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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曳·見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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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曳·見冬山

方蕭西在地底最後的記憶,便是伏在程見舟身上,摸著他冰冷的臉大哭。

再醒來,已是在病床上。

睜開惺忪的眼,看見輸液袋輕晃,將天花板映得波光粼粼。

空調風口系著紅色布條,上下翻飛,像一抹濃稠流淌的血,她一下子坐起來。

“西西,你醒了?”

方蕭西轉頭,丁隱坐在床邊,喜出望外地看著她,下巴有層短短的胡茬,顯然好幾天沒有修整過。

她掀開被子要下床,被他按回去。

“先別起。你躺太久,現在下床容易摔。我去叫醫生來看看你。”

丁隱說著起身,手臂被抓住,回頭看。

方蕭西問:“程見舟呢?我哥哥呢?”

“在桐沙。”

她楞了一下,重覆:“桐沙?”

“他傷得太重了,肺被刺穿,距離心臟位置非常近,救出來的時候已經因為失血過多休克了。這邊醫療系統處理不了,包機轉到桐沙醫院去了。”

“他現在怎麽樣?”

“情況不太樂觀,動了好幾次手術,人還在ICU沒醒。”

方蕭西慢慢松開手。

丁隱給她倒了杯溫水,出去了。

她捧著杯子發呆,望著窗外的雪山出神。

病房外面人聲嘈雜,推車聲、腳步聲、交流聲……恍惚好久才找回實感,咽一咽口水,喉嚨幹疼,把水一口氣喝完了,放杯子時看見床頭櫃上用奶糖壓著的一張紙條,寫著——方老師,你快快好起來吧,我們都等著你回來上課。

後面畫著一張笑臉,一朵小花,落款是姜苗小學二(2)班全體同學。

字是豐息的字。

看日期,已經過去整整一周了。

她睡了有這麽久嗎?

慢慢低下頭,腳踝的傷口已徹底結痂,張開手,指尖仍留有熟悉的觸感,切膚的冷意。

和程見舟被困地下仿佛就是昨晚的事。

怎麽一睜眼就只剩她一個人了呢。

醫生拎著聽診器匆匆過來,聽她的心肺音,讓她下地走兩圈,問了幾個奇怪的問題:現在是哪一年,你在什麽地方,九十三減七等於多少……

方蕭西茫然擡起頭,一一回答。

丁隱笑道:“救援過程中你被一塊流石砸中腦袋,暈了過去。剛送到醫院時短暫蘇醒過,醫生問你在哪裏,你非說在什麽美幾裏,等會兒要和哥哥去看迎神會。伸出五根手指頭問你是幾,你說這是扇子。”

醫生豎起拇指:“真棒!這回全答對了。”

丁隱問:“錢醫生,她什麽時候能出院?”

“再觀察兩三天,沒問題就可以走了。”

“好的。”

醫生把聽診器掛脖子上,笑瞇瞇:“小丁,你女朋友出院,你心終於可以放回肚子了啊。回去該吃吃,該喝喝,把這段時間掉的肉補回去。”

方蕭西說:“我不是——”

丁隱已經含笑請人出去了:“是是是,謝謝錢醫生,您繼續忙去吧。”

方蕭西說:“你怎麽不和他說實話?”

丁隱腳勾開椅子坐下,托著腮,目不轉睛看她:“什麽實話?”

“我們已經不是那種關系了。”

他長嘆一口氣:“婚求了,朋友圈曬過了,家長也見了,證差點領了……我身邊所有親戚朋友都知道,就等著喝我們倆的喜酒了,結果一夜之間被甩了。而且甩我的這個人,不聽我的挽留,沒有絲毫不舍,頭也不回地走了,一點回旋餘地都沒有。西西,你知道這對一個男人來說,有多丟臉嗎。”

“對不起,我……”

“你不用道歉。”

丁隱看她手足無措的模樣,撲哧笑了,“看在我聽到你出事就丟下工作飛過來,衣不解帶照顧你一周的份上,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

“陪我演一場戲。”

方蕭西不明所以。

“因為這個跟頭栽得實在太狠了,讓我在朋友那裏擡不起頭,所以你陪我演一場戲,假裝我們還在交往,等我什麽時候找到喜歡的人,我們再找借口‘分手’,昭告天下,行嗎?不需要你真的做什麽。”

方蕭西看著他,點頭:“你就說你甩的我。如果新女友吃醋,或者問及我們過往,你可以說,你本來對我沒意思,我倒追得勤,才勉為其難和我在一起。在一起後才看清我的本質,我這個人——”

她指著自己,“自私自利,愚不可及,是個不識好歹的笨蛋。”

丁隱笑了笑,垂下眼睫:“再說。”

方蕭西出院那天,來了很多人看她。

包新滿、章燕、豐息、一些學生家長,花束和果籃將病房塞得滿滿當當,好不熱鬧。

來來去去,最後留下來的是辛譽和左譚。

辛譽坐在床邊,告訴她整個地下賭場都已經被警察搗毀了,有關人員一網打盡,全部緝拿歸案。

名單厚厚一疊,牽涉之廣滲透之深,令人咋舌,甚至不少是在百曳,甚至內地都有頭有臉的公眾人物。

能剔骨除髓,查處這麽幹凈,豐息功不可沒。

她媽媽去世前裝瘋賣傻,私下一直叮囑她,這個人不是你真正的父親,你的父親死了,他是個惡貫滿盈的頂替者。但是你要乖你要先保全自己性命,長大了再為媽媽報仇。

豐息小小年紀卻很能忍,也很聰明。

豐息喜怒無常,待她不好,給個巴掌丟顆糖,她仍然親親熱熱喊爸爸。民警和婦聯上門調查家暴那次,大好機會跟前,硬是咬死了沒透露半點消息,配合豐同演戲。

因為她不敢冒險,只要有一點點不確定在,一旦豐同脫困,她就有可能步媽媽後塵。

她一直牢記媽媽的話,保命優先。

豐同挺信任她,也可能覺得她沒有那樣的腦子和膽子,很多往來都不避諱她。

她偷偷收集了很多證據,懂的不懂的通通藏起來,等待時機。後來這些證據,成了專案組調查過程中抽絲剝繭,無往不利的重要助力。

辛譽說著展露亮白的牙齒,愉悅一笑:“姐姐,我也因禍得福,大火了一把。出去後連夜寫文稿做視頻,把我們在地下賭場的所見所聞和經歷剖析了一遍,撞上公安官方出的公告,視頻上傳當天就被很多媒體引用,微博抖音熱搜榜首掛了好幾天。我趁熱打鐵肝了好幾期,你猜猜這一系列播放量是多少,又給我帶來了多少新粉?”

左譚朝他胳膊上拍了一下:“管你新粉米粉小麥粉,你怎麽不說你賺了多少錢?賺這麽多,給地震災民捐款了嗎你!”

“這下你總該相信我是個大網紅了吧?”

“把你這次賺的錢全捐了,我就信。”

“左譚哥,你這是道德綁架。”

“吃了人血饅頭,放點血回饋社會怎麽了?”

辛譽瞪大眼睛:“我怎麽吃人血饅頭了?”

“你把豐息也拍進去了,她是受害者,入鏡問過人小姑娘意見了嗎?”

“問過了啊,她同意了,而且我整張臉都打碼了,聲音也做了處理。”

“那也不成,人家未成年,未成年知道什麽?你不會拿一兩塊糖就騙過來了吧。”

“我實話告訴你吧左譚哥,息息可樂意上我采訪了,還對我的相機非常好奇。我說等以後成立團隊,你來哥哥這邊幫忙,哥哥給你很多錢,以後還會有很多人認識你,喜歡你,她一秒沒猶豫就答應了。”

“你懂個六!人家當務之急是學習,以後當科學家當報效祖國,少給她灌不務正業的迷魂湯。”

辛譽撇嘴:“老頑固。”

左譚叉腰:“臭小子!”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得不可開交。

方蕭西嘆氣,問:“地震嚴重嗎?有傷亡嗎?”

左譚把辛譽踹走,自己把椅子占了,桌上拿起個蘋果大刀闊斧削著:“嚴重。雖說這次地震才六級,震中離上瑉也遠,在荒地。但是震源淺,加上上瑉有很多都是土坯房舊農房,不抗震,塌了很多建築,埋了很多人。”

“都救出來了嗎?”

左譚沈默片刻,搖頭:“一共七十來個人遇難。搜救隊已經出動得很及時了,但地震造成的山體滑坡和道路斷裂讓車不好進,拖延了救援進度。

而且上瑉前幾天剛下過大雪,晚上氣溫有零下一二十度,部分受困的人扛過了地震,卻沒扛過失溫,活活凍死。後來又發生好幾次餘震,砂湧吞了幾家住戶。

你算是幸運的,地窖砌材用料牢靠,加上兩面墻倒塌時對沖,剛好形成封閉保溫的三角區,所以逃過一劫。”

左譚把蘋果遞給她:“我問你個事兒,方老師。就你們倆困的那地方,怎麽會有刀?刀是誰的?是程見舟覺得出不去了想不開,還是……你別怪我多想,就是想知道原因,他是那種心理承受能力差的人。以他的性格,也不像會輕易輕生。”

方蕭西明白他的意思,垂下眼簾輕聲說:“刀是我拿來防身用的,地震中掉了,豐同沒有死,撿起刀偷襲了他。”

左譚皺著眉,低罵:“草,這狗日的命夠硬。”

辛譽說:“我想去探望程老師,機票都買好了,我爸和我舅舅不許我再到處亂跑不說,還劈頭蓋臉把我罵一頓。”

左譚:“該!你探望是假,想再吃一波流量是真吧。”

辛譽當沒聽見。

笑容滿面看著方蕭西:“姐姐,蘋果好吃吧?我能來一個嘗嘗嗎?”

方蕭西點頭。

辛譽剛伸手,左譚已經把袋子拎走了。

辛譽無所謂地聳肩,突然想起什麽來似的,從口袋裏掏出一臺嶄新的手機。

“姐姐,你的手機找不回來了,我送你一個。旗艦款,頂配,不過手機卡得你自己補辦了。”

方蕭西沒有要:“我自己買。”

左譚說:“你收下吧,這小子有錢沒處花。”

辛譽倒沒反駁,散漫“嗯”了聲:“今天反正要支出一百萬,也不差多這一萬。姐姐,你就別推辭了。”

方蕭西說:“一百萬,你要做什麽?”

“捐款。”

左譚樂了:“後面再加個零,大網紅。”

辛譽雙手插兜,打了個奇長無比的呵欠,睨了他一眼:“把我賣了都沒這麽多錢,哥哥。”

方蕭西堅持不肯收免費的手機,辛譽只好以九折友情價出給她。

她登上微信,跳出來好多紅點,大多是無關緊要的群消息。

她朋友不多,知道她在百曳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拉到最底下,才看見何霏孤零零的一條問候:【西西,聽說你們那兒地震了,你沒事吧?】

她回了個沒事,不用擔心,好友列表找到楊餘茵,語音電話打過去,接的人卻是楊眉。

楊眉說,已經不需要她捐獻器官了,程見舟幫忙解決了腎源和移植費用問題。

阿茵剛做完手術,恢覆良好,過幾天要回看守所。

她聲音不低落,反而隱約透出一股喜悅:“西西,祖宗的保佑還是靈驗的,我在家祠跪了一天一夜,磕頭讓列祖列宗保佑阿茵能渡難關活下來,你看,問題果然解決了。我今天找大師算了一卦,卦象也非常好,說阿茵是有福之人,這一關過去,以後一定會逢兇化吉,等法官還她清白,我們就回家。渡山太冷了,東西也吃不慣,還是美幾裏好,這個時候已經很暖和了,路邊到處都是花……”

方蕭西張了張嘴,終究什麽都沒說。

只是叮囑姨媽註意保暖,如果缺錢,和她說,她幫忙想辦法。

“放心吧,不缺。程見舟給了一大筆錢。”

楊眉說,“你媽媽走後,他就和我們非親非故了,還願意幫這樣大的忙,我說等出院後剩下的錢還給他,他說讓我自己留著。我沒有他聯系方式,想請他吃頓飯都找不到人。你要是有機會,替我謝謝他。”

她說:“好。”

方蕭西戴著圍巾口罩走出醫院,冷嗖嗖的空氣直撲面頰,薄薄一層棉布擋不住。

她背過身,給圍巾換種綁法。

擡頭看見天地交界處的夏巴南伽山脈,東西走向,陽光下呈現一種金藍相融的朦朧色調,山尖塗著已積數百萬年的雪,皚皚灼灼。

這樣美麗的冬山。

很久很久以前,她和程見舟曾提到它。

說百年後要在山上挖一個坑,一起把骨灰埋在暖和的雪裏。

她看了很久,突然蹲下來。

在寂寥的街頭抱著膝蓋無聲、壓抑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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