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13章

關燈
第113章

馬車飛速行駛在小路上, 唐挽和元朗相對而坐, 都是一臉肅然。兩個人此時都在思考著同一個問題,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

他們二人的配合可以說是天衣無縫。元朗與蘇閔行密談, 同意將汪世棟的案子掩蓋下去, 條件是敏郡王將餘杭縣一半的田產拿出來支持改稻為桑。而唐挽則暗中去往鹽道衙門,給閆鳳儀和徐閣老分別上密函,講明此中原委,請督察院立案介入, 押送汪世棟回京受審。如今元朗已經拿到了郡王府的出讓田產的文書,相當於拿到了敏郡王兼並民田的證據。只要等督察院的人一到, 他們就可以兩案並作一案, 將蘇閔行也一並押入京城。

既然皇帝親自布局謀害臣子,那為臣就只能把你的宗族都拉下水。你想做盛世明君, 就要犧牲手足。否則, 看你如何能堵得住天下悠悠眾口!

可讓唐挽和元朗沒想到的是,他們沒能等到督察院,卻等來了拱衛司。

拱衛司是皇宮近侍,只受皇帝指派。可此事皇帝怎麽會知道?唐挽為了瞞天過海,連內閣都沒敢上折子。莫非是閆鳳儀和徐閣老那邊走漏了風聲?

此事一旦被皇帝按住,就不好辦了。

敏郡王是宗室皇親, 縱使犯了天大的罪, 皇帝為了維護皇家顏面, 也要多多回護。唯一的破解之道就是鬧得天下皆知, 讓皇帝為了千古名聲而不敢徇私。汪世棟作為重要的人證, 是司法程序裏必要的環節。可皇帝這番突然出手,若果真找個罪名把汪世棟殺了,那不僅敏郡王毫發無傷,餘杭改稻為桑一事,也要不了了之了。

唐挽真的是恨,天下大事,都毀在那位弄權的君父手裏。

車外傳來雙瑞的聲音:“公子,後面好像有人追上來了!”

拱衛司的雪蹄馬以風馳電掣聞名,而唐挽的馬車也不過早了他們一刻先行,自然很快就被追上。頭先一匹快馬飛馳而過,突然回轉,逼停馬車。唐挽本就傾著身子往外看,慣性之下險些飛出車外。幸好元朗一把將人抓住,拉入懷中。

八匹馬圍著馬車團團轉。雙瑞和鳴彥並肩擋在車前,雖有拼死護主的決心,可如何能敵得過拱衛司的氣勢。忽然一只手從車內伸出來,搭在鳴彥的肩膀上。鳴彥回過頭,就見自家公子已挑了簾站了出來。

元朗站在車架上,長身而立,視線正與那領頭的侍衛平齊。侍衛似乎是認得他,拱了拱手:“謝大人。”

“原來是魏三爺。”元朗謙謙回了一禮。

此人是內廷拱衛司的第三號人物,俸祿同指揮使齊平,頗受皇帝信賴。這樣的人物,身處朝堂核心的官員們自然不陌生。尤其是閆家,每年過年送出去的供例裏,總有這位魏三爺的一份。

說起來,也算是個老熟人。

魏三爺舌頭舔了舔牙花子,說道:“謝大人,有人告你以權謀私、貪汙受賄。聖上命我等帶你回京受審。你這……跑就不合適了吧?”

元朗神色從容,淡淡一笑,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能跑到哪兒去?這條路是通往京城的官道,唐督辦正要押我回京呢。”

唐挽在車裏聽他這麽說,不禁心下一懸,忙就要出來。卻被元朗的袍袖一掃,擋回了車內。

“這樣啊……”總督衙門的桌上留有回京的字條,人又是在回京的官道上,這種說法倒也能說得過去。魏三爺到底念著昔日裏閆家給的好處,也不想為難他,便說道:“既如此咱們就一塊兒走吧。”

“自然是好,”元朗說道,“唐大人路上還要拜訪朋友,就不與我們同行了吧。”

魏三爺咂了咂嘴,說道:“唐大人是督辦特使,身上也沒有官司,當然可以自己選擇。”

元朗深吸一口氣,沈聲道:“多謝魏三爺。”

他轉身回到車內。唐挽早將兩人對話聽了個完全,低聲問道:“這個拱衛司侍衛你熟悉嗎?可靠嗎?”

“他不會為難我。”眸光閃動,低聲說道,“內閣肯定出事了,不然我的案子不會驚動皇帝。閆家現在恐怕也危險了……”

“我知道該怎麽做。”唐挽沈聲道。

拱衛司在外虎視眈眈,京城局勢不明,唐挽雖然放心不下元朗,卻也明白,兩人之中起碼要脫身一人,才能有所轉機。

元朗忽然擡手撫了撫她的鬢發,柔軟的青絲纏繞在指尖,便覺心中一動。普天之下,再沒有人能像匡之這樣懂他。

“我的妻子已有身孕……”縱然不願提及,此時此刻,卻也唯有唐挽一人可以托付,“如有必要,幫我把她送回瑯琊老家去吧。”

唐挽胸口一窒,點點頭:“你放心吧。”

馬車緩緩遠去,唐挽站在官道上,目送他們一行走遠,心中愈發沈重。

“公子,前頭不遠有家驛站,咱們去那兒套輛車再走吧。”雙瑞背著包袱,對唐挽說道。

唐挽點點頭:“一定要在他們之前,趕回京城。”

幸得那驛站離得不算遠,兩人步行了半個時辰,便看見竹竿上挑著的驛站大旗了。驛站裏車馬糧草都算齊備,雙瑞張羅著套車去了,唐挽則在路邊的茶棚裏坐下,喝口茶歇歇腳。

茶棚裏人不多,稀稀落落的幾個,像是客商。這個時節商人大多走水路,走陸路的多是一些沿街販賣的小商賈。唐挽的目光一一掃過,落在角落裏一個人的身上。

那人身材高大,雖然穿著一身短打,但是握著茶杯的手潔白幹凈,骨節分明,不像是個幹活人,倒像是個書生。寬大的草帽將他整張臉都遮擋住,看不清容貌。唐挽剛要移開目光,那人卻擡手將草帽摘了下來,放在一旁。

“廣漢?”唐挽這一聲不大不小,沒有驚動任何人,卻足夠馮楠聽到。

他循著聲音,望了唐挽一會兒,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匡之?”

蘇州一別已是七年光景過去。誰能想到,今日竟在這荒野的驛站裏重逢。

……

京城。

閆鳳儀一身緋色朝服,垂手站在西苑大殿之外,偶爾擡擡眼,看向面前通天的白玉臺階。今日的他看上去有些不同了。平素藏在眉梢眼角的倨傲之氣悉數斂盡,剩下的竟只有疲憊和憂慮。

宦官陳同快步走來,低聲說道:“閆大人,請隨我來吧。”

這一個月中,京城的局勢急轉直下。先是錦衣衛突襲內閣晨會,將徐閣老扣在內閣之中,不得與官員接觸。繼而兵圍閆府,切斷了閆炳章與外界的一切聯系。一瞬間,朝廷的兩位支柱大臣被分別隔離,就像是水中兩座孤島,外面進不來,裏面也出不去。

朝廷亂了。沒有了閆炳章和徐階,帝國的機器好像每一個零件都出了問題,無法運轉。六部九司的請示折子向雪花一樣飛來,徐階卻被獲準每日只能批閱五十份,剩下的只能堆在東閣裏落灰。

百官入玄武門求見聖駕,想向皇帝問個因果,卻被拱衛司的長刀擋了下來。三聲清鼓之後,帝王登臨高臺,望著夾到裏跪伏著的百官,問道:“你們是要逼宮嗎?”

有年紀大的老臣聽見這句話,便覺得雙膝一軟。記憶中,至和元年的那個冬天,皇帝也是登臨高臺,問出了這麽一句話。

“走吧,走吧,”老臣們疊聲勸著那些新入仕的臣子,用手蓋住他們眼中的光亮,“君父這麽做,自然有他的道理。閆徐二公,也自有他們的造化。”

從那之後,閆鳳儀就再也沒有出過閆府。父親病得越來越厲害,整日裏高熱不退,說著一些胡話。他在父親床頭侍奉湯藥,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麽的軟弱無力。說什麽凝聚人心,重振閆黨。離開了老父親,他原來什麽都不是。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能坐到這個位置,只因為他是閆炳章的兒子。其實換成另外一個人,也一樣能成,甚至比他做得更好。他是一直錯把自己的身份,當成了能力。

明白得有些太遲了。

今日,皇帝主動召他進宮。閆鳳儀整頓冠帽,跟著內侍進入大殿,掀袍下拜,口稱萬歲。

皇帝今日的心情倒是很好,見到他笑了笑,問道:“閆鳳儀,朕給你那塊腰牌,就是讓你進宮方便的。可你怎麽總是不來見朕。”

閆鳳儀心中苦笑,非是我不來,而是每次需要見到君父的時候,君父都在閉關修行。

他只能低頭答道:“臣有負陛下。”

“哎,這話可不能亂說,”皇帝踱著步子,笑道,“閆炳章老了,徐階也老了,兩個老朽,如何能治理好朕的國家呢?要是連你們這些年輕人都負了朕,朕這江山,可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閆鳳儀低著頭,就見一雙手伸到自己面前,手掌豐厚,指尖瑩白,一點都不像一個五十歲的男人的手。手腕處那白絲繡出的仙鶴振翅欲飛。

他那裏敢讓君父攙扶,自己撐著身子爬了起來。皇帝垂眸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恭敬、畏懼、小心翼翼,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少年氣。好奴才就該是這個樣子,君父很是滿意。

“內閣總是那些陳腐的老思想,是該換換人了,”皇帝含笑望著他,“從今後,你來主持內閣,朕給你的,會比給你父親的還要多。”

閆鳳儀等這句話,已經等了太久。他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取代自己父親的位置,為此他已經付出了將近十年的努力。可是今日,當這一切真的發生了,他的心中卻半分歡喜也無。

究竟還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臣又能為陛下做些什麽呢?”閆鳳儀小心翼翼地問道。

皇帝傾身在他耳邊,說道:“閆炳章手握權勢實在太久了,各省各道,都是他的親信門生,讓朕頭疼得很。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雖然是兒子取代老子,也得拿出點魄力來,才能服眾。”

閆鳳儀的臉色一白,薄唇抿成一條線。

這便是要讓兒子,去毀了父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