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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2)再一次面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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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2)再一次面對面

葉果站在市中心老藝術館入口,看著廣告邊緣被吹得翻起,起風了,這周有雨。

千年萬撚——中國傳統器物展

今天是藝術館傳統器物的展覽,卡梵書店和《BG 雅士》辦了一個論壇,探討傳統藝術向當代藝術轉化的路徑。

葉果在 Pleine Lune 工作 40 多個小時,叫了一次外賣,躺半個小時,直到完成才在卡座上昏睡過去。老葉和小偉開門進來,叫了好幾次才叫醒她。

“姑奶奶,你把我冷汗都嚇出來了。”老葉跟著簡薇叫她姑奶奶,“走得動嗎?快回去睡覺,不然我幫你對面開間房吧。”

葉果爬起來,在墻上補了幾筆,才叫了出租車離開。坐在車裏,她心跳加速,感覺要猝死,痛苦和自虐的快感並存,甚至鼓膜裏有回音。

她到家倒頭睡了近十個小時,出來已經是早上。

“果果你怎麽回事啊,兩個門我都敲過了!”葉媽發火了。

昨晚,她打電話,葉果全程沒聽見,空閑時滿手顏料才看見未接來電,只在家庭群中回了一個字:忙。

“你是要成仙啊!身體壞了,賺多少錢都沒用!”葉媽發飆,“年紀輕輕也不談男朋友,到底怎麽回事!”

“媽,我工作累了。”

葉果理虧,說完不再做聲了。二萬在桌子下轉來轉去,她用腳背蹭了蹭它,它一把抱起她的腳踩起風火輪。吃完早餐,她幾乎是逃回一樓的。

她翻出 T 恤、牛仔褲和帆布包,塗了個豆沙色指甲,戴白色琺瑯貓耳環,對著鏡子塗豆沙色口紅,臉有點浮腫,但她還是對著鏡子微笑,搓了搓臉,拿了一把在地鐵口買的塑料傘出門。

活動從下午兩點開始。

葉果收到宗躍的信息,可以進工作人員專用區:

你報名字,他們會帶你進來。

工作人員把葉果帶到一個辦公室門口,那裏已經有個助理模樣的人站著,提著一袋外賣。葉果說找宗躍,她讓葉果等,過了一會兒看了看表,推門進去。

這是一件小型會議室,宗躍面對平板電腦,閉著眼睛,利落的兩面鏟頭,淺藍襯衫,領口扣子松扣子,正摘下眼鏡揉鼻梁,是他喜歡的玳瑁框。

“化妝師通知十分鐘後開始,您要快點了。”助理把外賣放在桌上。

“那麽急?”宗躍閉著眼睛,聲音不耐煩。

“抱歉人多。您的客人來了。”

宗躍的眼睛睜開,看向葉果,露出笑意,緩緩長吐一口氣。

“來了啊。”

“啊,來了。”葉果說。

這是幾個月後,再一次面對面。

助理出去後,他打開外賣,看起來像炒刀削。

“叫他們不要放洋蔥。”他抱怨,但還是邊笑邊把洋蔥一點點挑出來,放在紙巾上。

“吃了嘛?”他問。

“嗯,吃了。”

“按時吃飯是好習慣,這是我今天第一頓。”宗躍松下來的眼神裏有些疲憊,眼珠顏色似乎更淡,側面看過去下顎線條更清晰,有一種微弱的病容之美,一開口又覺得精神還不錯。

“難吃,比不上以前吃的那家。”他吃了兩口就放下,把外賣推到一旁,拿起水喝了一口。

“今天很忙吧。”葉果感覺到他特別累。

“早上飛機落地,事情安排得比較緊,剛咨詢結束。”

“你……幫人做咨詢?”

“我需要有人幫我做咨詢,一周一次。”宗躍指了指眼前的平板電腦,“心理咨詢,遠程。”

葉果看見他兩鬢幾根白頭發,之前好像沒有。

“新墻繪很特別!”宗躍繼續說,“很快又有同行抄了,當時我們第一版被好幾家被抄了,但效果無非證明我們做得更出色。”

“現在到處這樣。”葉果知道這件事,簡薇說的。

“審美、誠意和技術抄不了,你還是我看到過最好的那個。”

葉果感覺這讚美還是重。

“我也聽到了很多評價,如果認識你,對你評價都會很好,勤奮好說話,但缺點可能還是太好說話。Reba 會欺負人的,志願者可以讓畫廊別的同事去。”

“不要緊的,多些社會磨煉。”葉果說。

“未必有用。”宗躍笑著搖頭,像是完全不信任。

“你…白頭發。”葉果指了指。

宗躍摸了摸一側的頭發,笑:“老了。”

門外這時有人敲門,說:“宗總,到時間了。”

宗躍低嘆了口氣:“一會兒主題探討會,人不多,你有興趣可以聽,覺得無聊可以逛展廳,你的作品在當代藝術區……”

“好。”

“你晚上有時間吃個飯嗎?”

葉果點了點頭。

傳統藝術向當代藝術轉化的路徑

探討活動開始後,葉果坐在後排。

卡梵書店和《BG 雅士》各來了三個人,葉果在卡梵書店那邊看到頓總,還有一個副總眼熟。她想起來,是租借畫廊場地的女士的先生,她以為他是個健身教練。

宗躍坐在在主持人旁,換了亞麻面的夾克,保持著松弛得體的坐姿,對這種場合非常熟絡,從容回答問題,又有不帶冒犯的幽默,身上充滿著篤定的掌控感。葉果知道他累,松弛裏很多表演。

他望向主持人的側臉很美,葉果還是忍不住拿出繪圖本,畫了起來。

對談中,頓總的發言也很精彩,是做天生老師的人。

葉果回歸大學校園,發現超過了普通水準的出色,都不依賴鍛煉,而是天生的。

她畫完了最後一筆,在右下角寫上了名字,圓滾滾的。

“你畫的真好,是藝術生嗎?”

旁邊一位女士湊過來,短短的花白頭發,不是黎虹的時髦灰,而是歲月的花白。她面容潔白光潔,看起來只比黎虹年長幾歲,聲音輕柔,像她素雅的長相。

“可以給我看看嗎?”女士說。

“啊,當然!”葉果遞給了她。

女士看畫的時候,她身邊年齡相仿的男士也湊過來,二人是同好。

“你的功底真的很好。”女士將畫還給了她。

葉果看著畫,感覺到畫裏的宗躍享受他的狀態。

活動結束後,葉果去了展覽廳,看到頓總。她們好久沒見。葉果設計的絲巾放在當代藝術的系列中,這種感覺非常奇妙,好像一個小小的她被孕育出來。

“這是目前預定量最高的一款。”頓總說。

這次的絲巾系列,葉果也看到學院老教授的作品,放在傳統藝術中。她們還看了瓷器和書畫,在金繕修覆前停了最久時間,那是現代社會中逐漸消失的手藝。

美,是裂痕。

“我大學畢業後,差點做金繕修覆。”頓總說。

“其實我大學也嘗試過,不過用的是銀粉,好像叫銀繕。”

葉果看完展示燈箱中金繕修覆的介紹,一又件一件看過展品,沈穩的金色和凹凸被放大的紋路一直留在她的視網膜上,感覺到沈穩樸素的力量。

頓總有事提前離開。葉果回到大廳,發現宗躍站在那裏,剛和一個熟人說完話。他看到她,彼此點了點頭。

臨近四點半,開始限制入內,參觀者逐漸變少。

宗躍和葉果站到展館大廳的角落裏,望著來往的參觀者。

“你剛在看金繕修覆吧?感覺怎麽樣?”宗躍邊看人群邊問。

“那裏的空氣好像是靜止的。”葉果說。

宗躍又看了看她,露出笑容:“真高興你能來。”

“這個展,我也感興趣。”葉果故作輕松。

兩個人接著都沈默。

“你感覺累嗎?”宗躍問,“應該沒休息好,我的休息室裏有沙發。我還需要點時間。如果你想休息,可以去那裏。”說完,他又望向展廳門口。

“你在等人?”葉果問。

“嗯。”

“那我去休息一下。”葉果打算離開。

宗躍又叫住她。

“如果你願意和我一起。”

葉果不明白。

“小宋,宋一茹……記得她嗎?”宗躍試探。

“她不是…?”葉果在耳膜裏聽到心跳。

“我不確定。”宗躍的臉上有一些難以辨人的不自信,“我知道她親屬的地址,但一直沒有下決心。我和咨詢師談了這件事,它對我的影響比想象更大,我覺得該做一個真正的道別,但希望在公開場合,朋友那樣的道別。我給地址發了邀請函。”

葉果不知如何點評。

“如果你覺得不舒服……”

葉果確實難受,但還是決定說出來:“我…嫉妒過她。”

宗躍深深嘆口氣,說道:“抱歉。”

“我把她當成假想敵。”

“你在意更世俗的那部分嗎?”

葉果意識到他的意思,“並非完全不在乎,但嫉妒應該更多。這種事也許是人的本能。你低估了一個藝術生的閱讀量。”說完她又有點悲哀,“我竟然滿腦子都是沒用的事,正經事情卻一樣都沒有。”

宗躍不再說話,他們一起望著出口。

一直等到閉館,都沒有人出現。

“她不會來了。”宗躍失望,用紙巾擦了擦手心。

直到他們離開,才有一位工作人員過來,說有一封信要轉交。

信封上寫著宗躍的名字,非常秀美的字跡。宗躍接過來,拿出裏面的紙,然後久久沈默。

他把紙交給葉果。

我很好。勿念。

沒有落款。

宗躍的眼睛有一瞬發紅。或許少年時偶爾會流出這種眼神,落寞、無奈。

“今天我觀察了每一個人,不覺得自己遺漏,她看到了我,甚至從我面前走過,但我卻認不出。記憶裏她影響我,現實裏卻認不出她來。多麽可笑!”

葉果不知道如何安慰,心中卻逐漸松弛。那種嫉妒感消失了。

“那你記得嗎?當我的畫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也認不出了。”她說。

宗躍不再說話,將信紙捏在手中,揉成一團。

那天離開展館,雨下得更大,打落的樹葉落在葉果的塑料傘上,黏住了,變成了它的裝飾品。

宗躍訂了一家環境很好的意餐,但葉果拒絕了。

“我想吃蘭州拉面。”

這裏距離原畫廊很近,蘭州拉面不遠。他們步行過去,宗躍拿了一把大傘,二人一起在街上走,中間偶爾穿過幾個行人,這種散步是他們很少的體驗。

“你現在還住畫廊老地址嗎?”葉果問。

“不了,那裏要轉租了,你們胡經理認為我太草率租下大場地,增加了負擔,要求我以一塊錢轉給畫廊,畫廊再轉租給別的公司,用租金來抵現在的房租。”

葉果不懂這種生意,覺得 Reba 很厲害。

“第三層會保留嗎?”

“租給一家建築設計事務所,會全部作為辦公室,舊家具我找了個郊區倉庫丟進去。”

葉果內心覆雜,那裏也有她的一些記憶。

“那你住酒店?”她又問。

“我在機場附近的臨港租了一個公寓,出差方便。”

拉面館的老板正在門口聊天,很遠看到他們。

他大叫起來:“我的好兄弟,好久沒有看到你了。”又看到葉果,“也很久沒看到你了,短頭發,很好看,很瘦。”

葉果笑,臉上的腫大概消了。

“怎麽樣?結婚了嗎?”老板又問。

葉果尷尬。

宗躍笑著說:“我們分手了。”

“天哪!!!為什麽?”老板拍打額頭。

那天晚上,他們點了刀削面和酸辣白菜,沒喝酒,老板送了荷包蛋。

宗躍的胃口沒有以前好,但還是讚美道:“這是今天第一頓像樣的飯菜,我住的附近都沒吃的,最好吃的黃山骨頭菜飯在十公裏之外。”

那一晚,宗躍照常送葉果回家。

“回家還是畫室?”他問。

“畫室,畫幾筆再休息。”

“不要太晚啊。”宗躍有點無奈。

他把葉果送回畫室,路過葉果家的大樓,擡起頭看樓上說:“叔叔阿姨還沒睡。”

葉果沒說話。

送到畫室在的大樓門口時,宗躍說:“進去吧。”說完自己又不走,一直看著她。

“晚安。”葉果決定自己先離開,她需要平靜一下心情。

她走進畫室,靠在門口,一切如常,卻好像被孤獨感扼住,便走向畫箱,決定畫上一晚上。

電話響了。是宗躍。

葉果接了起來。

“你覺得我們為什麽會分手?”宗躍問,聲音沒有了面對面時的穩定。

“你說,我將來不能再畫了。”葉果說。她也被這句話所傷害。

“我故意的。”

“為什麽?”

“住院時我想了很多過去的事。也許我們打開關系的方法不對。作為老板和投資人,我希望你激進、拼搏、甚至有所爭議,我希望你毫無保留奉獻你自己,像花火一樣燃燒,直到我發現下一個可以投資得對象。而作為男友,我希望你舒適、體面,生活簡單,我要保護你,長久地保護你的活力。我兩個身份都享受,但你受到攻擊時,我意識到自己必須得選擇一邊。”

葉果眼睛濕潤,說:“你選了後面那個。”

“對,我不想你畫了,也想看你是否像我對你那樣對我,但又失敗了。”

“我們現在挺好的。”葉果感覺要流淚,孤獨感更強烈。

“我…不滿足只當朋友。”

“宗躍…”

“開門說,好嗎?”

葉果望著門,站起來,打開了門。

宗躍站在黑暗中,感應燈照著他面部的輪廓,令葉果想到度過的很多夜晚,他們試探著彼此精神和感官邊緣,取悅和折磨著對方。

葉果抹了抹眼角。宗躍握住她的手,親吻著她的手指尖。

“葉果,我們再試一次,你願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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