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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曳·足球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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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曳·足球賽

丁隱小時候和人打雪仗,有的孩子出陰招,往雪球裏塞石子,壓結實了砸過來,能把人砸得鼻青臉腫。

他遭過一次暗算,雪團涼在眼瞼上,看不清東西,鼻子裏又酸又熱,像被拳擊手狠搗一拳,痛覺早已超過閾值,化作麻木。

現在這種感覺又回來了。

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慢慢走上前,從背後抱住她,下巴擱在她毛茸茸腦袋上,一開口聲音竟是哽咽的:“西西,我感受不到你的愛……”

方蕭西想過丁隱各種回應,發洩、質問、挽留或是平心靜氣告別,冷不丁聽到的是這樣一句話,滿腹委屈,一時怔住了。

她眼眶濕潤,眼前迷了一層霧,轉身回抱他:“對不起,丁隱,我不值得你這樣對我好。”

“沒有值不值得,只有願不願意。我在意的是,你在我父母面前,沒有一點點爭取,一點點反抗就舉白旗了。”

“爭取也沒有用。叔叔阿姨都是好人,所求不過是人情之常,我沒辦法……我不想他們難做,也不想自己難堪……”

“所以你可以斷得幹幹凈凈,毫不猶豫地抽身,是嗎?”

“我也希望自己會正確取舍,愛與恨不愧對,讓身邊的人都滿意,都開心,可是好像每一件都事與願違……你看,我連女朋友都當不好,不知道怎麽愛一個人,怎麽討一個人的歡心。當老師保護不了學生,當女兒無法報答舐犢之情,甚至當主人也不稱職,我只會給身邊人帶來傷害,怎麽做都是錯的……”

“我哥哥以前……”

方蕭西擦掉睫毛上化開的雪水,眨了眨凍得僵硬的眼皮,露出一個笑,“以前喜歡罵我白癡,我一直不服氣。可是,我不就是個白癡嗎,努力想對所有人好,卻總是弄巧成拙……”

“你不是聖人,做不到十全十美。”

他撐住她的肩,低頭,“西西,你只管捫心自問,和我在一起的這段時光,你快樂嗎?”

她帶著鼻音“嗯”了聲。

“那就別管我爸媽怎麽看,別管世俗怎麽看,我們偷偷結婚,去國外定居,去地圖上架放大鏡都難找的小島國。我負責賺錢養你,你只需要每天吹風看海賞日落,開開心心站在門口迎接我回來,好嗎?本來我也沒那麽喜歡小孩子,養幾只寵物也是一樣的,就挑你喜歡的品種……”

他掌心一空,她已搖著頭往後退,頓時心如刀絞。

“你不願意?為什麽?”

“你有父母,有抱負,我在百曳也有事業,有朋友,沒辦法輕易拋下。我們現在是可以不顧一切,但十年後、二十年後呢,你還能堅持嗎?”

“不試試怎麽知道?”

“丁隱,我沒有……”

她吸了吸鼻子,說,“我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好,那麽完美,如果你今天為我妥協犧牲,多年後也會因為不可避免的摩擦吵架而悔不當初。”

他悲傷地看著她:“你為什麽一定要往壞處想,預設我們會吵架,會反目呢?西西,我們交往以來一直相處得很好,沒有紅過一次臉。”

“因為我知道自己有很多缺點,除了我媽媽,沒幾個人能忍得了。我是沒什麽可失去,你不一樣……我們才認識兩年不到,可是叔叔阿姨養育你二十多年,孰輕孰重,你心裏肯定明白,對嗎?丁隱,不要意氣用事了……”

他紅著眼眶,默不作聲。

公交車遠遠駛來,是她要乘的那路,她拂掉他肩上的雪:“謝謝你陪伴一程,我走了。”

他點頭,緘默片刻,突然抓住她手臂,將她揉進懷裏,低頭吻了吻她額頭,流下兩行淚:“再見。”

他們都沒辦法,對彼此的未來規劃妥協,對未知關系保有一如既往的熱忱。

都沒辦法確定,今時的決定,是否會成為遙遠日後引爆矛盾的引信。

他們心知肚明,回避比冒進安全。

所以也只能走到這裏。

將近年關,百曳已經捱過好幾波風雪肆虐。

往年這個時候町鎮已經張羅起本地少民最盛大的節日活動,持續一周。

今年寒氣重,太陽當空的正午都低至零下十來度,盛會只熱鬧兩日便潦草收場。街道彩旗彩布還沒完全拆除,到處是演出臺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像牧民駐紮在山谷裏的彩氈房。

一裏地之隔的露天體育場倒是人滿為患。

這裏正在舉行足球聯賽,十八個轄村都派來了由年輕農牧民組成的隊伍,激烈角逐總冠軍。

足球在百曳有深厚的群眾基礎,“村超”一開幕,上座率爆滿,連消防通道都擠滿人。

很多遠在僻鄉的老人,自帶氧氣袋拄拐杖也要跋山涉水過來,一睹鎮中各大“球星”風采。

辛譽坐第二排,正對中圈。

這個位置是高價從黃牛那兒買來的,視野開闊,場內動向一覽無餘。

他揮著小旗,無論哪隊進球,都跳起來喝彩助威。

其中一隊用補射將比分拉回平局,比賽進入膠著階段。

他坐下來,擰開水瓶子,喝了口水潤嗓子,註意到側前方一個安安靜靜的男人。

男人戴了頂邊塞特色的防風帽,帽檐有圈駝毛,遮住眉眼,一點鼻尖在凜風中微紅。

人斜著靠椅背,低著頭,後衣領微開,兩腿敞著,雙手抱胸,似乎在睡覺。

此時恰巧有人踢出一記漂亮的淩空射門,叫好聲山呼海嘯,辛譽嘀咕:“這麽吵也睡得著?不會是聾子吧。”

話音剛落,男人動了動。

旁邊估計是他朋友,長得五大三粗,拍拍男人的肩,指路:“哎程見舟,後面有個臭小子罵你呢!”

程見舟“嗯”一聲,沒回頭,興趣缺缺地壓低帽檐。

潛臺詞——別打擾我睡覺。

同名同姓本就罕見,聲音也如此像,辛譽楞兩秒,捏著旗尾的小棍兒噌站起來。

“程老師?!”

“村超”一票難求,單位手裏卻不缺好票,足量分發下去,有些人因故去不了,轉手讓給別人。

左譚得了兩張,恰逢程見舟休假,便死皮賴臉拖上他一起去觀賽。

一路過來,已經遇到好幾撥和程見舟打招呼、要合影的人。

要合影的大多是年輕女性,笑吟吟圍上來,把手機塞左譚手裏,要他當攝影師,提醒他開美顏,多角度來幾張。

左譚邊按快門邊納悶,你程見舟何德何能讓這麽多人喊你老師,握手要合影,待遇跟個明星似的。

直到有人對程見舟說給他剪了個視頻放網上了,不久前上了本地熱門榜,要把鏈接轉給他看。

左譚這才想起月桂號任務緊鑼密鼓籌備期間,程見舟作為工作人員,因為外在形象好,上過好幾次電視專訪。

正式發射時,直播鏡頭還特別偏愛他,遠景落腳點是指揮廳裏那塊監控屏幕,近景就是他的臉。

那次項目總調度是羊鴻圖,他屬於把關位,偏安一隅,沒說什麽話,饒是如此,風頭還是出盡了。

制服照傳得到處都是。

連帶飛控中心這個大眾認知裏的邊緣機構也小火一把。

眼前這個喊程老師的小夥子,看著比左諾年紀還小,頂多二十,乳臭未幹,有股天真的學生氣。

顯然想和程見舟多聊聊,彎腰和前座商量著換個位置。

左譚不由笑了:“他能跟你換啊,那不虧了嗎。”

前座是個穿黑袍攬寬袖的少民漢子,本來禁不住少年言辭懇切的央求,準備起身了,聞言一屁股坐回去:“是啊,那我不虧了嗎!”

“好哥哥。”

辛譽笑嘻嘻扯出那面三角旗,湊他跟前,拍了拍,“這旗是佛寺開過光的,主持沐浴焚香,念了九九八十一分鐘的經才得此一面。您看啊,上頭還有咱們希回爾文寫的心想事成。您支持哈舀隊,是哈舀人?那就對啦,主持和你是同鄉,多有緣份啊,有了這寶貝,您主隊必定奪冠,這東西給您啦,您拿好!”

這麽一通忽悠,漢子揣著小旗子美滋滋讓位了。

把左譚瞧得目瞪口呆。

真是人不可貌相,嘴這麽甜,這麽能說會道,得經歷多少人情世故才能練成這樣?

辛譽朝左譚擠擠眼,翻過座椅,挨著程見舟坐下。

“程老師也愛看球賽?哪天有空咱們約著踢一場。對了,臺裏新圍了塊地要建球場,開春就能完工,到時候我接你過去玩,怎麽樣?”

程見舟笑了笑:“謝了,但我不會踢啊。”

“那比賽你看得懂嗎?”

“嗯,看得不少。”

“程老師平時還喜歡幹什麽?”

左譚替他回了:“睡覺。不睡覺的時候通常看不見人影兒。”

辛譽嘆氣:“真羨慕程老師睡眠質量,我最近一直焦慮得睡不好覺。”

程見舟漫不經心問:“焦慮什麽?”

“沒大新聞,沒好題材,拍不出滿意的片子。只能傳一些荒村探險類的庫存視頻上去,播放量斷崖式下跌,粉絲都說無聊死了,說我故意糊弄人,要取關,打低分。”

左譚嗤笑:“粉絲?你是大明星啊?”

“當然。”

“多少個粉絲?五個六個七個?”

“您得問有幾百萬。”

左譚只當他瞎扯。

這個年紀的年輕人最會走花溜冰胡吹亂嗙,閑來無事,索性順著話往下逗:“現在找到什麽大新聞沒有?”

“有是有,就是不得門路。你知道有這麽一箱子,裏頭藏著一個關於黑惡勢力的驚天大秘密,這秘密挖掘出來必定回饋豐厚。但你沒有鑰匙,連鎖孔都找不到,只能繞著箱子幹瞪眼。”

辛譽攤手,聳聳肩,“這就是我現在的狀態。”

“找警察唄。”

“那也得拿到證據去舉報,才會受理,他們偽裝得很好。再說了,他們要是介入,我這視頻可拍不成了,我的粉絲們都很期待這一系列作品,我不能讓他們寒心。”

“還作品呢。不就是那種屏幕抖來抖去,配虎吵音樂的玩意兒,我兩個妹妹也天天搗鼓這個,有意思嗎?花裏胡哨的,不怕把眼睛看瞎啊?”

“不是這種。”

“那是哪種?”

“跟您沒法兒說,說了也不懂。”

“什麽時候去拍?”

“等姐姐回來。”

“你還有姐姐?”

辛譽洋洋得意:“多得是,我姐姐遍天下。不過這一個陪對象回桐沙見家長了,我答應她暫時不會單獨行動。”

場內倏然響起一片噓聲。

原來是有人自擺烏龍,嘗試把球傳給後衛時不慎滑倒,一腳將球踹進自家球門。

左譚註意力轉回球場,辛譽開了話匣子卻停不下來,程老師長程老師短,問基地有沒有什麽不為人知的新聞八卦,問他的私生活,求知欲和好奇心寫在臉上,和程見舟挨得緊緊的,就差上手拉他衣袖了。

左譚橫了一眼。

心想依程見舟脾性,你再絮聒多嘴一句,人直接起來走了信不信?

正思忖到時該怎麽挽留,沒成想程見舟眼睛盯著賽場,倒能挺耐心接話。

比賽結束,甚至邀請辛譽:“天氣冷,找個地方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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