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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曳·酸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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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曳·酸橘子

丁隱垂手拎著杯子,繼續看向兩股鋼軌間忙碌作業的人:“你穿得也不多。”

“我習慣了。”程見舟深吸了口煙,低聲咳嗽,朝遠處擡下巴,“這景色還不錯吧?”

“不錯,很美的塞外風光。”

“有空可以多來拍拍。獅心山的星空,雪後航天紀念林的霧凇,還有技術總體部門那邊的向日葵花海……都是好素材。”

“看緣分吧,我打算回去了,以後來不來不一定。”

程見舟垂指撣了撣煙灰,笑道:“回去也好。極地漩渦過幾天就要南下,今年聲勢浩大,氣象站預警了好幾輪,屆時會有百年一遇的極寒天氣和暴風雪,晚了就走不成了。不過回去做什麽呢,和方老師辦婚禮?”

“先帶她見家長。”

“回沛都?”

“桐沙,我父母都在桐沙定居。”

程見舟點點頭:“挺好。桐沙冬天冷歸冷,沒有風沙漫天,春天回暖也快,比這地方好。”

“你是桐沙人,沒錯吧?”

“嗯,怎麽?”

“和西西口音很像。”

程見舟沒有接茬,垂著眼皮抽煙。

“至於婚禮,我想在元宵前那段時間辦了。我和西西都有空,而且過年期間喜慶熱鬧,遂我父母心意。具體安排還是要和西西商量商量,尊重她的意見。”

丁隱抿了抿幹燥的唇,看向他,慢慢說,“希望,希望你作為她曾經名義上的哥哥,屆時能來參加。”

程見舟一楞。

“她什麽都告訴我了,這也是她本人的意思。”

丁隱從他楞怔的神色裏捕捉到一絲異樣,轉瞬即逝,但足以讓某種揣測落到實處。

到這裏應該乘勝追擊,可他明白過猶不及的道理,只是微微一笑,低頭喝了口茶。

茶水苦澀,到喉間才有回甘。

就像這一段較量,結局是自己勝出,就無所謂過往的急風驟雨有多惹人厭,知道了也是平添煩惱。

丁隱沒指望他答應。

卻聽他說:“要是得空,我就來。”

程見舟從口袋裏掏出一個薄薄的信封:“這個,你幫我給她。”

丁隱接過:“是什麽?”

“她喜歡的明星的簽名照,原來的掉車上踩臟了。她這個人記性不好,說不定早就忘了。也不用說我給的,你隨便找個過得去的理由。”

他收起來:“好。”

“方蕭西對親近的人小孩子脾氣,但這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你多讓著她點兒,別和她計較。我以前做不到,總愛招她,所以經常吵架,吵來吵去就吵散了。你別重蹈覆轍。”

“不會的。”

“她沒什麽心眼兒,容易遭人騙,你註意甄別她身邊那些來來去去的所謂朋友,幫她把個關。”

“嗯。”

“我在桐沙還有些人脈,以後你們有什麽需要幫忙,疏通關節的地方,盡管來找我。”

“大概是沒有的。”

“別擔心,她那裏用不著提我的名字。”

程見舟笑笑,“婚後有什麽打算?”

“可能會帶著西西離開百曳,先去國外玩一圈,順便拍拍片,把活幹了,錢掙了。”

“她做什麽事都三分鐘熱度,只有支教這件事堅持最久,也是她高中就定下的計劃,估計不會輕易放棄。”

“再看吧,走一步算一步。”

丁隱沈吟片刻後說:“西西高中是南城一中?跟我講講她上學時候的事吧,她不太愛提。”

程見舟夾著煙,看著遠處飄揚的旗幟,久久沒有說話,直到火星快燃到手指方回神:“沒什麽好講的,忘得差不多了,人得往前走。”

丁隱目光移到鞋上,短短十來分鐘,上面已積了層黃沙,他跺腳抖掉:“你找我來就是想談這些,沒別的話了?”

“聽說你們昨天去了婚姻登記處,但證沒領成?”

丁隱不急於追究他為什麽會知道,點頭:“西西說有點私事要處理。”

“什麽私事?”

“她表姐出了點事,住院了,她著急去探望。她向來很看重親情,我能理解。”

程見舟點頭:“這樣。”

兩個月前,楊餘茵在一場礦難中賺了大錢。

她看見銀行卡上瘋漲的數字,內心卻毫無波瀾,知道該是收手的時候了。

深秋蕭瑟,草木雕零。

人在這個季節難免感懷往事,勾起年少時的不甘心。

她給程見舟發去一條短信,想要見一面。

他沒有回覆,沒有來。

兩個月後,她事跡敗露,聽候上面發落,又得了重病,在醫院茍延殘喘,程見舟反而來了。

他總在見證她最卑微、最狼狽的時刻。

程見舟來時她剛結束透析,換掉一身臟血,久違地陷入一場安穩的好覺中。

楊眉和他只在十年前見過一面,早已忘了這個年輕人的身份,還以為是阿茵在渡山的朋友,客氣地迎進來,把她女兒是如何冤枉,如何得病,又是如何可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了一遍。

楊餘茵醒來時,夕陽正一點點融進乳白色窗玻璃,光愈發冷暗,在墻上投下一抹橙色淺影。

淺影下坐著一個人。

她直楞楞的,不敢眨眼,以為是夢。

那人卻已站起來:“醒了?”

楊餘茵一下子坐起來。

程見舟問:“悶嗎?要不要開窗?”

“開吧。開一點,現在風大。”

程見舟拉開窗戶,留了兩指寬的縫隙,椅子拎到病床前,坐下來,靜靜看著她。

楊餘茵同樣打量他。

上一次見他已經是七八年前了。

如今經過歲月洗禮,他的臉部線條更加鋒利,身姿更挺拔,行事說話更成熟。

但是還有些別的變化。

他坐在觸手可及的咫尺開外,額發淩亂散在兩鬢,眼下兩團烏黑,透出一點兒疲倦。

這一點乏憊,耗掉他身上的意氣矜傲,讓他稍顯冷峻的五官不可思議地柔和下來。

唯有坐姿仍然端正。

以前她看過一本書,說世上男人大致分三種,可以用貓、狗和狐貍的習性概括。

可程見舟哪一種都不像,如果一定要拿什麽給他做比喻,那該是樹。

樹筆挺,沈默,根系深。

能在日覆一日的雨雪風霜摧折下巍然不動。

就算枝幹被蟲蟻蛀空,也不會輕易倒伏。

楊餘茵手梳自己睡得亂糟糟的頭發,理了理衣襟:“你怎麽來了?”

程見舟聲音挺溫和:“聽說你生病了,來看看你。”

“我兩個月前給你發消息,看到了嗎?”

“看到了。”

“但你沒來。”

“那段時間比較忙。”

“早不來晚不來,挑這個時候來。”

楊餘茵說,“西西告訴你我的情況了?你們重新有了聯系?”

“我從丁隱那兒打聽到的。”

“丁隱就是她那個未婚夫吧?”

程見舟“嗯”了聲,指著桌上的水壺:“這裏面是水?能喝嗎?”

楊餘茵拉開抽屜拿出一次性紙杯:“隔夜的,熱過一遍。”

他倒了滿杯,一飲而盡。

她靠在床頭,歪著頭說:“你以前從不喝覆沸的水。”

“你還記得?”

“我記憶力好,從小就好,西西和我比賽背詩,贏的人總是我。”

程見舟笑了笑:“你一直比她聰明。”

“你想說,但是這聰明用錯了地方,對不對?”

他未答,伸手倒第二杯:“你當初應該繼續讀大學,繼續深造,挑個喜歡的職業,找個靠得住的人。”

“西西念到碩士,拿兩千來塊基本工資,生一場病住一次院,半年工資沒了。靠她工作以來掙的那點錢,連百曳的一間臥室都買不起,更別說沿海城市了。聰明有什麽用?讀書又有什麽用?程見舟你信不信,就算你是個文盲,你大字不識一個,加減乘除不會算,一樣可以背靠你外公活得滋潤,依然是金字塔頂尖的天之驕子,一樣可以瞧不起我們這種人。”

“我沒有瞧不起你。”

程見舟握著杯子,擡頭看她,“貧賤或富貴,出身我選擇不了。但要走哪條路,做什麽事,交什麽朋友,用什麽心思,都是自己定的。”

“是啊,我相信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所以夷風島信仰中有那麽多神仙,我偏偏一個也不信。我就是想要憑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往上走,可惜運氣不好,每一步都是陷阱,陷阱光鮮亮麗,引著我往絕路走。

我現在明白一個人的氣運是有定數的,有的人一輩子被幸運眷顧,怎麽折騰都不會出事,什麽坎坷都能化險為夷,有的人天生倒黴,想要逆天改命就是個笑話。西西從小比我運氣好,所以請她幫我做一個抉擇。”

“什麽抉擇?”

楊餘茵看著程見舟,他眉微皺,一只手按著扶手,身子前傾,心說你哪是來看我的呢,你一聽到這個名字就緊張,大老遠從百曳風塵仆仆過來,不就是為了打聽她消息,想知道她在我這裏有沒有受刁難,受蠱惑嗎。

她別開臉:“不知道,忘了。”

“那你休息吧,睡一覺。”

程見舟說,“睡一覺,或許就記起來了。”

“睡一下午了,沒困意。”

她指著塑料袋,“你給我剝個橘子吧。”

程見舟拉開袋子看一眼:“我記得你以前不愛吃橘子啊?”

“以前你也不愛和我聊那麽久的天。”

他剝好橘子給她,站起來,指著外面:“我出去抽根煙。”

“嗯。”

楊餘茵吃了一瓣,是酸的。

比藥物反應時嘔出來的胃液還要酸。

她吃完整個橘子,腮幫子仍十分酸澀,漱了好幾口水,不慎嗆了氣,掐著脖子咳得面紅耳赤。

程見舟聽到動靜進來,替她拍背順氣。

等她緩解了,正要撤回手,突然被抓住了。

楊餘茵滿目淚光看向他:“有件事,估計你早就心知肚明,但我今天還是要說出來。不說,說不定以後沒機會了,說出來我心裏才舒坦。”

程見舟沒有動,垂眼道:“你說。”

“我一直很喜歡你,這些年心裏也沒放下過你。”

他說:“我知道。”

“剛才要吃橘子,不過是突然想起當年你來我家,見你第一眼就是在吃橘子。當時我就在想,橘子應該很甜,因為你吃了一瓣又一瓣……”

“今天的不好吃?”

“很酸,但都吃完了。”

“不要勉強自己。”

楊餘茵眼淚落下來。

程見舟抽出手,把抽紙盒放到她面前:“擦擦吧。”

她手撐床坐直了,緊緊盯著他,想在他平靜面容上找到一絲一毫的驚詫,可惜沒有:“你知道……你是不是什麽都知道?”

程見舟看著她,點了點頭。

也是,程見舟那麽聰明。

他一定知道她在他朋友面前擅自以女朋友自居,也知道她經常給方蕭西發一些引人誤會的合照,更知道貓是她殺的,還有種種陰暗裏進行的,欲蓋彌彰的手段……

他什麽都知道。

但他沒有戳穿她的心思和把戲,給她留足了面子。甚至在方蕭西面前,也沒替自己開脫過一句,說過她半點不好。

這份包容遷就,會讓她生出不該有的妄想。

她追問:“程見舟,認識這麽久,你有沒有對我動過心,哪怕只是一瞬間?”

程見舟還沒回答,她繼續往下說。

“我哪點不如方蕭西?我長得不比她差,行事比她幹脆利落,她呢,總惹麻煩,總做蠢事,總仰仗別人出主意,被人牽著的鼻子走。

她什麽都不會,我可以和你一起喝酒抽煙,大大方方陪你出去應酬玩樂。我和你朋友們都相處得很好,都有談得來的話題,在外面我也用不著你時時刻刻照顧著,牽掛著,你自由自在。

程見舟,我們才是同一類人,性格愛好一致,比誰都要契合的一類人,對嗎?西西只是占著和你認識久這一點優勢。如果當初進你家門的那個人是我,你就應該喜歡我,是不是,你問問你自己的心,想一想……”

她越說越咄咄逼人。

好像要把這些年積壓的不甘和屈辱,嫉妒和怨懟,通通發洩出來。

程見舟靜靜聽完:“世上沒有如果,你有你的優點,但我心裏只能裝下一個人。”

“如果你真這麽喜歡她,為什麽我次次從中作梗,你從來不和她解釋?難道你眼睜睜看她離你越來越遠也無動於衷嗎?”

“她不會信,只會把我當挑撥你們感情的惡人,結局不過是大吵一架。

你知道她這人軸,心裏有一桿秤。

哪些人是不計得失回報也要對他好,不允許別人說一句壞話的。哪些人是值得信任,可以全心全意依賴的。哪些人又是萍水相逢,要以真心換真心的……

我想來想去,我在她心裏誰都比不上,哪種都不是。你呢,你屬於第一檔,是她的家人,她的至親,無論何時都放在心尖上的人。她媽媽的死已經讓她疏遠我好多年了……更不能,更不能讓她再恨我,再躲著我。”

程見舟自嘲一笑,“她在百曳,我好歹還能見到她,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楊餘茵得到了答案。

這答案和預期大差不差,像一抔封棺土,灑下來,夯得嚴嚴實實,徹底隔絕所有僥幸的光亮。

“程見舟,你不是想知道她來找我聊了什麽嗎。”

“你願意講,我就聽。”

她看著他,語氣平直:“我想讓她給我一個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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