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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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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夜已經深了。徐階一手擎著燈火, 往直廬走去。走了一半, 卻又折返回來。不對,今天那封奏疏, 還是有問題。

他回到西閣, 將燈火放在桌案上,再將桌上的奏疏打開來重讀。

上疏的是江浙總督蘇閔行,奏疏的內容是在哭窮,說江浙這邊抗倭的軍餉壓力很大, 口岸折銀又還沒有還完,請求稅收減免。這樣的奏疏本沒有什麽特別, 窮是每年都要哭一哭的, 通常是內閣發函安撫一番,再苦一苦百姓, 銀子是一分都不能少。

可今日這奏疏卻有不同——他提到了餘杭改稻為桑一事。

“……且敏郡王所轄之封地甚廣, 農田桑戶,不計勝數……”

好好的,提敏郡王做什麽?徐階又將後面的話咂摸了兩遍,便又品出些滋味來。

這宗室兼並民田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了。早在先皇在位的時候就有百姓進京告禦狀,可不止是吞了田產,還鬧出了人命。後來又怎麽樣了呢?申斥是申斥了, 面子上做得狠, 可不出幾年又給了賞銀安撫。到頭來吃虧的還是百姓。皇帝也是偏袒自家親戚的。

問題就在於敏郡王侵吞的田地大多在餘杭縣, 而餘杭知縣汪世棟又正被羈押在京城。這蘇閔行是什麽意思, 還要給汪世棟脫罪不成?

蘇閔行是個清流人物, 也未曾聽說過有結黨之嫌。若說和誰走得近,倒是和徐階的私交不錯。他此時上疏談敏郡王兼並之事,讓徐階心中起了疙瘩。萬一此事傳揚出去,那謝儀貪腐的罪名可就說不通了。正在倒閆的關鍵節點上,如果謝儀的罪名坐不實,那就要功虧一簣了。

徐階不是閆炳章,他看重的不僅是手中的權利,更有千百年之後的名聲。他在乎朝堂議論,在乎天下悠悠眾口。他可以使手腕用陰謀,但他的手腕和陰謀,都不能讓人看出來。

這也是他一直被閆炳章壓著一頭的原因。偽君子也還是君子,鬥不過真小人。

更何況還有唐挽……徐階想不明白,那天的話都說到那個份上了,唐挽為何還要去救謝儀?好好的一次晉升機會,倒讓她過成了生死關節。

那孩子是個重情義的。徐階想。這樣也好,將蘇州的案子一並清算了。唐挽可以判個檢舉有功,留著日後再用。

徐階的目光又落在眼前的奏疏上。

不行,還是要跟蘇閔行交代一聲。稅收是可以免的,一切都可以商量,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不能出事情。

這種話,公文是不能寫了。寫一封私信吧,連夜讓兵部的快馬給他送去。

這一晚,內閣的燈火一夜未熄。

第二天便是內閣會審的日子。除了閆炳章父子之外,內閣幾位閣員都來了個齊全。刑部尚書李芳君第一個到場,他已有許久未曾見到徐階了。

“徐閣老!”李芳君上前拱手,“閣老辛苦,辛苦!”

徐階忙上前拉了他的手,引著他一同入座。他們二人年紀相仿,共事的時間也長了。雖然算不上朋友,也算知根知底。

“李閣老,趁著那些外人還沒來,你給我交個底,”徐階道,“你們這案子到底怎麽審的?”

李芳君一提這個,面色便沈了下來,道:“那新上任的監察禦史,是個死犟驢。但有一絲一毫的隱情都要問個通透。謝儀的案子恐怕是站不住了,不過唐挽那邊倒是都交代了個清楚。”

怎麽會站不住呢?不會站不住的。但有他在,就不能站不住。

這麽想著,後面的人也都到了。兵部尚書周慶、戶部尚書周雲鵬,還有參與陪審的督察院左都禦史白圭。

徐階坐在了主位上,說道:“元翁身體欠佳,這一回的會審由我主持。工部尚書李偉恒尚未入閣,吏部尚書閆鳳儀避嫌。所以咱們的人也算是到齊了。白大人,咱們開始吧?”

在座眾人中,唯有白圭不是內閣直臣,而官位品級又與徐階相當。徐階單單開口問他,眾人的目光便向他投去。

白圭開口道:“我就只是代表督察院來旁聽。一切旦聽徐閣老的。”

徐階含笑點點頭,說道:“那便先審謝儀貪腐一案吧。將謝儀帶進來。”

“只帶個謝儀,似乎不妥吧,”白圭說道,“那汪世棟是原告,唐挽也算是涉事官員。當一同審問。”

他剛剛說了只是旁聽,現下又提出這些意見,未免有些出爾反爾。徐階卻仍是笑著:“白大人說的有理。那便將三人一起帶來吧。”

唐挽三人就被關押在內閣直廬中,聽見被同時傳喚,一時有些怔楞。此時直廬中還有另外一人,就是馮楠。

馮楠的官品不夠,故而案子移交內閣後,不能參與會審。他今日卻是以另一個身份前來,便是蘇州一案中,唐挽舉報在先的人證。

此時幾人已經卸去了刑拘,由拱衛司侍衛押送,去往閣中。元朗擡手摸了摸懷中,動作細微到幾乎不可察覺,卻仍是沒能逃過唐挽的眼睛。

唐挽突然有了一個極危險的猜測。

“元朗,”她低聲喚他,“敏郡王的那封字據,現在在哪兒?”

元朗望著她笑了,眸中竟閃過一絲狡黠神色。

就在他身上!他要作什麽?難道要當著內閣眾臣的面,將敏郡王兼並民田一事公之於眾?他若真這麽做了,眼前的危難可解,但日後勢必會被宗室報覆!

“不行,”唐挽沈聲道,“我把自己搭進來救你,你不能這麽做!”

元朗淡淡一笑,道:“有徐公在,你會沒事的。還記得我們那三道政令麽?宗室不除,國庫只會日漸虧空。我的仕途便到今日為止了。臨走前,再幫你清一清路。”

唐挽的心猛地震了一下。這人……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計劃的?下詔獄時?回京被捕時?還是……從被敏郡王困在府中開始?

他的心思,何時也如此深沈了?

一行人已到了內閣門前,卻生生頓住了腳步。不遠處,兩個身影緩緩而來。正是一襲朝服的閆炳章父子。

馮楠雙目微瞇,眼中有驚訝,又有一絲鄙夷:“閆首輔怎麽會來?”

汪世棟久在地方,只有他沒見過閆炳章真容。聞言急忙問道:“那是閆閣老嗎?”

唐挽挑唇一笑,道:“是,年長的是閆閣老,年輕的是小閣老。”

汪世棟便仿佛見到了救星,急忙向那兩人撲去。他的速度實在太快,拱衛司的侍衛都沒能按住他。

“拜見首輔大人!拜見小閣老!下官汪世棟,是蘇州李義李大人手下的!大人一定要救救下官,您救救下官啊!”

汪世棟的哭喊聲傳入了內閣。在座眾人一怔,閆首輔來了?於是紛紛起身,往門前走去。

可不正是閆炳章麽!他的確是顯老了,臉上黃喇喇的,瞧出病容來,卻並不像傳言中病得那麽嚴重。你看,他走起路來,倒像比平時都利索了許多。

閆鳳儀扶著閆炳章,目光碰上唐挽的,什麽都沒說。再看一眼元朗,沖他微微搖了搖頭。汪世棟仍在一邊哭喊,伸手去拉閆鳳儀的袍子,卻被閆鳳儀一腳給踢開了。

唐挽耳聽著一旁的馮楠嗤笑了一聲。

“元翁。”

閆炳章畢竟仍是內閣首輔,內閣重臣還是該行禮的。徐階也撩了袍子迎出來:“元翁有病在身,怎麽還如此操勞?”

閆炳章的眼皮擡了擡,卻終究誰也沒看,說道:“我再不來,朝政大事都要被你們耽誤了。”

徐階和閆鳳儀一左一右,扶著閆炳章走入內閣。進門時,閆炳章停下腳步,轉頭對唐挽四人說道:“你們也進來。”

閆炳章一到,內閣的位置就要發生一些變化。剛才徐階所坐的主位自然是要讓出來的。閆鳳儀身為吏部尚書,也當然要有一個席位。眾人都坐定了,唐挽四人只能靠著墻站了一排。

“謝儀一案,閆閣老和小閣老理當避嫌吧?”白圭開口道。

他這麽一說,閣臣臉上神色各異。以前閆黨如日中天的時候,誰又敢這麽說呢?還真是今時不同往日了。

閆炳章卻是笑了,然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只在面皮上過了一過,看上去倒有幾分陰沈意味。

“案子的事不著急。我今天來,是接到了幾封急奏,要與各位大人商議商議。”閆炳章道。

他話音剛落,閆鳳儀便站起身。從懷中掏出一疊奏疏,放在正中的方桌上。

“接應天巡撫李端意上疏,參奏定遠候兼並民田、私建農莊。”

“接兩廣巡按趙公明上疏,參奏溫郡王侵占公地、毀壞河堤,致使境內千餘人家毀人亡。”

“接江浙總督蘇閔行上疏,參奏敏郡王兼並民田、侵吞私產、草菅人命三項大罪。”

每一本奏疏都足以震驚朝野,觸怒天顏。徐階不明白,這些人怎麽能有這麽大的膽子,上疏參奏皇室宗親?而且也太巧了,這幾封的上奏時間前後不過三五天,就像是……就像是商量好的一樣。

但是不可能啊,李端意、趙公明、蘇閔行,這都是朝中清流的代表,不可能和閆黨有什麽瓜葛。尤其是這蘇閔行,究竟是怎麽回事?難道沒有收到自己的書信嗎?

徐階眼角微沈,低眉道:“元翁,這些折子,咱們還是從長計議,啊?”

今日既有督察院的人在,又有唐挽等一眾外官。這些奏疏裏的內容一旦傳揚出去,皇帝的臉上也不好看。激怒了陛下,你閆炳章也沒辦法全身而退啊。

閆炳章擡了擡眼,從袖中又掏出一封書信,放在桌上,兩指壓著,推到徐階面前:“差點忘了,這一封,還請徐閣老過目。”他壓了壓聲音,道,“單獨看,啊,自己看。”

徐階狐疑著將信展開,只看了一眼,便面色蒼白,汗如雨下。

這正是昨夜自己寫給蘇閔行的那封密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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