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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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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元朗離開得實在突然, 書院裏的事務暫時都移交給了主管經學的陳學正。陳學正是個老先生, 做學問是一把好手,管理上卻欠了些銳氣。趙秀才便借由監院的職位, 攬了不少權柄在手中。

趙秀才一當權, 最高興的莫過於閆瑾。元朗在時他還有些收斂,如今愈發的肆無忌憚。整日裏游手好閑,後來書院都關不住他了,老琢磨著去外面轉轉。

“哎, 你說我要是能有個石礦,那該多好。”閆瑾翹著腿, 嘴裏叼著一根稻草幹。

趙秀才笑道:“小公子家有良田千頃, 還不夠嗎?”

閆瑾道:“良田千頃那也是我爹的。我琢磨著,也得有點自己的產業不是?”

閆瑾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個石礦。能賺錢倒是其次, 關鍵是它太火了, 紈絝子弟們都以能佩戴一花山石為風尚。閆瑾想,要是自己手裏能有個礦,肯定會讓身邊那群人都羨慕瘋了。

“那唐挽小氣得很,山上的礦區都歸了官府了,”趙秀才眼珠一轉,道:“不過麽, 小公子想要個礦, 也不是不可能。”

閆瑾眼睛一亮:“你有辦法?”

趙秀才笑道:“這花山石原本不算什麽稀罕物件, 很多建在山上的老宅底下都有。老宅是私人的產業, 官府管不著。小公子何不在此動動心思?”

閆蘸道:“上哪兒找去呢?”

趙秀才壓低了聲音, 道:“巧了,我還真知道一戶。”

夜裏起了風,吹得窗外樹影亂晃。唐挽仰面躺著,聽風嘯聲,枝葉拍打聲,飛蟲撲火聲,只覺得這夜裏比白日還要喧囂。不自覺的,唐挽嘆了口氣。

身邊淩霄的呼吸綿長。唐挽以為她早已經睡著了,她卻突然開了口:“別愁了。”

“你沒睡啊?”唐挽問。

“你這長籲短嘆的,我怎麽睡,”淩霄翻身回來,面朝唐挽,道,“我知道你擔心謝公子。可是京城遠在千裏之外,你再擔心也幫不上什麽忙。何必熬著自己。”

唐挽的確擔心元朗,可也不僅僅是擔心他而已:“我總覺得謝公這一次病得太蹊蹺了。”

“上了歲數,病情反覆也是正常,”淩霄手搭在唐挽身上,像哄翊兒睡覺那樣一下一下輕輕拍,“睡吧,啊。”

突然外面傳來急促的鼓聲,唐挽一驚,坐起身來。深夜響鼓,必有大案。

兩人急忙起來更衣。小廝進門的時候,淩霄正好給唐挽系上最後一粒扣子。

“怎麽回事?”唐挽問。

“有人呈遞冤狀,請您升堂。”

正堂內明燭高照。唐挽轉屏風入座,看著堂下黑壓壓的人頭,怔住了。

堂下約摸有三十多人,皆是一身短打,面堂黑亮,膀大腰圓,一看就不是尋常百姓。更像是一群土匪。唐挽看見他們,便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回憶來。

這群人的首領是一個女子,看年齡還挺年輕,黝黑的皮膚,勁美的身段,後背一雙蛇皮環首刀。其他人的武器都被收繳了,只有她的武器還在,一看就是這群人裏最不好惹的。

這個最不好惹的,唐挽見過。

“合魚?”輪椅上的沈玥姍姍來遲。

對了,正是水寨的女匪首,合魚。

合魚上前拱了拱手:“問渠先生,唐知縣。”

唐挽仿佛回到了那年的盧津渡口,想起當初自己被嚇出來的眼淚,立時挺了挺胸脯,將官架子端起來:“是你深夜擊鼓鳴冤?”

“不是我鳴冤,是她!”合魚說著,往一邊讓了讓。唐挽這才發現地上還跪坐著一個女子,淚眼漣漣:“大人……”話未說,眼淚已沾滿了衣襟。

這一個也算得上熟人。唐挽道:“崔三娘?你們如何會在一處?”

“大人,求您為民女做主!”崔三娘一頭磕在地上,發出悶悶的聲響。唐挽驚了一驚,道:“到底是怎麽回事,細細講來。”

事情發生在五天前。崔三娘照例上山照料林木,卻不想被人尾隨。匪徒把她劫掠到一處大宅院中,強占了她的身子,後又將她囚禁。是送飯的老嬤可憐她,終於尋到機會,將她放了出來。

合魚道:“要不是遇見我,她早被抓回去了。”

唐挽的震驚無以覆加。在花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居然還有這樣目無王法的歹徒?

“是誰作惡?”唐挽問。

崔三娘低垂淚目,道:“是閆家的小公子,閆瑾。”

唐挽的面色白了一白。她一直覺得閆瑾不過就是個不著調的二世祖,雖然小錯不斷,但是大是大非面前還是分得清的。沒想到居然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來。

唐挽突然在想,今日之事,罪魁禍首其實是自己。元朗早就提醒過她閆瑾的荒唐,如果不是她玩弄權術一味縱容,崔三娘的慘劇也不會發生。

沈玥察覺到唐挽的異常,低低喚了兩聲“大人”。唐挽這才醒轉過來,道:“案情已知曉,原告暫押府內,準備訴狀。其餘與案情有關之人,就近安置,結案前不得離開花山縣。退堂!”

崔三娘被帶到後堂,交給盧淩霄安置。盧淩霄打點好一切回到臥房中,卻不見唐挽,於是便擎了一盞燈,往正堂來尋。

正堂裏早已空空蕩蕩。明艷艷的燭光裏,唐挽仍然呆坐在那明鏡高懸的牌匾下。盧淩霄趨步上前,道:“怎麽還不去歇著?”

唐挽道:“叫雙瑞來,我有事吩咐他。”

“老爺您糊塗了,雙瑞不是去京城了嗎?”盧淩霄道。

“哦,對,”唐挽晃了晃神,擡起頭,才發現面前站的是盧淩霄,“淩霄啊,是我錯了。”

這麽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盧淩霄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她嘆了口氣,道:“嗨!這和你有什麽關系呢?又不是你逼著那閆瑾作惡,這事兒真要怪個誰,也該是怪那閆瑾的爹娘不會教養,怪那個硬把他送來花山的閆志高!”

她這番話說的暢快,連帶著唐挽心頭也亮堂了許多。一件事的發生,背後總有千百個原因,自己不該鉆牛角尖。現在應該做的,是將惡人繩之以法,還崔三娘一個公道。

盧淩霄攙著唐挽走下高座。唐挽突然定住腳步,道:“險些誤了大事。”

淩霄一楞:“什麽事?”

“來人!”唐挽一聲厲喝,馬上有差役進來,跪地聽命。

“馬上派人去將那閆瑾綁來!天亮之前,務必歸案!”

“是!”差役快步離去。

閆瑾應當清楚自己犯了什麽罪。今日崔三娘出逃,必定會打草驚蛇。如果閆瑾去找閆志高尋求庇佑,那再想捉他也就難了。必須在今晚將他拿下。

花山縣衙役去到銅冶的地界拿人,原該與銅冶縣衙知會一聲。然而閆志高與閆瑾沾親,按照大庸律法需要回避,因此唐挽自然可以越過他直接拿人。衙役們帶著銅鎖鐵銬浩浩蕩蕩出了門,直到天將泛白時,才終於回來。

閆瑾沒拿到,卻帶回了一身的傷。

院子裏,縣衙的主事們列席兩側。唐挽面色陰沈地看著滿院子的傷兵,沈聲道:“怎麽搞成這幅樣子。”

“回大人,是閆家的護院將我們打傷的。”

“好個閆家,連官府的人都敢動手!大人,讓下官帶人將他捉拿歸案!”孫來旺怒道。他早上一到衙門便聽說了崔三娘的遭遇,滿心被覆雜的情緒填滿,怒火頂得太陽穴騰騰直跳。他恨不得飛到閆家,親自將那小畜生繩之以法。

“大人不可沖動,”沈玥在一旁說道,“閆瑾畢竟是銅冶縣縣民,還是先知會銅冶縣令,請他出面協助吧。”

“那銅冶縣是閆瑾的表哥,穿一條褲子的。找他能有什麽用!”孫來旺怒道,“大人,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那閆瑾就要逃走了!”

突然一個身影從天而降,落在唐挽的身邊,帶起一陣勁風。合魚雙手持刀,對唐挽說道:“你要拿誰,我給你捉來便是!”

“合魚!莫要插手官府的事!”沈玥喝道。

唐挽卻已經拿定了主意,說道:“備轎,去銅冶縣衙。”

辱了她的百姓,打了她的衙差,她必不能善罷甘休。

閆志高早就料到唐挽會來。昨天夜裏,他舅舅閆蘸帶著閆瑾來到縣衙,給他講了閆瑾做的荒唐事。閆志高氣得血直沖腦門。其實像這種荒唐事,閆瑾沒少做,關鍵是這個節骨眼不對。閆志高現在正等著京城的任命,真是一點都不得有差池。再者,那唐挽是什麽人?閆瑾在她的地界上作惡,還打了她的官差,她豈會善罷甘休?

“這事兒你可不能不管!”閆蘸道,“我聽說那唐挽也想爭取入京的名額,這回這事兒保不齊就是她的構陷。你得撈你兄弟啊!你兄弟如果獲了罪,你入京的事兒也得跟著泡湯!”

“就是啊,表哥,是那村姑先勾引我的!”閆瑾在一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閆志高很煩。他清楚閆瑾是個什麽貨色,但是舅舅的話他不能不聽;好不容易得來的進京機會,也不能就這麽泡湯了。

閆志高點點頭,說道:“閆瑾就留在我的衙門裏,我自會保護好他。舅舅先回去,準備上一些禮物,咱們得去花山走動走動。”

此事的關鍵在於安撫好唐挽。只要她願意大事化小,閆志高就能小事化了。

這些層面,閆志高能想到,唐挽自然也能想到。沒等他去走動,唐挽自己先來了。

閆志高打從唐挽一來就殷勤得很,又是讓坐又是看茶。唐挽也不客氣,撩袍在正堂坐定了,開口道:“哥哥,你糊塗了!”

閆志高很愛和唐挽拉近關系,可平日裏只有他稱唐挽為兄弟,唐挽卻總以官職稱呼他,顯得那麽生分。今日卻是唐挽第一次叫一聲“哥哥”,閆志高便感覺出不一樣來。

閆志高見唐挽沒有進門就掉臉色,心裏認定唐挽還是念著自己的面子的,便說道:“兄弟,此話怎講啊?”

“定是有人在你面前挑撥咱們倆了吧,”唐挽道,“實話告訴你,小閣老已在吏部給我定了職位,過完年就上任。我何必與你爭這個名額呢?”

閆志高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層。仔細一想,的確是這個道理。若不是唐挽不要的,也輪不上自己。

“嗨,兄弟,我可沒想這些啊。”閆志高急忙道。

唐挽繼續道:“我今天為什麽來,哥哥心裏清楚。這事兒您可千萬別插手。你得避嫌啊!”

閆志高一拍大腿,怎麽把這事兒給忘了。親屬犯案,理應回避,否則有徇私之嫌。

“兄弟打算怎麽辦?”閆志高問道。

唐挽道:“那閆瑾是你的兄弟,便如我的兄弟一般。我自然要為他著想。但是法度不能廢。我得帶他回衙門,把程序都走完。其實這事兒啊,可大可小,關鍵看後續怎麽處理。百姓們那麽多雙眼睛盯著,總得過得去,你說是吧。”

閆志高一拍大腿:“就是這個道理!兄弟,可要你多多擔待了!”

“好說。閆小公子一直在我那兒讀書,他出了事我面子上也掛不住啊,”唐挽道,“此時宜早不宜遲。委屈小公子跟我去縣衙走一趟吧?”

“得!”閆志高道,“來人,去把小公子叫來!”

——

閆蘸知道自己兒子被唐挽帶走,不禁憂心如焚。一旁閆志高卻淡定得很,勸道:“舅舅莫要擔心,我與那唐知縣交情深厚,不會有事的。不過是走走程序而已。”

唐挽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閆蘸也說不清楚。他和唐挽那唯一的一次會面發生在六年前,他親自送了請帖到榜眼府上,正好唐挽也在。印象中這個探花郎待人周到行事穩妥,的確比那個榜眼更討人喜歡。後來不知怎麽的得罪了小閣老,發配去了蘇州,最後還是落在了閆黨手中。

奇怪的是徐黨對這個唐挽也很重視。這一次的擢選,禮部的名額是直接掛著唐挽的名字上報的。幸好閆蘸與吏部一位主事相熟,提前使了銀子,才在下發前的空檔把唐挽的名字抹去了。閆蘸也是拿準了小閣老不喜歡唐挽,才敢這麽擅作主張。

閆瑾這樁案子,唐挽若是個明事理的,自當大事化小,亦可以趁此機會給閆蘸賣個人情。可就怕唐挽聯合了徐黨,存心與閆志高爭這入京的名額。閆蘸看了自己那不爭氣的外甥一眼,怎麽那麽容易就被人蠱惑,把刀子往人手裏送呢?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還好閆蘸早有後招。

他要去會會唐挽。

卻說唐挽帶了閆瑾,出銅冶時是一人一頂轎子,進花山後便換了銅鎖枷拷。衙役們前面鳴鑼開道,後面響鼓凈街,唐挽轎子在前,閆瑾被鎖著跟在後面,與游街無異。

花山縣本就很小,昨夜的登聞鼓驚醒全城,到今晨崔三娘的案子已傳得人盡皆知。人人都為崔三娘的遭遇不平。但是犯案的是閆家的小公子,是首輔大管家的兒子、銅冶知縣的表弟。自家縣太爺到底能不能秉公辦案,百姓們都懸著一顆心。

唐挽再好,也是官。官官相護,從來如此。

百姓們圍在街道兩側,看見閆瑾被枷鎖拷著帶了回來,不禁爆發出一陣歡呼。這便是知縣大人的態度,罪人就是罪人,秉公辦理,絕不留情。

唐挽坐在轎子裏,聽著窗外百姓的歡呼聲,微微闔目,陷入沈思。她深知這樁案子的解決辦法不止一種,也深知哪一種對自己最有利。可她最終還是選擇了這個最直接也最決絕的方式。

唐挽自嘲一笑,在官場中浸淫了這麽久,終究還是沒有學會“趨利避害”這四個字。她篤信的,仍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轎子落地,鼓杖聲響,知縣升堂。

閆瑾被除去了枷拷,帶到正堂當中,兩個衙役壓著他的肩膀迫使他跪在地上。閆瑾費力地擡起頭,就見碧海青天的屏風前,烏紗錦袍的唐挽。唐挽兩側一左一右,坐著主簿官和師爺,再往下便是神情冷肅執杖衙役。

唐挽的位置很高,往堂下看,便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之感。她一拍驚堂木,道:“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閆瑾嘿嘿笑了起來,道:“不是你帶我回來的嗎?”

“大膽刁民,竟敢對大人出言不遜,藐視公堂。”孫來旺拱手道,“大人,請責十個花板,以肅紀律。”

唐挽不知道孫來旺暗自下了怎樣的功夫,才把這一段拗口的說辭背了下來。可以想見,孫來旺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收拾這閆瑾的。

唐挽點了點頭:“準!”

立即便有皂班拿了一尺長的花板上來,板子一頭寬一頭窄,棗木所制,堅硬非常。閆瑾大驚,道:“唐挽,你要打我?”

不等他說完,兩個衙役已經拉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的頭固定住。皂班差人一手一個花板,掄圓了胳膊“啪”“啪”就是兩下。閆瑾的臉立刻腫了起來,慘叫兩聲,吼道:“你敢打我!我告訴我表哥!”

話音剛落,又是“啪”“啪”兩個嘴巴。

閆瑾的聲音裏都帶了哭腔:“你知道我爹是誰麽。”

“啪”“啪”,這兩下打完,他的臉已經腫得說不出話來,嘴角滲出血絲。

皂班差人見他終於閉了嘴,順手將最後四個板子也打完,躬身退了出去。

閆瑾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蜷縮在地上嚎啕大哭。唐挽一拍驚堂木,道:“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閆瑾捂著臉哭得痛。孫來旺一拱手,道:“大人,這刁民對您的提問充耳不聞,實乃目中無人,請再責十花板!”

閆瑾一聽這話,急忙爬起來,含混著喊道:“別打了,別打了!我叫閆瑾!我說了!”

沈玥小聲道:“大人,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案子就沒法問了。”

唐挽微微挑了唇,繼續問道:“本月十三日下午,你在何處?”

閆瑾想了想,道:“我……我在書院!”

“可有證人?”唐挽問。

“有!趙監院可以作證!”閆瑾高聲道。

唐挽等的就是這一句,吩咐道:“將趙監院帶上堂來!”

趙監院得知閆瑾被抓,心中十分忐忑。兩個衙差闖入書院的時候,他正打點包袱準備去投奔他爹。

兩個衙差押著趙監院走上堂。他有秀才的功名在身,可以過堂不跪。他看看跪在被告石上臉腫成豬頭的閆瑾,再看看高高在上的唐挽和兩側執杖的衙役,心已經哆嗦成一團,腿一軟就跪了下來。

唐挽問道:“趙秀才,本月十三日,有人看到你和閆瑾上了南山,可是真的?”

“不不不,大人,那日我一整天都在書院和陳學正議事,並沒有見過閆公子啊!”趙秀才伏在地上。

閆瑾眼一閉,心道一聲要壞事。

唐挽冷冷一笑,這樣的貨色,還真不值當自己費這麽多心思。

“閆瑾,你說趙監院可以給你作證,可他卻說並沒有見過你,”唐挽冷笑,道,“你可知欺瞞主審官,是何罪名?”

不等閆瑾說話,孫來旺便拱手道:“大人,這個刁民滿嘴沒有一句實話,看來非得大刑伺候才能招供啊!不如先打六十板子,再問不遲!”

閆瑾一聽這話,嚇得臉都白了,急忙向前膝行幾步,道:“別打!別打!你問什麽我都說,我都說啊!”

唐挽一拍驚堂木,道:“本月十三日你究竟做了什麽,速速招來!”

那一天,閆瑾的確沒在書院。他一大早上了山,專門等著崔三娘。

事情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幾個月前。崔三娘來書院尋孫來旺,告知他自家老宅有石礦的事。這個消息被一旁的趙監院聽見了。正好閆瑾想要個石礦,趙監院便將崔三娘家老宅有礦的消息告訴了閆瑾。閆瑾想要購買崔家老宅,遭到崔三娘的拒絕,一怒之下將人擄到了自家的一處莊子裏關了起來。

按說事情到了這一步,尚有可以挽回的餘地。可恨的是趙監院,又給閆瑾出了個主意。既然崔家不願意賣,那就把崔三娘納為小妾。閆瑾成了崔家的女婿,宅子自然就歸了他。這個主意實在缺德,可閆瑾覺得好極了。可崔三娘不從,怎麽辦?還是趙監院給指了條路:“生米煮成熟飯,不怕她不從!”

閆瑾招認完,大堂內安靜極了。屏風後傳來幾聲嗚咽,那是崔三娘伏在淩霄的肩頭哭泣。

孫來旺握著筆的手在微微顫抖。世間怎麽會存得下這樣的惡人,他怎麽能在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之後,仍活得如此理直氣壯?屏風後崔三娘細弱的哭聲像是一根針,狠狠地紮在孫來旺的心裏。他好恨,那日為什麽要在書院和她談論老宅石礦的事呢?當初為什麽要把照顧山林的事交給她呢?為什麽自己一時疏忽,讓如此殘忍的事發生在她的身上?

不,作惡的不是自己,而是閆瑾和趙監院。惡人自當受到嚴懲!

孫來旺擡頭去看唐挽。唐挽的臉籠罩在陰影中,不辨表情。

“大人,是否讓被告畫押。”孫來旺問。

沈玥對唐挽說道:“大人,不如暫且休堂,我們從長計議。”

一旦畫押,這案子就撤不了了。這就意味著唐挽與閆氏的徹底決裂。沈玥知道唐挽將雙瑞派去京城的目的。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閆黨是唐挽唯一可以借力的存在。唐挽辦了閆瑾,便如同辦了閆蘸,也就等於打了閆黨的臉面。唐挽便是自絕前程。

大堂內靜到了極處,所有人都在等著唐挽的指令。只見她站起身,頭頂著明鏡高懸的匾額,說道:“畫押!”

沈玥重重嘆了口氣。

“是!”孫來旺臉色漲紅,拿著堂供走到閆瑾面前,將筆遞給他。閆瑾嚇得直往後縮:“不,不,我不畫。”

“當堂翻供,先打九十大板!”孫來旺喝道。

閆瑾嚎啕大哭:“爹啊,爹救我啊!”

堂外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唐知縣請慢!老夫有證據!”

一人快步來到堂前,被左右差人擋住。即便只見過一次面,也已經相隔多年,唐挽還是能認出來,這人就是閆府的大管家,閆蘸。

唐挽一揮手,兩側差役不再阻攔。閆蘸跨步走入堂中,一眼看見自己兒子紅腫的臉,面色更是沈郁了幾分。

“堂下何人?”唐挽揚聲道。

閆蘸負手道:“閆府管家閆蘸。”

沈玥聞言,吃了一驚。

“大膽!上得堂來,竟敢不跪!”孫來旺高聲喝道。

閆蘸看著孫來旺,冷冷一笑,並不答話。

唐挽對孫來旺微微擺了手,道:“來人,給閆管家看座。”

閆蘸一笑,道:“大人您擡舉了,我無官無品,豈敢落座?站著就成。”

倒是個滴水不漏的。唐挽折扇當胸,道:“方才聽你道有證據。是何證據?”

閆蘸從懷裏掏出一封書信,高聲道:“崔氏與我兒早就簽訂了婚書!強搶民女的罪名,純屬無稽之談!”

那封書信被呈遞到唐挽的桌案上。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並不算是一封婚書。婚書只有明媒正娶的妻子才有,而這一封是納妾的聘書,上面簽著閆瑾的名字。女方的那一欄,按著一個紅指印。

如果這封聘書是真,那此案的性質就變了。兩人既然已有了夫妻關系,自然就不能算是強搶民女。堂上眾人誰也沒料到竟會有這樣的反轉。唐挽看了孫來旺一眼,又與沈玥交換了一個眼神。後者在他耳邊說道:“大人,休堂吧。”

對,休堂。唐挽一拍驚堂木:“休堂!”

被告和證人分別關押。唐挽轉屏風入後堂,看著那封婚書犯了難。她命人喚來崔三娘,問道:“你何時與閆瑾簽訂的婚書?”

崔三娘跪地說道:“大人,民女從沒有與他簽過婚書啊!那婚書一定是假的!”

婚書的簽發地是銅冶縣衙,上面紅章印信齊全,不像是作偽。閆瑾的戶籍在銅冶縣,婚書由夫家的戶籍所在地簽發,也合情合理。

盧淩霄攙扶著崔三娘起身,提醒唐挽道:“會不會是家人代簽的?”又問崔三娘,“你家裏還有什麽人嗎?”

崔三娘道:“我父親早亡,家裏只有一個老母親和一個弟弟。”

恰在此時,有衙役來報:“大人,門外有個老婦自稱是原告崔三娘的母親。”

唐挽眉頭蹙起:“喚她進來。”

所謂的“老婦人”也算不上多老,看年紀也就四十多歲的樣子。常年的勞作使她皮膚黝黑,高高凸起的顴骨像是兩個山峰。她進門便拜:“民婦拜見知縣大人!”

崔三娘喚了一聲:“娘!”

崔母擡頭,連忙站起身來,拉了崔三娘就往外走:“三丫頭,你又鬧什麽!跟娘回家去!”

崔三娘被她扯了個趔趄,急急說道:“娘,我不能走。”

孫來旺上前攔住崔母的去路,道:“大娘,現在只是休堂,案子還沒有結,原告不能離開衙門。”

“什麽原告?錯了錯了,我們不告了!”崔母說著,繼續拉著崔三娘往外走。唐挽一個眼神,兩個衙役便將大門堵死了。

“這……我們不告了還不行嗎?”崔母叫道。

“狀紙都已呈上,豈容你如此兒戲。”孫來旺喝道。

唐挽看了看手中的婚書,問道,“老太太,這婚書是你簽的?”

崔母轉過身,說道:“就是我簽的。我正正當當嫁女兒,官府還要插手不成?”

“娘!”崔三娘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你為何要簽?”

“我不簽能怎麽著?啊?你已經……你要是不嫁給他,你以後還怎麽做人啊!”崔母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她當然心疼女兒,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光是心疼沒用。她得考慮後路。

崔三娘紅著眼睛,說道:“我就算死,也不嫁給那個惡人!”

“你不嫁?你難道要跟著娘守一輩子活寡嗎?啊?你都已經這樣了,哪個男人還會娶你喲!”崔母流下淚來,“那閆家是什麽來頭,他們惦記上的東西,還有得不到的道理嗎?娘就想讓你平平安安的!你嫁過去了,怎麽也是個奶奶,也能吃喝不愁了!”

“娘!我就守一輩子活寡!我有手有腳,我自己能掙飯吃!你不要把我推到火坑裏去啊!”崔三娘的聲音都哭啞了。

崔母握著她的手,道:“閨女,這就是你的命啊!怪就怪你太要強了。你要是早早聽娘的話,許配個人家,也不至於出這樣的事。你整日裏拋頭露面的往外跑,才讓人給惦記上的。你也得替你弟弟想想。你不嫁,他將來還怎麽娶媳婦啊?誰家會把姑娘嫁到一個門風不正的人家啊!”

“簡直荒謬!”淩霄上前拉住崔三娘的袖子,道,“三娘,不要回去。你要告狀就要告到底!你要相信知縣會還你個公道的!”

“別告了,你告贏了又能怎麽樣呢?”崔母哭道,“走吧,跟娘回家去吧!”

衙門坐北朝南。到了下午,陽光從西面的窗子斜斜照進來,在正堂裏劃分出陰陽。閆蘸站在證人席上,一邊的被告席跪著閆瑾。趙秀才則已經被關押在了班房中。

不知等了多久,終於見唐挽帶著左右屬官從後堂走出來,紛紛落座。此時再看幾人的臉色,唐挽面如平湖,看不出什麽端倪。一旁的沈玥也是面無表情。唯有孫來旺,面色發青,沿著閆瑾的眼神像要飛出刀子來。

兩側衙役叫過一堂,等待知縣發話。

唐挽抿唇,拿起驚堂木,一拍,沈聲道:“原告撤訴,被告閆瑾,無罪釋放。”

閆蘸直勾勾地看著唐挽,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像是懸在頭頂的破鐘,又像圍著山峰盤旋的兀鷲,長久地留在了唐挽的記憶中。讓她覺得憋悶、憤恨、恥辱。

入夜,風起。

淩霄手中端著托盤,來到唐挽的書房門前。書房裏仍亮著燈,可以清晰地看到唐挽伏案的身影。

淩霄推門而入,將托盤放在左側的小方桌上,柔聲道:“你晚飯沒吃,好歹喝碗粥吧。不然又要胃疼了。”

“顧不上。”唐挽埋頭在黃卷中。

淩霄走到她身側,道:“你從下了堂就一直窩在這兒。你到底想找什麽,跟我說說,我也幫你找。”

“我在找和崔三娘相似的案例。”唐挽道,“對於有婚書的夫婦,衙門立法還是空白。有律按律,無律按例。還真讓我找到幾個例子。可是我越看越火大!”

唐挽翻著手裏的書,給淩霄看:“你看這個。說是有一個屠戶的老婆每天遭到丈夫的毆打,就來衙門告狀。衙門怎麽判的呢?判了妻子一個違逆綱常之罪,打了二十大板;那個丈夫只因為管教不嚴被罰了五鬥米。你說這是什麽混賬官司!”

“還有這個,這個應該和崔三娘的情況最相近,”唐挽道,“說是有一家的女兒被鄰居玷汙,被當場捉住。兩家去衙門打官司,衙門居然只罰了些銀子,補上婚書就算無事!”

唐挽實在想不明白,衙門怎麽會做出這樣的判決。那主審的官員還有半點君子的操守和德性嗎?如果被玷汙的是他們的妻女,也會做出如此的判決嗎?

淩霄見唐挽氣得不輕,想要讓她換一換心思,便說道:“這有什麽可生氣的。我還聽過一個稀奇的事兒呢。說是有這麽一家,妻子因為不生養,被婆家休棄。娘家不服,去衙門告狀。衙門一查,其實是那丈夫不能人道,所以才懷不上孩子。最後啊,衙門判決兩人繼續維持夫妻關系。結果娘家倒不幹了。兩家這官司打了好幾年,轟動了整個蘇州呢。”

唐挽看了看她,問道:“不能人道是什麽意思?”

淩霄挑眉:“那你知道玷汙是什麽意思?”

“想必就是一些非禮的舉動。”唐挽道。

淩霄扶了扶額頭,暗下決心,以後有時間一定要給唐挽補補課。

現在卻不是個適當的時候。淩霄嘆了口氣,擡手替唐挽揉著肩膀,說道:“我知道你心裏憋屈。可崔三娘這個事兒,的確不是你能左右的。錯的是這不通人情的律法,是這混賬的天理倫常。”

唐挽翻了一下午的案卷,早就覺得肩頸酸脹。淩霄的力道適中,唐挽舒服得瞇起了眼睛,她微微仰起頭,說道:“律法若錯了,就改律法。倫常若錯了,就變倫常。”

淩霄心頭一動。唐挽這一番話,竟也激起了她一絲久違的激蕩之情。世間女子都被天理倫常所累,被世俗人言所束縛。曾幾何時,淩霄也很想沖破這些枷鎖,可她勢單力薄,最終還是敗下陣來。

如果崔三娘能有一個不同的結局,那該多好。

“我聽說明天閆家的轎子就要接崔三娘過門了。”淩霄說道。

唐挽薄唇抿緊,道:“真讓惡人如願,我這父母官就白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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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紅花榜

感謝倚醉青籬的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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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假條】

今天更了三合一章,先給大家嘴裏塞塊糖,才敢說後面的話⊙ω⊙

年底諸事繁雜,十分影響創作狀態。為了保證文章的質量,十黛要向大家請個假去存稿了!

請假時間:今日起至2019.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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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黛不想斷更,但是更怕寫崩,每一篇發出來的章節都要對得起大家。請各位小天使理解,在這裏和大家說一聲對不起了。1月20日準時恢覆日更,坑品保證,大家放心。如果你實在不放心的話,歡迎來讀者群戳我,接受監督,更新了也會在群裏通知噠⊙ω⊙

內閣:165419585

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呢?唐挽能順利回到京城嗎?回到京城之後,又會發生什麽樣的故事呢?元朗能不能發現她的女兒身?少年團會不會搞事情?敬請期待下一卷:《十年磨一劍,誰有不平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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