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我們終將找到自己的海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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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我們終將找到自己的海域
陳子富拍桌而起，薄胎白瓷杯應聲而裂、茶水飛濺，水珠打到陳紫精致的臉上。
“無恩無義查某，無罷數——我還活著，就想在我面前分家？你死了這條心！”
陳朱準備開口，想要說什麽，陳紫先一步站出來，將姐姐擋在身後，“阿爸，事情我們已經和你說得很清楚，用 30%的股份換分店獨立權。陳記還是你的，分店我們也不會改名，你生什麽氣？老實說，像你這樣無原則寵兜仔，遲早都要敗壞家業，我們也是替你存一份保險啊——”
陳子富擡手欲要打陳紫，被餘仙喜和陳青死命拉住，陳青原本沈默不言，但現在自己和陳記的關系已經被擺在明面上，他不能不插手，“阿爸——如果兩個阿姐都是這麽想，我願意從頭學起，讓阿姐去做她們自己想做的事...”
陳青的賣好被陳子富轉手推開：“你懂什麽？一家人在一起，齊心協力才能向前走，姐托弟，萬事興，姐搶弟，這個家還不亂套了？”
“阿爸——”陳朱擋開陳紫，緩慢出聲道，“你培養我，是為了給阿青鋪路，對不對？”
她多年練就雙目如炬，直直盯著陳子富，他原本理直氣壯，被她這麽一盯，卻突然覺得心裏軟弱起來，一時竟無法與她對視。但嘴上卻仍然不依不饒，“是，我培養你，我讓你關心阿弟，我有錯？”
陳朱搖頭，聲音淩厲起來，步步緊逼：“阿爸，你不是皇帝，陳記也不是什麽王國。你只是有這麽一點點權力，卻把它用在控制我們身上。你明明可以把陳記交給我、支持阿青去美國、幫助阿紫做美食博主事業，但你為了陳記，引誘阿青放棄自己事業、讓阿紫去和隨便什麽人聯姻、還把我困在這裏...白白耗費大好光陰——”
陳子富不理解：“我搞不懂，我真的搞不懂你們，阿紫不聯姻，我有逼她嗎？教你做陳記，又不是一分錢都不給你，股份也給了你，難道你一定要比你弟弟拿得多才算繼承？你去看看身邊幾家人，誰不是這麽過來的，怎麽偏偏你們幾個就不滿足？”
陳朱聽到這話，心裏宛如醍醐灌頂，她跟著陳子富學生意學了這麽多年，陳子富既是師又是父，權威無可質疑，但她今天才知道，陳子富並不是真的關心陳記、也不是真的關心他的三個孩子，或者說，他並沒有真正去關心的能力。他只能用經驗去經營、用情緒去支配生活，用權力來統治家庭——這樣的權威，本身就不值得追隨。
見她不語，陳子富更加氣惱，朗聲道：“我是為了你們！阿青工作被裁、回不去美國、阿紫成績差又不好好學習，她不嫁人能去幹什麽？你和阿強忙忙碌碌結婚七年才只生下一個兜娘仔，這種日子有什麽好過？”
陳青低下頭，抿著嘴沒有說話，陳朱也沈默，陳紫卻接過話茬道，“阿爸，你有你的想法，我不怪你。你讓我們都按照你的方向走，那也不可能！所有人走過的路都只能走一次，凡是要跟在後面的人都要跌跟頭。是，我高考成績差，也不願意嫁人，但我現在也活得好好的，一點都不缺胳膊少腿，你問阿姐，這七年她生小茉、和姐夫一起做分店，她快不快樂？”
陳子富望向陳朱，她看著他，重重點了點頭。
陳朱收了“女兒”的神色，換上生意人的笑面，開口道：“阿爸，隨你怎麽決定，我是不會回總店的了。我現在手上有 30%的股份，你可以選擇收回，或者不收回。一切決定，由你自己負責...”
時間滴滴答答，一分一秒流逝著。
陳子富終於下定決心：“我們簽對賭協議，30%股份換 3 年分店經營權，如果三年內業績翻番，分店歸你和阿紫所有，如果達不到，三年後我收回店鋪。你還是可以回陳記做工。”
陳朱陳紫對視一眼，下定決心，陳青默默松一口氣，鼓掌道：“好，我打電話給律師，我們現在起草合同。”
和所有的成年人一樣，白勝莉的獨立之路，是一點點雄心壯志，和無數的瑣碎細節構成的。
她打電話給陳子富，確認了白明義的轉賬。須知鐵公雞之間是不會惺惺相惜的，少一分一毫都不算平帳。白勝莉不願讓正在養病的徐永紅有過多負擔，假如她知道白明義生了病，以她善良的性格，也許會不計前嫌，主動承擔起照顧白明義的責任。
但兩人既已離婚，照顧白明義不是她的義務，白勝莉也不想讓她再為此陷入道德困境之中。她將白明義送回病房，聯系了心理科和康覆科的醫生介入治療，又開了一個賬號，每月定期往他賬戶裏存將將夠治療的費用，比法定贍養多一些，剛好是觸及她良心的高度。
她想，她其實並不恨白明義，任何的愛憎在他身上都太浪費，她只是希望能夠盡自己力所能及，不留遺憾地離開。
她給 HR 發了一條信息，解釋自己可能會晚一些辦理轉崗手續。又加了一句，“You know, family issues.”你懂的，家庭瑣事...
同為亞洲人的 HR 很快回覆，“It's okay, like we all do.沒關系，大家都一樣。"
HR 發來的郵件上解釋道，中國辦公室的建立是公司五年計劃發展的重中之重，她的轉崗申請被列為人力資源部門最高優先處理事務，幾個上司已經簽過了。
近兩年，外企有逐漸撤出之勢，但有撤出，就有挺進，疫情後對長新冠的恐懼促進了本土健康市場的興起，為公司向亞太市場的開拓提供了一個突破口。而白勝莉，作為本土市場的奠基人，只要以跨國公司高級管理人員在國內工作一年，就有機會以 L1 身份申請綠卡。
對方又發來一條消息，比起之前帶點人情味的關照，這條顯然要官方得多：“作為 HR，我有義務向你確認，轉崗回國工作是你真實自願的嗎？”
選擇轉崗回國，一樣要面臨問題重重的人生：比如能否順利申請下 L1 簽證、比如如何重新適應國內職場環境，平衡兩個地區的工作節奏、以及，她同樣要面對裁員壓力：如果在 relocate調崗回國的一年之內被裁員，她仍然無法獲得綠卡，並且職業生涯可能會被迫中斷。
“嗯，我確定。”
除了簽證和綠卡，她還有更想要做的事。
盡管推遲了一個星期出發，但白勝莉還是趕在公司給的 DDL簽約期限三周前回到了聖何塞。
這裏的一切都讓人熟悉，她花了一整天時間，開著車，去 IN-N-OUT加利福尼亞知名漢堡店買了一個經典雙層牛堡，坐在 Santa Barbara聖芭芭拉的落日沙灘上，一口一口地吃下整片夕陽。
重新打開門回到公寓的時候，白勝莉卻在這裏發現了一個人。
那人彎著腰，在沙發邊上撿起一枚掉落的黑膠唱片，用小水壺給龜背竹噴水，再用小手帕一點一點擦拭幹凈。
她怔住，拉著行李箱的手停了片刻：“你...怎麽突然回來了。”
陳青站起身子，他恢覆了大學時代的打扮，清爽的白色 T 恤，做舊水洗牛仔褲，配一只雞心鏈子，宛如多年以前她在課上見到他的樣子。
他撓撓頭，“我也來這裏...收拾東西，退租。”
白勝莉看到那條項鏈，心裏猛然一頓，無端想起那只雞心裏的照片，她在沙灘上舞蹈的畫面，不知他取出來了沒。
她說，“還是要當你的小老板？”
他點頭，又象征性地問道：“還是要當你的女強人？”
她也點頭。兩人相視一笑，各自心下了然。
他用手輕輕摩挲住項鏈，苦笑：“這只項鏈...我會拿下來，只是不是現在，我還需要一些時間。”
她點點頭，“無妨。這是你的心，不必向我交代。”
尷尬之際，她和他的手機突然同時響起，彈出一個日歷提醒：
“九月十五日，Taylor Swift泰勒斯威夫特世界巡回演唱會-The Eras Tour-Santa Clara 站。”
半年前，窩在被子裏一起搶演唱會門票的兩人，又怎麽會想到今日呢？
陳青盯著手機，嘆氣道，好不容易搶到的門票，真的可惜了。
白勝莉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他，“其實——我們也可以一起去看一場演唱會，就像朋友一樣。”
“朋友一樣？”
“嗯。”
對於相戀七年，同居四年的情侶來說，整理物品的歸屬權是最難的。所幸他們沒有養貓養狗，否則場面將會是難以想象的血腥。首當其沖的是書桌上的相片，他們見證了彼此兩次撥穗，大學、研究生兩次畢業的畢業照，大峽谷、夏威夷、哈瓦那、坎昆、尼亞加拉大瀑布...其次是藏書、家具、黑膠唱片、一起購買的珍藏版侯孝賢電影劇照畫冊——
這樣一件件一天天分過去，白天喝杯咖啡起來收拾，晚上偶爾一起去韓國城吃個辣豆腐湯，半個月竟然也就這樣過去了。這半個月內他們竟然驚人地和諧、平靜，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這十五天，終結在列維斯體育館。
穿著寶石鑲嵌禮服的黴黴在臺上熱辣唱跳，全場沸騰，白勝莉和陳青穿著粉色演唱會 T 恤，看著她走出經典的八步臺步，定格，然後高舉麥克風，唱出：
Devil roll the dice angels roll their eyes/
Your're right I want it/
We say that we'll just screw up it up in these trying times/
…/
It's a cruel summer泰勒斯威夫特歌曲《Cruel Summer》.
漫天的煙花、彩帶和粉色煙霧，直沖雲天，宛如慢鏡頭般緩慢沈降，隔著千萬條彩帶和思緒，白勝莉在人群中看見了陳青，或者說，看見她過去的七年。
兩人四目相對：夏天真是殘酷，僅僅一個夏天過去，他們的世界就已天翻地覆。
陳青輕輕道：“我早知道愛情很難，只是不知道，婚綠比真愛還要難。”
她笑靨如花：“也許是吧。”
不過沒關系，這些都是經歷，而現在，我要向前走了。
白勝莉的新辦公室，就在前海萬象天地的一棟辦公樓裏。
知道嗎？其實從這個方向看出去，深圳也很像邁阿密。她是在網上看到的，說只要找到一個確切的位置，用確切的角度去觀察，就能看到這兩個隔著一整個太平洋和美利堅大陸的城市的相似性。
椰樹、高樓、水泥森林；炎熱、潮濕、濱海氣候，有一回她曾經和陳青一起飛去邁阿密度假，在成群的高樓大廈裏懷念自己的故鄉。那個時候她想，等她真的拿到綠卡那天，她一定會在興奮、激動之餘，非常非常，想念自己的故鄉。
現在她離綠卡只有一步之遙，腳下卻切切實實站在家鄉的土地上。
等在國內的分公司建立好，這裏還會迎接更多的新同事。像她一樣的 H1B 難民會多一個選擇，也許因為這一個選擇，她們不會再像她一樣，被迫走向不適合自己的婚姻。
在不遠的將來，也許會有更多來自世界各地的人，來到這個分公司，像眺望邁阿密的天空一樣眺望白石洲新村，然後，撿起新的一片掉落的樹葉。
不在此處，也不在彼處，她希望自己能成為更多人的橋梁。
“朱紫”重新開業的那一天，是在九月的第一個周日，陳家兩姐妹特意邀請白勝莉作為第一個客人前往剪彩觀禮。
隨著“秋日的第一杯奶茶”一起打響的，還有各大 App 的全城推送前哨戰。陳朱不知道陳紫花了多少錢，賣了多少個人情，才讓“朱紫”一開業就成了網紅店，在各大榜單上居高不下。
陳紫說，最難的不是推廣自家餐廳，陳記分店本就是陳朱的心血，口味、原材料、供應鏈和服務都很成熟，只是需要一個契機打破圈層，讓海內外口碑更上一層樓，為了實現這個夢想，她和她都還要繼續奮鬥奮鬥。
陳朱摟住妹妹肩膀，許下承諾：“總有一天，我也會讓你實現你的夢想。”
陳紫握住陳朱手掌，迎向她的目光：
“只是這樣和你站在一起，我的夢想就已經實現了。”
不遠處，白勝莉的聲音穿過人潮而來，“還在那杵著幹嘛，來拍大合照了！”
“來啦！”
就像每一道海浪都會融入海浪之中，屬於我們的應許之地，也許並不存在，但我們最終，會在更大的海浪裏重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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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富拍桌而起，薄胎白瓷杯應聲而裂、茶水飛濺，水珠打到陳紫精致的臉上。
“無恩無義查某，無罷數——我還活著，就想在我面前分家？你死了這條心！”
陳朱準備開口，想要說什麽，陳紫先一步站出來，將姐姐擋在身後，“阿爸，事情我們已經和你說得很清楚，用 30%的股份換分店獨立權。陳記還是你的，分店我們也不會改名，你生什麽氣？老實說，像你這樣無原則寵兜仔，遲早都要敗壞家業，我們也是替你存一份保險啊——”
陳子富擡手欲要打陳紫，被餘仙喜和陳青死命拉住，陳青原本沈默不言，但現在自己和陳記的關系已經被擺在明面上，他不能不插手，“阿爸——如果兩個阿姐都是這麽想，我願意從頭學起，讓阿姐去做她們自己想做的事...”
陳青的賣好被陳子富轉手推開：“你懂什麽？一家人在一起，齊心協力才能向前走，姐托弟，萬事興，姐搶弟，這個家還不亂套了？”
“阿爸——”陳朱擋開陳紫，緩慢出聲道，“你培養我，是為了給阿青鋪路，對不對？”
她多年練就雙目如炬，直直盯著陳子富，他原本理直氣壯，被她這麽一盯，卻突然覺得心裏軟弱起來，一時竟無法與她對視。但嘴上卻仍然不依不饒，“是，我培養你，我讓你關心阿弟，我有錯？”
陳朱搖頭，聲音淩厲起來，步步緊逼：“阿爸，你不是皇帝，陳記也不是什麽王國。你只是有這麽一點點權力，卻把它用在控制我們身上。你明明可以把陳記交給我、支持阿青去美國、幫助阿紫做美食博主事業，但你為了陳記，引誘阿青放棄自己事業、讓阿紫去和隨便什麽人聯姻、還把我困在這裏...白白耗費大好光陰——”
陳子富不理解：“我搞不懂，我真的搞不懂你們，阿紫不聯姻，我有逼她嗎？教你做陳記，又不是一分錢都不給你，股份也給了你，難道你一定要比你弟弟拿得多才算繼承？你去看看身邊幾家人，誰不是這麽過來的，怎麽偏偏你們幾個就不滿足？”
陳朱聽到這話，心裏宛如醍醐灌頂，她跟著陳子富學生意學了這麽多年，陳子富既是師又是父，權威無可質疑，但她今天才知道，陳子富並不是真的關心陳記、也不是真的關心他的三個孩子，或者說，他並沒有真正去關心的能力。他只能用經驗去經營、用情緒去支配生活，用權力來統治家庭——這樣的權威，本身就不值得追隨。
見她不語，陳子富更加氣惱，朗聲道：“我是為了你們！阿青工作被裁、回不去美國、阿紫成績差又不好好學習，她不嫁人能去幹什麽？你和阿強忙忙碌碌結婚七年才只生下一個兜娘仔，這種日子有什麽好過？”
陳青低下頭，抿著嘴沒有說話，陳朱也沈默，陳紫卻接過話茬道，“阿爸，你有你的想法，我不怪你。你讓我們都按照你的方向走，那也不可能！所有人走過的路都只能走一次，凡是要跟在後面的人都要跌跟頭。是，我高考成績差，也不願意嫁人，但我現在也活得好好的，一點都不缺胳膊少腿，你問阿姐，這七年她生小茉、和姐夫一起做分店，她快不快樂？”
陳子富望向陳朱，她看著他，重重點了點頭。
陳朱收了“女兒”的神色，換上生意人的笑面，開口道：“阿爸，隨你怎麽決定，我是不會回總店的了。我現在手上有 30%的股份，你可以選擇收回，或者不收回。一切決定，由你自己負責...”
時間滴滴答答，一分一秒流逝著。
陳子富終於下定決心：“我們簽對賭協議，30%股份換 3 年分店經營權，如果三年內業績翻番，分店歸你和阿紫所有，如果達不到，三年後我收回店鋪。你還是可以回陳記做工。”
陳朱陳紫對視一眼，下定決心，陳青默默松一口氣，鼓掌道：“好，我打電話給律師，我們現在起草合同。”
和所有的成年人一樣，白勝莉的獨立之路，是一點點雄心壯志，和無數的瑣碎細節構成的。
她打電話給陳子富，確認了白明義的轉賬。須知鐵公雞之間是不會惺惺相惜的，少一分一毫都不算平帳。白勝莉不願讓正在養病的徐永紅有過多負擔，假如她知道白明義生了病，以她善良的性格，也許會不計前嫌，主動承擔起照顧白明義的責任。
但兩人既已離婚，照顧白明義不是她的義務，白勝莉也不想讓她再為此陷入道德困境之中。她將白明義送回病房，聯系了心理科和康覆科的醫生介入治療，又開了一個賬號，每月定期往他賬戶裏存將將夠治療的費用，比法定贍養多一些，剛好是觸及她良心的高度。
她想，她其實並不恨白明義，任何的愛憎在他身上都太浪費，她只是希望能夠盡自己力所能及，不留遺憾地離開。
她給 HR 發了一條信息，解釋自己可能會晚一些辦理轉崗手續。又加了一句，“You know, family issues.”你懂的，家庭瑣事...
同為亞洲人的 HR 很快回覆，“It's okay, like we all do.沒關系，大家都一樣。"
HR 發來的郵件上解釋道，中國辦公室的建立是公司五年計劃發展的重中之重，她的轉崗申請被列為人力資源部門最高優先處理事務，幾個上司已經簽過了。
近兩年，外企有逐漸撤出之勢，但有撤出，就有挺進，疫情後對長新冠的恐懼促進了本土健康市場的興起，為公司向亞太市場的開拓提供了一個突破口。而白勝莉，作為本土市場的奠基人，只要以跨國公司高級管理人員在國內工作一年，就有機會以 L1 身份申請綠卡。
對方又發來一條消息，比起之前帶點人情味的關照，這條顯然要官方得多：“作為 HR，我有義務向你確認，轉崗回國工作是你真實自願的嗎？”
選擇轉崗回國，一樣要面臨問題重重的人生：比如能否順利申請下 L1 簽證、比如如何重新適應國內職場環境，平衡兩個地區的工作節奏、以及，她同樣要面對裁員壓力：如果在 relocate調崗回國的一年之內被裁員，她仍然無法獲得綠卡，並且職業生涯可能會被迫中斷。
“嗯，我確定。”
除了簽證和綠卡，她還有更想要做的事。
盡管推遲了一個星期出發，但白勝莉還是趕在公司給的 DDL簽約期限三周前回到了聖何塞。
這裏的一切都讓人熟悉，她花了一整天時間，開著車，去 IN-N-OUT加利福尼亞知名漢堡店買了一個經典雙層牛堡，坐在 Santa Barbara聖芭芭拉的落日沙灘上，一口一口地吃下整片夕陽。
重新打開門回到公寓的時候，白勝莉卻在這裏發現了一個人。
那人彎著腰，在沙發邊上撿起一枚掉落的黑膠唱片，用小水壺給龜背竹噴水，再用小手帕一點一點擦拭幹凈。
她怔住，拉著行李箱的手停了片刻：“你...怎麽突然回來了。”
陳青站起身子，他恢覆了大學時代的打扮，清爽的白色 T 恤，做舊水洗牛仔褲，配一只雞心鏈子，宛如多年以前她在課上見到他的樣子。
他撓撓頭，“我也來這裏...收拾東西，退租。”
白勝莉看到那條項鏈，心裏猛然一頓，無端想起那只雞心裏的照片，她在沙灘上舞蹈的畫面，不知他取出來了沒。
她說，“還是要當你的小老板？”
他點頭，又象征性地問道：“還是要當你的女強人？”
她也點頭。兩人相視一笑，各自心下了然。
他用手輕輕摩挲住項鏈，苦笑：“這只項鏈...我會拿下來，只是不是現在，我還需要一些時間。”
她點點頭，“無妨。這是你的心，不必向我交代。”
尷尬之際，她和他的手機突然同時響起，彈出一個日歷提醒：
“九月十五日，Taylor Swift泰勒斯威夫特世界巡回演唱會-The Eras Tour-Santa Clara 站。”
半年前，窩在被子裏一起搶演唱會門票的兩人，又怎麽會想到今日呢？
陳青盯著手機，嘆氣道，好不容易搶到的門票，真的可惜了。
白勝莉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他，“其實——我們也可以一起去看一場演唱會，就像朋友一樣。”
“朋友一樣？”
“嗯。”
對於相戀七年，同居四年的情侶來說，整理物品的歸屬權是最難的。所幸他們沒有養貓養狗，否則場面將會是難以想象的血腥。首當其沖的是書桌上的相片，他們見證了彼此兩次撥穗，大學、研究生兩次畢業的畢業照，大峽谷、夏威夷、哈瓦那、坎昆、尼亞加拉大瀑布...其次是藏書、家具、黑膠唱片、一起購買的珍藏版侯孝賢電影劇照畫冊——
這樣一件件一天天分過去，白天喝杯咖啡起來收拾，晚上偶爾一起去韓國城吃個辣豆腐湯，半個月竟然也就這樣過去了。這半個月內他們竟然驚人地和諧、平靜，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這十五天，終結在列維斯體育館。
穿著寶石鑲嵌禮服的黴黴在臺上熱辣唱跳，全場沸騰，白勝莉和陳青穿著粉色演唱會 T 恤，看著她走出經典的八步臺步，定格，然後高舉麥克風，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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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 say that we'll just screw up it up in these trying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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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s a cruel summer泰勒斯威夫特歌曲《Cruel Summer》.
漫天的煙花、彩帶和粉色煙霧，直沖雲天，宛如慢鏡頭般緩慢沈降，隔著千萬條彩帶和思緒，白勝莉在人群中看見了陳青，或者說，看見她過去的七年。
兩人四目相對：夏天真是殘酷，僅僅一個夏天過去，他們的世界就已天翻地覆。
陳青輕輕道：“我早知道愛情很難，只是不知道，婚綠比真愛還要難。”
她笑靨如花：“也許是吧。”
不過沒關系，這些都是經歷，而現在，我要向前走了。
白勝莉的新辦公室，就在前海萬象天地的一棟辦公樓裏。
知道嗎？其實從這個方向看出去，深圳也很像邁阿密。她是在網上看到的，說只要找到一個確切的位置，用確切的角度去觀察，就能看到這兩個隔著一整個太平洋和美利堅大陸的城市的相似性。
椰樹、高樓、水泥森林；炎熱、潮濕、濱海氣候，有一回她曾經和陳青一起飛去邁阿密度假，在成群的高樓大廈裏懷念自己的故鄉。那個時候她想，等她真的拿到綠卡那天，她一定會在興奮、激動之餘，非常非常，想念自己的故鄉。
現在她離綠卡只有一步之遙，腳下卻切切實實站在家鄉的土地上。
等在國內的分公司建立好，這裏還會迎接更多的新同事。像她一樣的 H1B 難民會多一個選擇，也許因為這一個選擇，她們不會再像她一樣，被迫走向不適合自己的婚姻。
在不遠的將來，也許會有更多來自世界各地的人，來到這個分公司，像眺望邁阿密的天空一樣眺望白石洲新村，然後，撿起新的一片掉落的樹葉。
不在此處，也不在彼處，她希望自己能成為更多人的橋梁。
“朱紫”重新開業的那一天，是在九月的第一個周日，陳家兩姐妹特意邀請白勝莉作為第一個客人前往剪彩觀禮。
隨著“秋日的第一杯奶茶”一起打響的，還有各大 App 的全城推送前哨戰。陳朱不知道陳紫花了多少錢，賣了多少個人情，才讓“朱紫”一開業就成了網紅店，在各大榜單上居高不下。
陳紫說，最難的不是推廣自家餐廳，陳記分店本就是陳朱的心血，口味、原材料、供應鏈和服務都很成熟，只是需要一個契機打破圈層，讓海內外口碑更上一層樓，為了實現這個夢想，她和她都還要繼續奮鬥奮鬥。
陳朱摟住妹妹肩膀，許下承諾：“總有一天，我也會讓你實現你的夢想。”
陳紫握住陳朱手掌，迎向她的目光：
“只是這樣和你站在一起，我的夢想就已經實現了。”
不遠處，白勝莉的聲音穿過人潮而來，“還在那杵著幹嘛，來拍大合照了！”
“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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