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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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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蘇州知府李義兩指捏著白瓷蓋子,蕩開浮面兒上的碧綠葉片,飲了口茶。茶葉是今年新上的明前龍井,往皇宮裏進貢的。杭州知府與李義有些私交,硬從皇帝的份兒裏扣出來二兩,專門給他送來。茶是好茶,可是喝到嘴裏卻沒滋味。他還惦記著昨天晚上的那封密函。

打從他投靠閆黨開始,兩屆任期整整六年,收到的來自京城的密函一只手就數的過來。可今年情況卻大不一樣,短短不到半年時間,他就收到了五封書信,幾乎每月一封,還都是小閣老的親筆。每封信必然都會問到一個人,那就是半年前新上任的蘇州府同知,唐挽。

“唐同知到了沒有?”

正在述職的通判掐斷了喉嚨裏的話,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知府左手邊坐著的另一位府衙同知,汪世棟。

汪世棟是蘇州本地人,舉人出身,當初連考了兩年會試不中,又趕上那十年停考,幹脆也就不讀書了,在府衙謀了個小文書。近些年得知府李義的賞識,破格提拔為同知。在旁人看來,汪世棟便是李義的心腹。故而此人在蘇州府說話還是頗有分量的。

汪世棟一張嘴,便是一口濃重的蘇州腔調:“大人,唐同知還在病中。”

李義蹙了眉:“這都半年了,還沒好?”

汪世棟說道:“當初上任的路上落了水,生了一場大病。還是大人您親自上的折子,讓吏部給批了假啊。”

李義皺著眉不說話,來晨會的左右屬官自然也不敢說話。半晌,李義站起身:“得了,都散了吧。老汪,你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兒?自然是去找唐挽。

兩個人換了便裝,乘了頂雙人的輕呢小轎就往城西走。此時已入深秋,雨水頻繁,青石板的路面總是濕漉漉的。轎夫們為了防止腳底打滑,走得愈發小心。唐挽的宅子在烏衣巷的盡頭,巷子口有個狗肉鋪子,因著下雨沒有開張。巷子裏密密匝匝有六七戶人家,一溜的白墻灰瓦,有人家裏養著看門狗,聽到轎夫的腳步聲便汪汪叫起來。

這是李義第一次來拜訪唐挽。他挑開簾,看著外面雞犬相聞的市井顏色,挑了挑眉:“怎麽住在這種地方。”

汪世棟說道:“本來給唐同知在府衙附近安排個雅致住處,他來報到之前就已經自己找好了地方,說是給府衙節省開支。”

說著便到了門前,兩人下得轎來。今天出來都沒帶著隨從,李義自恃身份高些,只站在臺階下扇著扇子。汪世棟便上前扣門。

“有人嗎?”扣了半天的門,也不見人應,汪世棟忍不住提高了一個調門兒,“來人啊,知府大人來了!”

有一路小跑的腳步聲,繼而門被打開,閃出一個十來歲的小書童。這小書童穿著一身青布衣,包著黑色頭巾,一雙眼睛很是機靈的樣子:“二位,找誰?”

“唐同知在家嗎?”汪世棟端著官腔問道。

小書童眼珠轉了轉,見門口這兩人,一個四十多歲,生的肥頭大耳,一口蘇州本地話,另外一個三十來歲,錦袍素冠,看樣子倒比扣門的這個更有身份些,立時心裏便有了譜,然後“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汪世棟本來探著頭往裏看,這一下差點沒把他鼻子夾住:“這這這,這是什麽規矩!開門!開門!”

不一會兒,門又開了,這次出來的是一個年長的家仆,同樣也是青布衣,黑頭巾,對著他們作揖淺笑:“二位,找誰?”

唐府這下人們都是什麽規矩?

“知府大人來拜訪,讓唐挽速速出來迎接!”汪世棟怒道。

“哎,不必如此,”李義走上來,倒是雲淡風輕的模樣,“唐同知尚在病中,我們是來探望的,煩請老家人代為通傳。”

“哦,原來是知府大人,失禮失禮。”喬叔慢悠悠將門打開,“您快請進,快請進。”

院子是最普通的江南人家景色,除了幾叢箬竹帶些靈氣,其餘景致確無什麽可取之處。廊子底下放著一張桌案,桌上筆墨未幹,黑石鎮尺下壓著一張素白宣紙,上面蔡邕的飛白體已頗具神韻,可見執筆者功力不凡。

“這是你家大人寫的?”李義問。

喬叔躬身答道:“偶爾精神好些,會寫一寫。”

“病還沒好麽?”李義問。

“時好時不好的,也說不準。這幾日變天,又咳嗽得厲害了。”喬叔答。

李義一手拿起鎮尺,將宣紙抽出來,只見寫道:

凍雨灑窗,東兩點西三點。

李義擡頭看看秋雨過後一地零落的花木,再看看半敞著的茜紗窗,道:“探花郎便是在病中也有這般興致。”又對身邊汪世棟道,“像是個上聯。你給對對?”

汪世棟賠笑道:“嗨,下官哪裏有這個才學。”

此時,屋內傳來幾聲咳嗽聲,接著就有一個聲音問道:“誰在外面?”

喬叔雙手攏袖,含笑道:“大人,裏面請。”

房間裏尤有藥香。床頭攏著一盆炭火,將息未息。這還沒入冬,就用上炭了,可見這人是極怕冷的。這不是李義第一次見唐挽。半年前唐挽上任時來府衙謁見,印象裏是個還沒長開的孩子。今日再一看,床上堆疊的被褥中,那麽瘦瘦小小的一個人,倒像是比半年前更虛弱了。

這麽一個病弱書生,如何能得小閣老這般垂青,幾次三番來詢問?真是奇了怪了。

“不知大人來訪,有失遠迎。下官病中不能起身相迎,請大人恕罪。”唐挽虛弱地說道。

“唐同知不必拘禮,快躺下吧。”李義說著,身後有小童搬上來一把椅子,李義便掀袍落座。汪世棟正好回頭一看,發現搬凳子的就是剛才在門口差點夾了自己鼻子的那個小書童。

“你!”汪世棟話還沒說出來,那小書童早就一縮脖子,跑得沒影兒了。李義看了他一眼,他也不好再發作,只能憋著。

李義的心思卻全在唐挽身上。

“我今天是特意來看看你。這病拖了這麽久都不見好。我倒是認識個不錯的郎中,改天叫過來給你看看吧。”李義說道。

“多謝大人,”唐挽低聲道,“換了好幾個郎中來看過了,都說其實並無大礙,就是當初落水受了驚,落下了心病。心病還須心藥醫,都讓我安心靜養,不可操勞。”

李義點了點頭:“那你便安心養著。昨日收了吏部的公函,詢問你銷假的事。看你這境況,我會再上折子,將你的病假再往後延一延。只是同知之職,事多且繁雜,一直懸空也是不妥,我恐怕吏部做起別的打算。”

唐挽蒼白著小臉嘆了口氣:“實在難為大人了。挽有負朝廷,有負陛下啊。”

李義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是我蘇州府的人,我自不會讓人動你。安心養病,早日康覆,還有許多事等著你去做呢。”

唐挽反握住他的手,點了點頭。

喬叔一直送二人到門口,轎子還在門外候著。李義和汪世棟坐在轎中,便聽汪世棟道:“大人,我看這唐挽當真是病得不行了。都說天妒英才,小小年紀就有探花的功名,可惜是個短命鬼。”

李義冷笑一聲:“他是裝的。”

“啊?何以見得?”

李義道:“那第一個開門的小書童,便是去給他報信的。桌案上筆墨都還沒有幹。他一個病重的人,怎麽可能在風口上寫字?更何況看那筆力,他中氣足得很。”

汪世棟仔細一想,確實是這麽回事,不禁挑了大拇哥:“還是大人英明。只是這唐挽,放著好好的官不做,在這兒裝病,他圖什麽呢?”

“他不是不想做官,他是在躲。”李義眼中寒光閃過。蘇州府這湯渾水,是朝中心知肚明的秘密。唐挽不過就是不願同流合汙。李義想,如果不是小閣老下了命令,教他必須收服唐挽為我所用,他恨不得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頓亂棍,扔到池塘裏餵魚。

你不是清高麽,不是想做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麽,那就把你扔到淤泥裏,看你爬不爬得出來。

汪世棟笑道:“那就讓他這麽病著,反正也礙不到我們的手腳。久病不愈,朝廷自會放了他去。”

“可小閣老很是惦記他。拿不下此人,恐怕在小閣老那兒不好交代。”李義嘆了口氣。

“喲,那咱們還真不能掉以輕心了。”汪世棟眼珠一轉,道,“這唐挽,他吃哪一套啊,金銀珠寶?古玩字畫?山珍海味?”

李義蹙眉。

“大人,下官倒覺得,與其猜他喜歡什麽,不如看他缺什麽。”汪世棟臉上帶了笑意,“您看他那個小院子,除了一個老仆一個書童,再沒別人了,冷清,冷清的很啊。他今年也該十七了吧,這麽血氣方剛的一個年紀,能耐得住寂寞嗎?”

“佳人?”李義挑眉,一笑,“我倒是送過兩個美貌的婢女去給他侍疾,讓他連夜送回來了,房門都沒進去。”

汪世棟笑著搖搖頭:“這唐挽是什麽人,金科的探花郎,尋常的庸脂俗粉哪裏看得上眼。”

“蘇州城就這麽大,哪裏找什麽國色天香……”李義話沒說完,心中一動,轉頭看向汪世棟。

他們兩個,確實在同一時間,想到了同一個人。

汪世棟加著十二萬分的小心,諂笑著說道:“大人,這事兒,還得您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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