議政成風,可一切的討論都僅限於新法和內閣。皇室,仍是不可觸及的所在。

卻聽皇帝輕嘆一聲,道:“治國豈是皇帝一個人能做到的?這廣袤的國土,碩大的朝廷,依靠的還是文武群臣。可百姓卻不明白這一點。他們遇到了好官,就說皇帝英明神武;遇到了貪官,就罵皇帝昏庸無道。皇帝也委屈啊。他整日坐在宮中,出趟門都難,豈能事事清楚?老子言,禍福相依,通天的皇權又何嘗不是滅頂的災難。倒不如將大權都交給內閣,誰當政,誰負責。百姓要誇要罵,都與皇帝無關。”

這又是一個眾人從未思考過的刁鉆角度。詹盛鈞訕笑兩聲,說道:“唐賢弟……倒是十分體諒聖上啊。”

皇帝知道自己說多了,手握拳放在唇邊咳了兩聲,說道:“推己及人,感同身受罷了。”

眾人還沒想清楚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便聽旁邊一人喚道:“翊兒,該走了。”

皇帝應了一聲,與幾人行禮,說道:“在下家中還有些事,就不久坐了。今日能與各位結識,幸甚至哉。”

沈卿彥急忙說道:“唐兄家住何處?我等改日登門拜訪。”

皇帝一笑,說道:“待各位金榜題名時,我們當還會再見的。告辭。”

他走得急。眾人未能再說什麽,就見他走向旁邊的男子,兩人一同離開了。沈卿彥已被他的風骨折服,望著他的背影怔楞回味,道:“卻不知是怎樣一位人物。”

“我看倒是狂傲得很,”詹盛鈞說道,“什麽叫金榜題名時還會再見?他就那麽篤定自己能金榜題名?”

眾人笑起來。沈卿彥卻不為所動,喃喃道:“唐翊……我的天,該不會是那個唐翊吧?”

經他這麽一說,也有人幡然醒轉:“你是說……那個八府解元唐翊?”

傳說中的唐翊,博聞強記、聰慧異常。他師從一個無名的雲游學者,每行走一處,都要參加當地的鄉試,且每試必中解元。可他卻從不進京參加會試,也沒有人見過他的樣子。

詹盛鈞心頭一凜,那人當真是唐翊?他也是來參加明年的會試的?若真如此,自己籌謀已久的狀元之位,恐怕就要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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