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他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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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他的遺憾
紅坪鎮海拔雖高，但畢竟緯度偏南，二月氣溫能上到十度，相當於北京的三四月份。
這日，九月推門進來，見許逸的行李箱敞開在地中央，裏面裝了幾套厚衣服，一雙平底鞋。
洗手間門開著，她人在裏面，正在將一大瓶不知什麽液體倒進個小瓶子裏。
“我回來了。”九月將手裏才買的打包米線放在五鬥櫃上，走去找她，好奇盯她手裏的瓶子。
瓶中液體一半藍色，一半透明，界限清晰，不論怎麽倒，都不會混在一起。
許逸沒應，註意力還在瓶口，怕把卸妝水給倒灑了。
九月瞥了眼遠處的行李箱，“……你要出遠門？”
來這麽久，他還從沒見她像這樣收過東西，大包小裹，跟要上山打獵似的。
許逸分裝完畢，將小瓶子擰好，丟進化妝包裏，“嗯，去幾天就回。”
那就是沒打算帶他。
吃米線的時候，許逸邊吃邊拿手機訂機票、選酒店，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兩次都燙了舌頭。
其間又收到兩條微信語音，她轉文字讀的，沒放出來。
讀完就蹙了眉。
索性放下筷子，起身去陽臺上打電話。
九月正捧著外賣塑料碗喝湯，見她動作，眼珠輕擡，看她的背影——單薄的，沈郁的，煩躁的。
他有點猶豫，也不知該問還是不該問。
九月放下自己的碗，拿起她的，對著輕輕吹氣。聽她在那頭向對方詢問情況，約時間地點——他都能聽見，但聽不太懂。
見許逸收線回來，九月把她的碗放下。又指了指，說：“不燙了。”
許逸微怔。
很快又笑了——有些倦意，更多是欣慰。
她深深吸了口氣，晃了晃手機，故作輕松地問：“我媽病了，我得回北京一趟。你……要一起嗎？”
再普通不過的語氣，又莫名希望他能答應。
她真怕自己應付不來。
自從搬來鎮上，換過幾次號碼，許逸再沒收到關於母親的任何消息。
直到前兩天，一個名叫“AAA 美小寶全球購 [紅唇]”的人猝不及防地給她打了個語音，上來就問她是不是許逸，人在哪裏。
問得許逸一懵。
對方姑娘是搞代購的，許逸從她那買過兩次東西，早忘了最初是怎麽加的。這會兒終於鬧清楚了——姑娘是母親妹妹鄰居家的女兒，受人之托，兜兜轉轉才聯系上她。
聽說是關於母親，許逸心中警鈴大作，幾乎是下意識地按下紅鍵，掛了電話。
對方很快又發了條信息過來，簡單交代了母親病情，又留了住院地址。
九月和許逸不同，要出遠門有點麻煩。雖然辦了身份證，也能買票，但要預先報備，多走幾道手續。
臨出發前，許逸見九月連背帶提的四五個包，都傻眼了——
“就去一周，你幹嘛帶這麽多東西？？？”
打開來看——百花蜜、臘肉、茅栗子、麻豆、渣廣椒、木魚綠茶……好家夥，全是當地特產。
倒是長記性了，沒帶他那些“管制刀具”。
九月撓撓後腦，支吾道：“麗麗說，你們這，探望……呃，病人，要帶禮物。”
許逸哭笑不得，“那也不用帶這麽多啊。”
“……噢。”
多嗎？他還嫌帶得少了——那可不是一般的病人。
“這樣吧，”許逸怕打擊他積極性，信手點了幾樣，“你一樣挑一點，裝一個袋子裏。其餘的就別帶了，還得托運，醫院也沒那麽大地方。”
“好！”他乖乖照辦。
族長大人第一次坐飛機，起飛前東張西望，興奮不已，起飛後頭暈耳鳴，虛弱成狗。中轉武漢，歇了兩個小時都沒緩過來，一直蔫頭耷腦的，連心心念念的飛機餐都沒了胃口。
因為天氣原因，飛機晚點了幾個鐘頭，抵達首都機場時，已經天黑。
好在，預約探視的時間是明天下午，沒耽誤。
許逸叫了個車，直接去酒店入住，一路想著該怎麽跟他詳說母親的狀況，幾次要開口，都咽回去了。
算了，沒什麽可說的，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那個女人病了，重度躁郁，兩次自殺未果，拒絕配合一切治療，點名要見許逸，只要見她。
瘋子成了病人，所有的乖張淩厲與咄咄逼人就都有了解釋。除了忍讓、包容、接納，許逸做什麽都是錯的。
這俗世套給她的枷鎖，勒得她要喘不過氣。
許逸語氣淡淡：“明天你就在酒店等……”
“我跟你去吧。”他垂眸，看她一路始終緊攥的拳頭，否決了她的提議。
車窗外，霓虹街景閃過，熱鬧繁華，讓九月想起她手機裏曾存的那些照片——
關於這座城市，關於她的家人。
他不想在酒店裏等。一千三百公裏，他來都來了。
翌日。
北京乍暖還寒，二月的枯枝還沒抽芽。母親住院的地方在郊區，交通不便，車子越走，窗外越荒涼。
到了精衛中心，許逸先跟醫生聊了兩句，知道母親才過了燥狂期，最近情緒低落，不愛吃東西，幾天也不說一句話。
“好好和她聊聊。只要她配合治療，剩下的，都好說。”這是醫生最後交代許逸的話。
不一會，護士將人帶過來。
許母五十出頭，頭發高高盤起，梳得整齊溜光，眉眼清淡，卻偏塗了口紅。
特意準備過似的。
許逸默了會，還是沒叫出那個字。只問：“吃飯了嗎？”
許母不說話，目光死盯著九月，說不出是什麽情緒，反正不太友善。
九月被盯得有點緊張，一緊張，就把麗麗偷偷教過的全給忘了。
張口就叫了句：“媽。”
許逸差點就石化了。
許母眉尖抽了兩下，不可置信地問：“你叫我什麽？！”
因為情緒激動，音調不受控制地跳高幾度，引來不少目光。
“沒事，你先去外面等。”許逸擋在九月跟前，把他往外面推。
“站住。”許母上前，抓住九月小臂，“留下，話說清楚。”
許逸後悔不已，心念就不該帶他過來。
三人圍桌而坐，都是許母在提問題，且禁止許逸插嘴。
有些問題，九月能答上，但大多數不能——這個世界對好男人的評價標準，於他而言，都太陌生了。
許母臉色愈加難看，開始冷嘲熱諷，言辭惡劣地將這個不知哪來的“野男人”貶損得一文不值。
許逸聽不下去了，起身要帶他走，卻被九月順手塞了顆橘子，讓她剝，變相留住。
“我覺得你說的不對。”九月看向許母，認真反駁，“我身體好，有力氣，勤勞，愛她，也有很多優點。”
許母臉色漲紅，“……你說什麽？”
九月原封不動地重覆了一遍。
許逸低頭剝橘子，緊抿著唇角，差點沒笑出聲。
這種話，這樣的語境場合，大概也只有他，才講得出吧。
橘子剝好，許逸掰下幾瓣，遞給母親，被拒絕。
轉手給九月，反被母親搶走，吃了。
“我要出院。”母親緩慢嚼著橘子，提要求。
再留在這，怕是倆人孩子都生出來了。
當真是反了天了。
“醫生說了，指標合格，才能出院。”許逸又給她剝了兩瓣。
母親接過，堅持：“我沒病。”
“沒病的人，不會動不動就尋死。”
母親不說話了。
許逸還是那句：“指標合格，才能出院。”
“走走走，都走！”母親開始揮手趕人，變得氣急敗壞，“別讓我再看見你！還有你！”
護士迅速趕來，安撫情緒，送母親回房，讓家屬先行離開。
九月帶來的特產沒送出去，全被許逸用來打點醫護人員，又留了聯系方式。
兩人從精衛中心出來，進了馬路對過的小餐館。
九月找了張幹凈桌子坐下，問許逸：“你阿媽……是不是特別不喜歡我？”
“呵，她誰都不喜歡。”許逸招手要了壺水，還有菜單。給九月倒水，也道歉：“今天對不起啊，不該帶你來的，光挨罵了。”
他搖頭說沒關系，問她：“之後呢？要怎麽辦？”
“不知道，走走看吧。”
許逸翻開手機，收到當班護士消息，說母親已經平穩。吃了藥，還喝了點粥。
難得比平時配合不少。
果然是想出院。
“你可以常來看看。”九月遞菜單給她，“我可以陪你。”
許逸淺淡地笑了笑，沒說什麽。
她大概能理解他此刻的心境——對她的羨慕，以及，對小苔的遺憾。
前一陣子，白對結束調查，將小苔的筆記送回客棧。恰逢許逸不在，東西就直接交到九月手裏。
白對並不知道，許逸很多事情都沒告訴九月，一不小心就多說了幾句。
有他這些年的調查結果，也有他的一點點推測——
二十四年前，小苔為了驗證陸氏手書記載真偽，只身來到紅坪小鎮。尋得“山門”玄機之後，她本打算去找那些遺落此處的陸氏族人，卻不慎落入狼人手中，遇見了九月的父親，山。
再後來，有了九月。
不久，瘟疫席卷狼人部落，因人口折損，生產力銳減，狼人陷入食物匱乏的漫漫長冬。小苔欲帶九月離開不得，只能一邊調查瘟疫病源，一邊用收集來的草藥與外族交換糧食。
一次偶然的機會，她結識了陸程叔父，用洋金花交換了兩袋紅薯，也終於找到手書記載的陸氏族人。
那時，小苔已經開始懷疑，狼人瘟疫或與食人有關。幾次提議禁食人屍被否決後，小苔愈加堅定信念，要帶九月離開。
她開始偷偷囤積食物，借著采藥的機會探路、做標記。
山雖未表態，但也沒阻止。他知道，小苔是“外面”來的，沒人能阻止她離開。
直到計劃被淵發現。
在淵看來，陸小苔要走就走，他不會阻攔，可她不能將山和月一並帶走——這對人數本就不多的狼人部落來說，絕對是場災難。
淵於是偷瞞著山，以月性命相要，生生逼走小苔，不許她再踏入狼人部落半步。
陸小苔暫未找到返回現代社會的方法，也沒辦法一個人在荒山野地裏生存，只得退而求其次，去求陸程叔父收留。
寄居黑熊部落的日子裏，小苔潛心研究當地草藥功效，記錄成冊，希望能用這些當做籌碼，向淵換回九月。或者，至少能換個機會，讓她回去再看看他。
因為放心不下年幼的九月，即便後來找到回程“山門”，小苔依然會隔年回來，用帶回的物資換取陸氏族人信任，獲得庇護，繼續實驗，豐富記錄。
偶爾偷偷跑去狼人部落附近，遠遠地看他。看他一天天長高、長大，長出耳朵、尾巴，被大一點的狼崽欺負，和小一點的狼崽打架。
直到那一年。
那一年，陸程叔父將一大張狼皮當做“禮物”送給小苔。還說，這狼是自己掉進陷阱，才被抓的。
只有小苔知道，狼是來找她的。
她不會認錯山的皮毛。
一夜之間，感激變成了仇恨。
陸程叔父揚言，要馴化更多雪狼，扒它們的皮，吃它們的肉，讓它們像黑熊一樣，替自己戰鬥。他會成為部落中的強者，也想讓她做自己的女人。
她不說話，只想讓他閉嘴。
可惜，陸小苔縱有最好的機會、最烈的毒藥、最快的匕首，仍未能如願——她沒有最狠的心腸。
殺心洩露，功虧一簣。那年冬天，小苔再沒能離開黑熊部落，回去鎮上。
陸程說，屍體是他叔父親自埋的，位置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狼皮還是送給了她。
陸程不舍得，說多珍貴的狼皮啊，埋了可惜。
叔父卻說，她到死都攥著不放，說是她的東西——那就送給她吧，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是他虧欠她的。
許逸叫來服務員點菜。
才要開口，就見九月指著菜單一行，說：“我要這個，牛肉……呃，拉面。”
許逸差點沒嚇死——他居然會認字了。
“你可以啊！”她笑著感嘆，“以後唬不了你了。”
九月拇指、食指一捏，還挺謙虛：“只認得一點。”
又補充：“但我學很快。”
很快，他就能將小苔留下的筆記看懂一二了。
吃面時，九月又提起小苔，還是那句：“如果有機會，我還是很想見一見她。”
可惜，他沒有了。
所以，這句話是說給她的。
他不想許多年後，許逸和自己一樣，覺得遺憾。
她正端著面碗喝湯，不輕不重地“嗯”了聲。
一口湯，喝了很久。
他不再勸，知道她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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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九月推門進來，見許逸的行李箱敞開在地中央，裏面裝了幾套厚衣服，一雙平底鞋。
洗手間門開著，她人在裏面，正在將一大瓶不知什麽液體倒進個小瓶子裏。
“我回來了。”九月將手裏才買的打包米線放在五鬥櫃上，走去找她，好奇盯她手裏的瓶子。
瓶中液體一半藍色，一半透明，界限清晰，不論怎麽倒，都不會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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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瞥了眼遠處的行李箱，“……你要出遠門？”
來這麽久，他還從沒見她像這樣收過東西，大包小裹，跟要上山打獵似的。
許逸分裝完畢，將小瓶子擰好，丟進化妝包裏，“嗯，去幾天就回。”
那就是沒打算帶他。
吃米線的時候，許逸邊吃邊拿手機訂機票、選酒店，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兩次都燙了舌頭。
其間又收到兩條微信語音，她轉文字讀的，沒放出來。
讀完就蹙了眉。
索性放下筷子，起身去陽臺上打電話。
九月正捧著外賣塑料碗喝湯，見她動作，眼珠輕擡，看她的背影——單薄的，沈郁的，煩躁的。
他有點猶豫，也不知該問還是不該問。
九月放下自己的碗，拿起她的，對著輕輕吹氣。聽她在那頭向對方詢問情況，約時間地點——他都能聽見，但聽不太懂。
見許逸收線回來，九月把她的碗放下。又指了指，說：“不燙了。”
許逸微怔。
很快又笑了——有些倦意，更多是欣慰。
她深深吸了口氣，晃了晃手機，故作輕松地問：“我媽病了，我得回北京一趟。你……要一起嗎？”
再普通不過的語氣，又莫名希望他能答應。
她真怕自己應付不來。
自從搬來鎮上，換過幾次號碼，許逸再沒收到關於母親的任何消息。
直到前兩天，一個名叫“AAA 美小寶全球購 [紅唇]”的人猝不及防地給她打了個語音，上來就問她是不是許逸，人在哪裏。
問得許逸一懵。
對方姑娘是搞代購的，許逸從她那買過兩次東西，早忘了最初是怎麽加的。這會兒終於鬧清楚了——姑娘是母親妹妹鄰居家的女兒，受人之托，兜兜轉轉才聯系上她。
聽說是關於母親，許逸心中警鈴大作，幾乎是下意識地按下紅鍵，掛了電話。
對方很快又發了條信息過來，簡單交代了母親病情，又留了住院地址。
九月和許逸不同，要出遠門有點麻煩。雖然辦了身份證，也能買票，但要預先報備，多走幾道手續。
臨出發前，許逸見九月連背帶提的四五個包，都傻眼了——
“就去一周，你幹嘛帶這麽多東西？？？”
打開來看——百花蜜、臘肉、茅栗子、麻豆、渣廣椒、木魚綠茶……好家夥，全是當地特產。
倒是長記性了，沒帶他那些“管制刀具”。
九月撓撓後腦，支吾道：“麗麗說，你們這，探望……呃，病人，要帶禮物。”
許逸哭笑不得，“那也不用帶這麽多啊。”
“……噢。”
多嗎？他還嫌帶得少了——那可不是一般的病人。
“這樣吧，”許逸怕打擊他積極性，信手點了幾樣，“你一樣挑一點，裝一個袋子裏。其餘的就別帶了，還得托運，醫院也沒那麽大地方。”
“好！”他乖乖照辦。
族長大人第一次坐飛機，起飛前東張西望，興奮不已，起飛後頭暈耳鳴，虛弱成狗。中轉武漢，歇了兩個小時都沒緩過來，一直蔫頭耷腦的，連心心念念的飛機餐都沒了胃口。
因為天氣原因，飛機晚點了幾個鐘頭，抵達首都機場時，已經天黑。
好在，預約探視的時間是明天下午，沒耽誤。
許逸叫了個車，直接去酒店入住，一路想著該怎麽跟他詳說母親的狀況，幾次要開口，都咽回去了。
算了，沒什麽可說的，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那個女人病了，重度躁郁，兩次自殺未果，拒絕配合一切治療，點名要見許逸，只要見她。
瘋子成了病人，所有的乖張淩厲與咄咄逼人就都有了解釋。除了忍讓、包容、接納，許逸做什麽都是錯的。
這俗世套給她的枷鎖，勒得她要喘不過氣。
許逸語氣淡淡：“明天你就在酒店等……”
“我跟你去吧。”他垂眸，看她一路始終緊攥的拳頭，否決了她的提議。
車窗外，霓虹街景閃過，熱鬧繁華，讓九月想起她手機裏曾存的那些照片——
關於這座城市，關於她的家人。
他不想在酒店裏等。一千三百公裏，他來都來了。
翌日。
北京乍暖還寒，二月的枯枝還沒抽芽。母親住院的地方在郊區，交通不便，車子越走，窗外越荒涼。
到了精衛中心，許逸先跟醫生聊了兩句，知道母親才過了燥狂期，最近情緒低落，不愛吃東西，幾天也不說一句話。
“好好和她聊聊。只要她配合治療，剩下的，都好說。”這是醫生最後交代許逸的話。
不一會，護士將人帶過來。
許母五十出頭，頭發高高盤起，梳得整齊溜光，眉眼清淡，卻偏塗了口紅。
特意準備過似的。
許逸默了會，還是沒叫出那個字。只問：“吃飯了嗎？”
許母不說話，目光死盯著九月，說不出是什麽情緒，反正不太友善。
九月被盯得有點緊張，一緊張，就把麗麗偷偷教過的全給忘了。
張口就叫了句：“媽。”
許逸差點就石化了。
許母眉尖抽了兩下，不可置信地問：“你叫我什麽？！”
因為情緒激動，音調不受控制地跳高幾度，引來不少目光。
“沒事，你先去外面等。”許逸擋在九月跟前，把他往外面推。
“站住。”許母上前，抓住九月小臂，“留下，話說清楚。”
許逸後悔不已，心念就不該帶他過來。
三人圍桌而坐，都是許母在提問題，且禁止許逸插嘴。
有些問題，九月能答上，但大多數不能——這個世界對好男人的評價標準，於他而言，都太陌生了。
許母臉色愈加難看，開始冷嘲熱諷，言辭惡劣地將這個不知哪來的“野男人”貶損得一文不值。
許逸聽不下去了，起身要帶他走，卻被九月順手塞了顆橘子，讓她剝，變相留住。
“我覺得你說的不對。”九月看向許母，認真反駁，“我身體好，有力氣，勤勞，愛她，也有很多優點。”
許母臉色漲紅，“……你說什麽？”
九月原封不動地重覆了一遍。
許逸低頭剝橘子，緊抿著唇角，差點沒笑出聲。
這種話，這樣的語境場合，大概也只有他，才講得出吧。
橘子剝好，許逸掰下幾瓣，遞給母親，被拒絕。
轉手給九月，反被母親搶走，吃了。
“我要出院。”母親緩慢嚼著橘子，提要求。
再留在這，怕是倆人孩子都生出來了。
當真是反了天了。
“醫生說了，指標合格，才能出院。”許逸又給她剝了兩瓣。
母親接過，堅持：“我沒病。”
“沒病的人，不會動不動就尋死。”
母親不說話了。
許逸還是那句：“指標合格，才能出院。”
“走走走，都走！”母親開始揮手趕人，變得氣急敗壞，“別讓我再看見你！還有你！”
護士迅速趕來，安撫情緒，送母親回房，讓家屬先行離開。
九月帶來的特產沒送出去，全被許逸用來打點醫護人員，又留了聯系方式。
兩人從精衛中心出來，進了馬路對過的小餐館。
九月找了張幹凈桌子坐下，問許逸：“你阿媽……是不是特別不喜歡我？”
“呵，她誰都不喜歡。”許逸招手要了壺水，還有菜單。給九月倒水，也道歉：“今天對不起啊，不該帶你來的，光挨罵了。”
他搖頭說沒關系，問她：“之後呢？要怎麽辦？”
“不知道，走走看吧。”
許逸翻開手機，收到當班護士消息，說母親已經平穩。吃了藥，還喝了點粥。
難得比平時配合不少。
果然是想出院。
“你可以常來看看。”九月遞菜單給她，“我可以陪你。”
許逸淺淡地笑了笑，沒說什麽。
她大概能理解他此刻的心境——對她的羨慕，以及，對小苔的遺憾。
前一陣子，白對結束調查，將小苔的筆記送回客棧。恰逢許逸不在，東西就直接交到九月手裏。
白對並不知道，許逸很多事情都沒告訴九月，一不小心就多說了幾句。
有他這些年的調查結果，也有他的一點點推測——
二十四年前，小苔為了驗證陸氏手書記載真偽，只身來到紅坪小鎮。尋得“山門”玄機之後，她本打算去找那些遺落此處的陸氏族人，卻不慎落入狼人手中，遇見了九月的父親，山。
再後來，有了九月。
不久，瘟疫席卷狼人部落，因人口折損，生產力銳減，狼人陷入食物匱乏的漫漫長冬。小苔欲帶九月離開不得，只能一邊調查瘟疫病源，一邊用收集來的草藥與外族交換糧食。
一次偶然的機會，她結識了陸程叔父，用洋金花交換了兩袋紅薯，也終於找到手書記載的陸氏族人。
那時，小苔已經開始懷疑，狼人瘟疫或與食人有關。幾次提議禁食人屍被否決後，小苔愈加堅定信念，要帶九月離開。
她開始偷偷囤積食物，借著采藥的機會探路、做標記。
山雖未表態，但也沒阻止。他知道，小苔是“外面”來的，沒人能阻止她離開。
直到計劃被淵發現。
在淵看來，陸小苔要走就走，他不會阻攔，可她不能將山和月一並帶走——這對人數本就不多的狼人部落來說，絕對是場災難。
淵於是偷瞞著山，以月性命相要，生生逼走小苔，不許她再踏入狼人部落半步。
陸小苔暫未找到返回現代社會的方法，也沒辦法一個人在荒山野地裏生存，只得退而求其次，去求陸程叔父收留。
寄居黑熊部落的日子裏，小苔潛心研究當地草藥功效，記錄成冊，希望能用這些當做籌碼，向淵換回九月。或者，至少能換個機會，讓她回去再看看他。
因為放心不下年幼的九月，即便後來找到回程“山門”，小苔依然會隔年回來，用帶回的物資換取陸氏族人信任，獲得庇護，繼續實驗，豐富記錄。
偶爾偷偷跑去狼人部落附近，遠遠地看他。看他一天天長高、長大，長出耳朵、尾巴，被大一點的狼崽欺負，和小一點的狼崽打架。
直到那一年。
那一年，陸程叔父將一大張狼皮當做“禮物”送給小苔。還說，這狼是自己掉進陷阱，才被抓的。
只有小苔知道，狼是來找她的。
她不會認錯山的皮毛。
一夜之間，感激變成了仇恨。
陸程叔父揚言，要馴化更多雪狼，扒它們的皮，吃它們的肉，讓它們像黑熊一樣，替自己戰鬥。他會成為部落中的強者，也想讓她做自己的女人。
她不說話，只想讓他閉嘴。
可惜，陸小苔縱有最好的機會、最烈的毒藥、最快的匕首，仍未能如願——她沒有最狠的心腸。
殺心洩露，功虧一簣。那年冬天，小苔再沒能離開黑熊部落，回去鎮上。
陸程說，屍體是他叔父親自埋的，位置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狼皮還是送給了她。
陸程不舍得，說多珍貴的狼皮啊，埋了可惜。
叔父卻說，她到死都攥著不放，說是她的東西——那就送給她吧，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是他虧欠她的。
許逸叫來服務員點菜。
才要開口，就見九月指著菜單一行，說：“我要這個，牛肉……呃，拉面。”
許逸差點沒嚇死——他居然會認字了。
“你可以啊！”她笑著感嘆，“以後唬不了你了。”
九月拇指、食指一捏，還挺謙虛：“只認得一點。”
又補充：“但我學很快。”
很快，他就能將小苔留下的筆記看懂一二了。
吃面時，九月又提起小苔，還是那句：“如果有機會，我還是很想見一見她。”
可惜，他沒有了。
所以，這句話是說給她的。
他不想許多年後，許逸和自己一樣，覺得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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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湯，喝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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