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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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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七月末, 草飛蟲鳴。炎熱的夏季已進入了尾聲,禦花園的夜晚顯得尤其安靜。皇帝一路分花拂柳而來,行姿步態已隱隱顯出帝王氣度,可惜那張臉上卻仍是稚氣未脫。他一路走得急, 邊走邊埋怨身邊的太監:“母後今日回宮,怎麽也不提醒朕一聲?未能親往宮門迎接,實在是不孝了。”

小太監手拿著風燈, 躬著身子在前引路:“皇上說的是。本來是想提醒皇上來著, 可是上午皇上滿課, 下午又要聽閣老們議政。太後娘娘心疼您, 不許奴才們打擾。”

皇帝面色一沈, 抿了抿唇,卻終究沒說什麽。

自從避暑山莊翻修完畢之後,太後每年的六月都要前去小住, 七月底回宮。以前皇帝也跟著太後同往,這兩年皇帝年齡漸長,太後有心讓他多多參與朝政, 也就不再要求皇帝離宮了。

月色高懸, 西宮內一片靜謐。皇帝大步來到宮門前,卻停了步子,只擡頭往裏面觀瞧。

“你去,悄悄問問母後歇下了沒有, ”皇帝吩咐那小太監道, “不許說朕來了。”

小太監立即會意。皇上這是怕打擾了太後休息, 匆匆忙忙趕來卻不肯入內。好一個孝子啊。

太後今日精神不錯,倒還沒睡下。聽說皇帝來了,忙讓人喚進來。不一會兒窗外便傳來腳步聲,太後向門前望去,正看見自己的兒子大步走來。

小孩子長得快,這話不假。皇帝剛登基時只有八歲,如今已經十二歲了。四年的光陰將他的身形拔高、輪廓突顯,眉目間已多了幾分少年氣息。天下間的母親見到兒子,頭一件事就是心疼。便聽劉太後問道:“這麽晚了,我兒怎麽跑過來了?可吃過晚飯了?”

皇帝上前行禮,仰頭答道:“在政事堂和閣老們一起吃了。母親今日回來怎麽不告訴兒子呢?”

劉太後笑了,拉著他的手在小榻上坐下來,說道:“我年年回宮,你年年來接。一次不來也不打緊,還是政事為先。”

皇上一抿嘴,道:“政事自有大臣們打理,朕不在也沒關系。”

皇帝說完,又往太後身邊湊了湊。他雖平日裏在大臣們面前端著架子,可到底年齡還小,一個多月沒見到母親,也會心生想念。

劉太後卻沈了臉色,語氣端肅,冷聲道:“內閣不過是代聖行政,政事遲早要交還到皇帝的手裏。皇上豈能如此憊懶?”

劉太後決不允許自己的兒子步上她丈夫的後塵。她日日耳提面命,不惜以最嚴苛的態度來對待皇帝,目的只有一個,要讓他成為一位有道明君。

皇帝低下頭,掩住眸中的委屈。他自問並沒有偷懶。課業再繁重,政事再龐雜,他也耐著性子認真完成了。兩位老師偶爾還會誇獎他,可母親似乎總也不滿意。

劉太後知道她的話說重了。可看著皇帝低著頭不發一語的樣子,莫名就讓她想起了自己那個性情懦弱的丈夫。從心底生發而出的恐懼感取代了憐子之情,於是太後又冷著聲音,將皇帝應當擔負的責任又逐一講了一遍。

小皇帝初時還坐著聽,後來只能站起身,恭領母親的訓示。劉太後將對丈夫的不滿,全都加諸在了兒子的身上。她恨不得兒子能一夜之間長大,讓她再也不用這樣憂慮神傷。

直到夜深人靜,四壁宮燈暗了一暗,劉太後才對著空曠的宮室,深深嘆了口氣。

“太後,陛下已經走了,”貼身的侍女輕聲道,“您也早點歇著吧。”

“我如何能睡得下啊。雪鶯,你說皇帝怎麽就長不大呢?”太後嘆息道。

雪鶯輕聲道:“娘娘,陛下畢竟才剛剛十二歲啊。先皇登基時都已過了不惑之年。您不能太心急了。”

“是啊,不能心急。”劉太後喃喃說著。她以手撐頭,靠在軟榻邊,吩咐道,“你去看看吳懷下值了沒有,讓他過來回話。”

吳懷是司禮監伺候茶水的太監。自太後還政於內閣之後,他只在兩個地方當值,一個是上書房,另一個就是內閣的議政堂。

吳懷身量中等,大鼻子小眼睛,長相屬於放在人群裏一眼認不出來的那種。他拿捏著步子進了大殿,在屏風後跪拜:“奴才拜見太後娘娘。”

屏風上蒙著一層茜紗,上用珠絲繡著山石花鳥,只能隱約看到後面一個綽約的影子。

“本宮不在的這段時日,朝內可有異動?”太後問道。

吳懷也不是第一次來回話了,太後想聽什麽,他心裏自有一把尺子。於是低了低身,道:“回娘娘的話,頭一等的大事當是抗倭的那位陳將軍還朝了,封了兵部右侍郎。這事兒朝中大人們也有些議論,大多都覺得唐閣老是有意讓陳侍郎入內閣。”

“入閣?”太後道,“你聽見唐閣老這麽說了?”

吳懷道:“唐閣老倒是沒說,不過大家都這麽揣測。太後您想,現在內閣裏沈閣老是謝黨一派的,馮閣老又支持唐閣老。四個人,二對二,許多事兒都不好辦。如果陳侍郎也進了內閣,唐閣老的贏面自然更大一些。”

“什麽贏面?”太後眸中精芒一閃。

吳懷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咧著嘴一笑:“自然是搶首輔的位子了。”

“是誰教你這麽說的?”

太後的聲音乍然在他身後響起。吳懷嚇了一跳,急忙跪正了身子,一頭磕在地上:“回娘娘,沒有人教奴才,是朝中的大臣們都這麽說。奴才在議政堂伺候茶水,大人們聊天的時候並不避諱,這才一五一十跟娘娘學起來的。”

劉太後緩步走到一盞銅雀燈臺前,手持著一把銀剪刀,去剪已經燒滅的燈芯。她剪完一盞,又去剪下一盞。錦緞長袍拖曳於地,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大臣們還議論什麽了?”

吳懷仍舊額頭抵著地面,顫聲道:“還有就是議論謝閣老的考功法。大臣們都說,此法太過嚴苛,不講情面。有違先祖的治國之道。”

內閣在謝儀的掌控之下,朝中竟還能出現這樣的反對聲,可見唐挽如今的實力,已經足以和謝儀一較高下了。劉太後樂得看到這樣的局面。自古只有臣子相爭,君主才能高枕無憂。這也是至和一朝長盛的訣竅。

不過在劉太後的心裏,還是與唐挽更親厚些。她甚至私下裏也希望最終登上首輔之位的人是唐挽。劉太後的渴念並不多,她只想能每日在珠簾之後看上那人一眼。將此作為她漫長的後半生裏,不可言說的寄托。

“那唐閣老可說過什麽?”太後問。

“這……奴才這段日子沒見著唐閣老,”吳懷說道,“唐閣老告了病假,已有十餘日未曾參與早朝了。”

執著銀剪刀的手一抖,就被急簇的火苗燙了。剪刀跌落在地,一旁宮人驚呼:“太後小心!”

劉太後已在垂眸間收斂了神色,淡淡道:“無妨。讓他退下吧。”

“是。”雪鶯擺了擺手,示意吳懷離開。吳懷急忙磕了三個響頭,躬著身子退出了殿外。

雪鶯伺候著太後歇下以後,才拿了一盞宮燈走出來。她來到門口站定了,四下張望,忽然從墻邊的陰影下傳來一個聲音:“雪鶯姐姐。”

雪鶯好似嚇了一跳,擡手撫了撫胸口,嗔怪地看了吳懷一眼:“你怎麽還沒走?”

“雪鶯姐姐不也知道我沒走麽,不然也不能專門拋出來尋我。”吳懷咧著嘴笑,露出一排晶亮的牙齒。

雪鶯從袖口掏出一包銀子,遞到他手上,道:“你好好給太後娘娘當差,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

吳懷將銀子包在手裏掂了掂,樂呵呵地放進袖中,道:“姐姐請太後放心吧。”

雪鶯應了一聲,轉身就往回走。忽聽身後吳懷說道:“剛剛一說唐閣老生病,太後可真是緊張啊。嘖,這倆人,該不會有點什麽吧。”

雪鶯腳步一頓,轉過頭,臉上沒有了半分方才和悅的神色:“方才這話,你敢當著太後娘娘的面再說一遍麽?”

吳懷被她寒涼的眼神看得脊背發毛,急忙低了身:“奴才失言了,姐姐勿怪。”

“知道自己是奴才,就盡好奴才的本分。”雪鶯轉過身,跨步走入門內,冷冷道,“還有,這西宮裏,沒有你姐姐。”

她說完,殿門便“砰”地一聲合上了。

雪鶯是太後身邊的大宮女,這些年也經過不少場面。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什麽知道了也要裝作不知道,她心裏自有一桿秤。太後對唐閣老是否有些過於關心,她不願評判。她只知道次日一早,太後便吩咐她去請誥命盧氏進宮說話。

盧淩霄來的時候,雪鶯正在往太後的手指上抹燙傷藥。淩霄在外間行了禮,轉過屏風走進來,呼道:“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昨日剪燈的時候不小心燙了一下。”太後說道。

“哎呀,這種事娘娘怎麽還自己動手呢。”淩霄說著,從雪鶯手裏接過了藥膏。雪鶯見太後點了頭,便低身退了下去。

淩霄於是半跪在太後身前,繼續幫她塗藥。雪膏涼颼颼的,塗抹在灼傷之處,緩釋了疼痛。

劉太後垂眸,看著眼前萬分恭順的女子,忽然從心底升起一陣惡寒。她尤記得當年乾清宮親殿內,淩霄親手絞殺李皇後的情景。這樣一個狠辣的女子,當真值得讓唐挽放在枕邊、捧在心頭?

劉太後覺得,盧氏配不上唐挽。不論出身樣貌,單單她的品性,就不足以與唐閣老相配。

放眼整個京城,也沒有人能與唐挽相配的了。

“聽說唐閣老病了,可好些了?”太後問道。

盧淩霄的手頓了頓,將最後一點藥膏推勻,起身笑道:“太後,妾身與您說實話。我家老爺啊,是給氣病的。”

太後挑眉:“誰讓唐閣老生這麽大的氣?”

淩霄將藥膏的蓋子擰上,交給雪鶯,又取了帕子擦手,道:“太後您想想,這普天之下,誰還能跟我家老爺叫板呢?”

太後恍然,當也只有謝儀了。

太後笑著搖了搖頭:“這兩人,倒讓臣工們看笑話。可知是為了什麽?”

淩霄想了想,說道:“我一個婦道人家也聽不懂,只聽說什麽開海、什麽建城的,總之是吵個沒完。我家老爺氣得飯都吃不下,這才告了假,躲幾日清凈。”

此時此刻,被盧淩霄形容為“吃不下飯”的唐挽,正坐在望嵩樓的一層的角落裏大快朵頤。

真正吃不下飯的人,其實是陳延光。

他久在行伍,早就習慣了風餐露宿的日子,對京城的安逸適應不來。進京不過十餘日,已經覺得日子要淡出個花來。他實在是坐不住了,今日下定了決心來找唐挽要個結果。正巧唐挽也正在府裏憋得難受,索性拉著他一起出來打打牙祭。

“唐……公子”陳延光眼看著唐挽風卷殘雲一般吃掉了半只烤鴨,才終於找到機會張嘴,“你到底什麽時候放我去西北?”

唐挽揚起一支油光閃閃的手指,在他面前搖了一搖:“時機未到,稍安勿躁。”

“你說的時機到底什麽時候到啊!”陳延光怕周圍人聽見,不得不壓低了聲音,“西北邊防松弛已久,我回去了還需要時間整治。現在軍糧也有了,兵部也在您手中,我不明白到底還在等什麽?”

唐挽揚眉,朝陳延光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眼神往一邊飄了飄。

不遠處的桌邊,幾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正在那裏清談辯論。

唐挽聆聽了一會兒,道:“原來是太學的學生們啊。”

自從學政改革之後,將國子監和太學的職責做了重新的區分。將授課講學的職責全部劃歸太學,國子監只作為天下學政的最高機構出現,職責主要有三:

其一,統領各州、府、縣官學,定期對所教授的課業進行評級審查;

其二,監管各地私學,對教學效果優異者予以獎勵,對濫竽充數者進行取締;

其三,進行“學士”評定。朝廷對在各個領域有突出建樹的學者發放俸祿,每年十個名額,級別與翰林院學士相同。值得一提的是,參與評定的學者並不僅限於“經學”一類,農學、算學、商學、工學等實用學科也參與評定之中。

此政令一出,對學界無疑是極大的鼓勵。大庸本就私學興盛,書院為了獲得朝廷的嘉獎,主動配合進行學術考評。其中有三家書院進入了首批嘉獎名單,分別是山西臨清的花山書院、福建雲城的白馬書院和安徽大名的岳易書院。

自此,這三家書院的教學內容引得眾多私學爭相效仿。再加上倭患平定,海禁一開,江南一帶商業興起,民間議政的氛圍也更加開放。學生們總是對新生事物更加敏銳,如今最炙手可熱的話題,莫過於內閣的“唐謝之爭”。

陳延光對學生們的高談闊論沒什麽興趣,剛待要說什麽,卻聽唐挽道:“你聽。”

建成帝登基至今已將近五年了。時間雖短,做的事卻不少。吏治改革、學政改革、平倭寇、開海禁、打壓宗室、江南建區……學生們心裏清楚,這些和皇帝沒關系,都是新內閣的功勞。可新內閣裏誰的功勞更大一些?誰該坐頭把交椅?卻是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想法。

“要我說,內閣還是要先看謝閣老,”一個學生說道,“別的不論,且就說吏治改革一項,革除了官場多少弊病!貪腐的土壤沒有了,官員全靠政績升遷罷免,這才是官場當有的風氣!”

他話音剛落,立馬就有人出聲反駁:“高兄所言有失偏頗。我倒覺得這吏治改革過於嚴苛,動輒罷免官員,與我朝仁義立國的本心不符。更何況官員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豈能說免就免了?一點情面也不講。長此以往,人人都如履薄冰,朝廷焉能長治久安?”

第一個人不高興了:“既然要改,就當有銳氣!謝閣老所做的都是實實在在的事,豈容你質疑。”

“唐公亦有實在的舉措!平倭寇、滅宗室,這都是什麽樣的政績?只這兩條,內閣首輔便非她不可!”

“平倭寇的是陳將軍、清查宗室的是馮閣老,與唐公有什麽相關?”

“誰不知陳、馮二人都是得唐閣老的提拔?唐公有容忍之度,不似謝公,恨不能將所有的美名都掛在自己身上。”

“若無謝公,如何能有今日之內閣?”

“若無唐公,內閣的政令誰給批紅?”

幾人唇槍舌劍,已然不是在清談,而是赤/裸/裸的攻訐中傷了。陳延光聽得後背直冒冷汗,壓低了聲音對唐挽說道:“你和謝儀就不打算想辦法解釋一下?”

這幾日相處下來,陳延光已經看出他們二人之間的關系並不像坊間傳聞的那般水火不容,甚至還要更親密些。為何要任由這樣的流言滋長呢?

陳延光不明白的是,改革的推進勢必會引發各方面的反彈,官員的非議、宗室的沖突、甚至是與皇權的暗暗較量。每一個都關乎新法的前程,卻又無法化解。唯一的辦法,就是在他們二人的可控範圍只能,創造出一個更加尖銳的矛盾,將這些阻力全部吸引其中。

至於她和元朗以後要如何化解這場風波,唐挽還沒有想好。只要新法能順利進行,未來縱使是風刀霜劍,他們也扛得住。

“凡事都有代價。”唐挽淡淡一笑,道,“陳將軍,你要的時機,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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