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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族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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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族譜

一個半小時的高鐵,白勝莉心神不寧,推了陳青好幾次才把他搖醒:“下高鐵要見你家人了,你倒是跟我交代交代。”

陳青一上車就倒在眩窗上,他時差還沒倒過來,這會正是西海岸半夜時分,他半睡半醒,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只給白勝莉留下一句十字箴言:

“別管我大姐,別惹我二姐。”

他又起身打開平板,打開一份文件遞給白勝莉。一份標明了“陳家家庭關系沿革”的 word 文檔,附帶一個思維導圖化的家譜。

她接過一看,“陳青,真的,你比大衛陳還要誇張。”

整整三十頁的簡報。不知道他哪裏來的時間背著她寫的。

她調整了椅背和小桌板的距離,按鈴叫來乘務員,要了一份泡面和一杯美式,拿起隨身攜帶的小便簽,陳青道:“你這是要幹嘛?”白勝莉正色道:“我要用面對期末考試的陣仗來準備和你家人的初次見面。”

第一頁是綜述:

陳家祖籍潮州,三十年前,陳青的父母搬來深圳闖蕩,起於微末,從最底層的廚房小工做起,慢慢開起一家小有名氣的潮菜館,前兩年又在福田、沙河各開了一家分店,雖不是大富大貴,也算是在這座新興城市站穩了腳跟。

陳子富,陳青的爸爸,愛抽煙愛喝酒愛吃,雖然脾氣不壞,但大部分時候都不在家。

白勝莉來回看了好幾遍,確認陳青關於他父親的描述通篇就只有這麽一句。

再往下看,陳媽媽和兩個姐姐的篇幅可謂洋洋灑灑:

陳媽媽餘仙喜,家裏經營酒樓,外號叫做“小小姐”,自從家裏電視能收到翡翠臺信號後,一直被人說:”如果去競選香港小姐一定能進 10 強“,故得此名。

仙喜十七歲,高中二年級升高三時,常在家裏幫工,閑時和新招的白衣小工對上了眼,幾番交往下來,大學沒考上,卻在十八歲趕鴨子上架,稀裏糊塗地嫁為人妻。

當初生老大,胎位不正,難產了兩天兩夜,生下來卻是個女兒。陳媽媽以為會遭婆婆白眼,月子裏很是緊張了幾天。不成想一家子按下沮喪不表,照樣歡天喜地擺酒過百日,她懂,這是默認要追男仔的意思。

她心裏不悅,倒也仔仔細細地挑了個時髦的兩字名,叫陳姝,祈禱女兒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像她自己那樣艷冠群芳嫁得好郎君,一輩子福澤綿長,哪知當日派出所的登記民警是個癡線,看《天龍八部》迷到不行,直接少寫一個女字旁,登記做陳朱。

大女兒叫陳朱,從小到大不知道被鄰裏叫過幾次“小豬”、“豬仔”、“豬女”,雖然說陳餘仙喜自己大婚當日也帶了一連三個金豬,沈甸甸掛在脖子上,可是那和真的生了個小豬又不一樣。就好像母豬又下小豬,掛金生子的母職代代傳遞,子子孫孫殆無窮盡耶。是以女兒每每被叫了花名,她做媽媽的總是心裏添堵,活像被鄰裏戳了脊梁骨一樣難受。

過了兩年又生了二女兒,仙喜心想,負負得正,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站起來,這回她當機立斷,給孩子起名叫陳紫。阿朱阿紫,姐倆一配上,大姐的失誤立刻師出有名,老二追男失敗的悲傷甚而可以忽略不計,反正這附近的一家子生四五個不過是常事。

阿朱阿紫兩姐妹見風便長,好似仙喜幼時在家門口常見的,生長在河邊的蒲草和蘆葦,沾了水,在陽光底下很快地抽條、發芽、落地長成纖細的小腿和結實的頭發,仿佛那關於“豬仔”的流言應驗在她們身上,成為在血液裏鮮活流動著的生命力。

只是快樂很快被沖淡。

小阿朱上幼兒園那年,街坊流言又起,說她沒仔命,生不出來。大女兒一出生,就連小女兒的名字都想好了!其實流言倒是其次,潮州滿街滿巷的食肆酒家,走進去,哪一桌不說人幾句閑話?

那時候的仙喜,已經是兩個女兒的母親,生育時醫生把她的子宮刮得薄薄,那點肉最後都貼補在臉皮上。不啐到自己臉上的流言,她都當耳旁風。

要命的是她三個小姑子和一個婆婆,這四個人各顯神通,極盡羞辱陰陽之能事,一會是私自拉著兩姐妹上派出所,要改名叫招娣來娣;一會是變著法的送補品、拜觀音;實在不行,索性就拉個小板凳坐在她家客廳裏,從早到晚地聊閑事,用話語裏細小的微刺,天長地久地磨她的自尊。

後來,餘家媽媽進了腫瘤醫院,仙喜拖著兩個孩子隨侍母親左右,無暇顧及其他。臨終前,這個操持了酒樓一輩子的老板娘,握著她兩個外孫女的手,嘴裏翻來覆去地喃喃:“我放心不下,我放心不下...”

餘仙喜知道她媽媽好擔心她這個獨女,害怕她重蹈自己覆轍,過去握著她蒼瘦的手,小聲道:“阿媽,我一定好好過。”

餘家媽媽形容枯槁,回光返照也發不出聲音了,只有嘴唇還在動。仙喜知道她還是不放心,於是狠下心,大聲道:“阿媽,我生的,一定生的!“她的聲音逐漸變大,蓋過一聲慢過一聲的心電,”生個男仔,教她們那些三姑六婆都服氣!!”

她光光亮亮的聲音回響在整個病房,實在是過於正氣凜然,一整個家族的人都被她的氣勢鎮住了。她哪有這樣決然過,決然得好像是兩個人的魂靈,合在一起說話。

葬禮過後,仙喜一時氣虛血虧,耗了一年又一年,直到阿朱滿了五歲,才又有了老三。這回她索性給小兒子用“青”字起名,好叫旁人看看她仙喜不是為了配成一對金庸筆下的絕代雙姝而罔顧她做人新婦的職責。

她生了三個,肚子從此不能再看,但這件事總算是了結了。

白勝莉很難相信這些記載前事的文字出自陳青之手,上古神話般的口吻不像一個青年男性。甚至根本不是來自一個人對於自己家庭和家人的了解或研究,只是一場模糊的記憶。

深深印刻在腦海裏的,雨滴打在屋檐的時刻,無法入眠的夏日正午的炎熱。哀哀的,絮絮叨叨又有些產後抑郁的母親,把憂愁和不忿反芻了千千遍,無意識地,吐給一個不會說話的孩子。反覆刪改,再讓他把越來越主觀的她的遭遇吞進肚子裏,等他長成了大人,成了這故事裏另一個未曾謀面的主角,再在某一天寫出來,給另一個女人看。

讀到陳青出生,白勝莉不再看。翻到後記、備註,多是一些事實性陳述,比如家裏幾幾年遷於何處,目前還健在的族中長輩幾人等等,她劃了圈,暗記下來。

陳青在她身邊熟睡,她看著他,內心覆雜難以言喻。

窗外,列車一去三百裏,唯見草木長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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