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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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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沈榆怎麽也想不明白, 為何他們同年間的關系, 突然就淡了。

先是廣漢和元朗各挑起了一個衙門的改革大事。沈榆有心從旁幫襯,可這二人卻一副水火不容的模樣。明明之前在那溫泉山莊裏還好好的。是了, 自從那一次回來之後, 就全都不一樣了。

廣漢和元朗鬧得這麽僵,他只能兩不相幫。有心去找唐挽商量對策,卻又無來由地吃了閉門羹。此時又不知從哪裏傳出流言,說當初那個被斬首的閆黨汪世棟其實是徐閣老的心腹, 轟轟烈烈的倒閆,其實是徐閣老一手策劃的栽贓。沈榆自然不肯信, 徐階是他高山明月一般的老師啊, 怎麽會做出如此陰損之事?

老師當然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沈榆坦坦蕩蕩地與徐階說起,徐階只是擺了擺手, 笑答“風聞言事, 不必掛懷”。可從那次之後,老師對他的態度,又分明冷淡疏離許多。沈榆怪自己,不該那麽莽撞地詢問老師,定然是傷了老師的心了。

如今這局面,恩師不再親厚, 同年不再走動, 實在是令人神傷。

今日好不容易湊齊了這一桌人, 沈榆定然要問出個結果來。

問誰?也只有唐挽了。可他一直沒找到機會。直到唐挽念完了祝壽詞, 百官上前敬酒的時候, 沈榆才終於抓住了機會,一把拉住唐挽,將人拉到後堂。

“瑞芝,瑞芝!”唐挽手中還握著酒杯,蹙眉道,“你拉我做什麽。我沒有給老師敬酒呢!”

廊子底下很安靜,隱約可以聽到大堂內賓客談笑的聲響。沈榆抿了唇,這一段時日積攢的郁氣太盛,竟然不知該從哪兒說起。

“你為什麽不理我?”沈榆蹙眉問。

唐挽挑眉:“我何時不理你了?你也知道,我近日天天進宮給小太子講學,忙得很啊。”

“你不要敷衍我!”沈榆死死拉著她不松手,“我只問你,廣漢和元朗到底在做什麽?你們到底在謀劃什麽!”

沈榆畢竟身在官場,經歷過之前的倒閆風波後,對於這山雨欲來的味道,多了幾分敏銳。直覺上馬上就會有大事發生,他卻什麽都不知道,這最讓人焦心。

唐挽轉頭望著他,低聲道:“我們若再不回去,徐階怕是要起疑心了。”

沈榆神色一凜:“匡之,你是什麽意思?”

唐挽知道已經瞞他不過。也好,總之這後頭的事情,也少不了他的份。

“如果有一天,廣漢落難,你可願陪他同往?”唐挽眸光灼灼。

“自然!”沈榆沒有絲毫含糊,“可廣漢為什麽會落難?可是因為吏治改革?”

唐挽垂眸,道:“該發生的我們誰都阻擋不了。你只記住你今日的話。還有,不論此後發生什麽,你千萬記住,什麽都別做。”

唐挽這一番話把沈榆給說懵了。他呆呆立在廊子下,將這幾句話翻來覆去地念著。待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唐挽已經回到了徐階的身邊。

蘇榭剛剛給老師敬完酒,轉身回到座位上,擡起頭,就見平日裏嚴肅的老師正與唐挽談笑。蘇榭的眸子暗了暗,不自覺往袖間摸去。快了,只要他幫著老師收拾了馮楠,便離重回徐黨核心的日子不遠了。

他袖間藏著的是參奏馮楠借吏治改革,假公濟私、集結朋黨的奏疏。

蘇榭如今的官職是督察院僉都禦史,風聞言事、上奏彈劾,本就是他的職責。可他的頭上還有左右副都禦使、左右都禦史,隔著這層層的關系,奏疏上報便沒有那麽容易。更何況他所參奏的是內閣的閣老馮楠,馮楠入閣前就是從督察院起家。蘇榭左思右想,決定尋個時機,跳過督察院和內閣,直接向皇帝上奏。

然而他一個四品言官,想要見到皇帝談何容易。還有一則,他離京之前,曾經做過瑞王的講師……便是那個逼宮不成,被流放邊地的瑞王啊!蘇榭只覺得胸中郁氣,好像自己的官途從來就沒順過。

蘇榭不禁又想起當初,自己在閆鳳儀的雅間裏初次見到唐挽和元朗的模樣。彼時那麽生澀的兩個學生,如今倒都爬到他的頭上去了。蘇榭便更生出了生不逢時的悲涼。

好在如今又迎來了一次機會。徐公大壽,皇帝也會親臨,更有百官從旁見證。那馮楠經此彈劾,怎麽也要避嫌三月,配合督察院調查。如此一來,老師的心願便也達成了。

馮楠一走,內閣便又有職位空了下來。自己曾是徐黨要員,論資歷論輩分,都足夠高升一步。等他入了內閣,再好好地收拾唐挽。

蘇榭想得好,眸中都迸發著光芒。忽然一道目光投射而來,蘇榭擡眸,竟見馮楠正靜靜望著自己。

蘇榭的心瞬間就虛了。難不成他已經有所察覺?難不成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奏折中的罪名是否捏造,他自己最清楚。如果最後馮楠無事……無事也罷!左右自己擔的是個言官官職,風聞言事是本分,馮楠也奈何不得他。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他在等,等皇帝親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一處的時候,幹一票大的。

宴席猶在酣暢地進行當中。唐挽看了看時辰,低聲對徐階說道:“老師,宮裏還沒信兒。要不要派個人去問問?”

徐階的目光朝那空著的尊貴位置上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唐挽便朝雙瑞招了招手。雙瑞得了信兒,快步跑了出去。

時間緩緩流逝,菜肴上了幾番,卻一直不見長壽面。眾官員心裏清楚,徐閣老是在等皇帝親臨。試問開國以來,有那個首輔大臣的壽宴又這等榮耀?等得,自然要等。

不一會兒,雙瑞垂著手進來了,在唐挽耳邊低聲耳語了幾句。唐挽面色一白,吩咐道:“讓他進來說話。”

進來的是正陽門當值的小太監。大臣們紛紛放下酒杯,側眸看著他,心想莫非是皇帝不來,只派人來給個封賞而已麽?

這可下了徐閣老的面子啊。

眾人猜測中,小太監低身一禮,道:“首輔大人,皇後娘娘讓給您帶個話。陛下今日游湖時,突然中風,此時正由太醫院會診。皇後娘娘請您和諸位閣老馬上進宮。”

一句話激起千層浪。皇帝中風了,徐階的壽宴還如何做得?眾大臣紛紛告退,徐階和幾位閣臣也來不及換衣服,匆匆吩咐了馬車,往皇宮趕去。

乾清宮內,太醫院正在焦急會診。徐階帶領著幾位閣臣趕到,便見李皇後和劉貴妃正守在皇帝的榻前。

外臣不宜進內室,眾人便在外間叩拜:“臣請陛下安。”

“是徐閣老到了?”李皇後和劉貴妃一前一後走出來。李皇後看到徐階,便微微松了口氣:“徐閣老快請進來。”

徐階便跟著李皇後入內室而去。劉貴妃卻沒有跟著,而是緩步走到唐挽身邊,望了她一眼,繼而往殿外走去。

唐挽眸光一轉,看了眼內室確無異動,便遞給元朗一個眼神,轉身跟著劉貴妃走了出去。

大殿外日光明亮,白花花的太陽照得人眼前發虛。唐挽沿著石階緩步走下來,便見劉貴妃的貼身侍女立在大殿基座的陰影下,沖她招手:“唐閣老,這邊來。”

劉貴妃正在一間偏殿內等候。她今日穿了一襲暗紫的褙子,外批青灰披帛,這樣陰暗的色調映襯著殿內沈沈的光影,像是一幅陳放了許多年的舊畫。唐挽跨步而入,向著劉貴妃低身行禮:“貴妃娘娘有話要說?”

劉貴妃緩緩轉過身,已是淚流滿面。

“娘娘……”唐挽最怕人對著自己流眼淚,之前淩霄哭,已然讓她招架不住。更何況眼前的人是尊貴的貴妃。

“娘娘不要擔心。陛下只是中風,沒有性命之憂。”唐挽道。

劉貴妃搖了搖頭。她不是擔心,她是恨。

她那個丈夫,生就一副溫軟的性子。當年被司禮監欺負成那樣,堂堂的一個王爺落到無米下鍋的地步,竟然都不敢爭上一爭。這些年來,她和李皇後兩個女人手挽手撐著這個王府,暗中聯絡徐階、籠絡朝臣、贏取宗室信任。也多虧她的肚子爭氣,給先皇誕下了龍孫,才終於將這皇位拿到手中。否則如今的日子該是什麽樣,她真不敢想。

可她的夫君卻並不懂得珍惜。坐上皇位之後,開始還能日日視朝,卻從來都不發一語。倒現在連朝都不上了,不問政事、不見百官。她和李皇後多次勸諫,卻只得來一句“父皇當年不也是如此麽?”

先皇英明果決,利用閆徐二黨之爭穩固朝堂,明面上不問政事,可天下大事哪一件逃過他的眼睛了?如今的皇帝沒有先皇的半分英明,卻妄想效仿無為而治,簡直是癡人說夢。

可皇帝卻不這麽覺得。他是愈發的頑劣任性,貪得無厭。終日裏飲酒作樂,終於把自己的身子也搞垮了。劉貴妃還記得剛才皇帝中風時的模樣,竟然是赤/身/裸/體,爬倒在那伶人的身上!

劉貴妃徹底的絕望了。皇帝荒唐,太子年幼,首輔徐階雖然恪盡職守兢兢業業,皇室卻無法容忍他一家獨大。

皇帝這一病雖然死不了,可短期之內無法言語,也不能走動,與廢人無異。

這樣的丈夫,不要也罷。劉貴妃現在最關心的,是自己兒子的前程。

劉貴妃的目光望向唐挽。朝廷裏文武群臣上百,唯有這個人,值得她信任。

她低頭擦了擦眼淚,喃喃道:“大人,您要幫我。”

唐挽低身拱手:“貴妃娘娘有何吩咐,但說無妨。臣萬死,也定要替娘娘達成心願。”

劉貴妃望著唐挽,低聲道:“陛下這一病,怕再也無法視朝了。我和李皇後商量,想讓太子監國,大人以為如何?”

唐挽低身說道:“皇帝病重,太子監國,史書上也有先例。如今內閣由徐閣老打理,其實皇後和貴妃大可放心。”

“閆黨之禍由在眼前,叫我如何放心?”劉貴妃也不想再打什麽啞謎,咬了咬唇,放才說道,“如今這六部九司,各個省道,全都由徐閣老的門生把持。大人不也是徐閣老的門生麽?”

唐挽頓了頓,低身道:“確實如此。貴妃若不信臣,臣明日便遞折子請辭。”

“大人又何必說這樣的話,”劉貴妃微微一嘆,“滿朝上下,我最信你。不然也不會將太子都交給你了。”

唐挽緩緩直起身,擡眸,直視劉貴妃的雙眼。劉貴妃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卻仍是凝了眸光,回望於她。

唐挽唇邊含笑:“貴妃娘娘這樣說,臣不勝榮幸,也不勝感激。卻不知能為娘娘做些什麽?”

劉貴妃上前一步,道:“妾身想要大人一個承諾。”她聲音低沈,“若有一日,徐階對我母子不敬,請大人一定要站出來,保護我們。”

主少國疑,老臣當道。劉貴妃見過了太多人心險惡。她絲毫不懷疑徐階的忠誠,卻也不敢太過相信人性。

一味黑時猶有骨,十分紅處便成灰。

唐挽靜默地望著她。劉貴妃的心跳得飛快,幾乎奪胸而出。

許久,唐挽終於點了頭:“貴妃娘娘得了臣的承諾。”

劉貴妃微微松了口氣,便覺心口一松,一時竟有些站立不穩。唐挽看她搖搖欲墜,忙伸手扶了一把:“貴妃小心。”

唐挽的手白皙秀氣,帶著得體的溫度,印在她的手臂上。劉貴妃的神思恍了一恍,垂眸道:“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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