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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沙·胃痙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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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沙·胃痙攣

楊典去世後的暑假,方蕭西踏上回桐沙的高鐵。

高鐵緩緩溜過鐵軌,方蕭西從睡夢中醒來。

過道座有個小朋友豎著書,大聲讀辛棄疾的詩,念到“若得長圓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別”時,車廂響起播報,桐沙東站到了。

她脫掉開衫,搭在臂彎裏,拎起小行李箱,順著人流走向車門。

剛跨出踏板,前方人群聳動,有人驚呼:“快來人啊!有醫生嗎,這人暈了!沒呼吸了呀!救命!”

方蕭西在安全教育課上接受過CPR培訓,當即丟下箱子,匆匆跑過去。

撥開人群,發現已經有人跪地按壓胸廓。

男人按完一輪,接過乘務員拿來除顫儀,熟稔地拉開衣物,貼電極板,充電除顫,然後繼續一頭汗地繼續做心肺覆蘇。

暈倒的婦女終於恢覆意識,虛弱地呻吟,被客運值班員七手八腳送上擔架擡走。

救人者在掌聲雷動中站起來,目光掠過方蕭西時一頓,眉毛挑了挑:“西西。”

彭和楚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穿淺青色西裝,衣兜裏插著兩只鋼筆,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樣,講話卻還是那樣不著調:“喲,現在長這麽漂亮啦,難怪我一眼就從人群中瞧見你,咱們多久沒見了?”

方蕭西認真想了想:“兩年多。”

“不止。”

“三年。”

“差不多。放假了?讀大幾了?”

“大一,這個暑假過完大二了。”

“哦,這麽快。”彭和楚幫她把箱子拎上電梯,“上次見你還是個小丫頭,你和——”

他頓了頓,“你和同學們相處還愉快吧?”

“她們人都很好。”

方蕭西問,“你從哪裏回來?”

“渡山,北海綜合醫院,我替主任去那兒參加個會。”

彭和楚單手松松領帶,抻抻衣襟,很不自在似的,“要不是出門代表醫院和科室形象,打死我也不穿這玩意兒,勒得慌。”

“這麽遠,為什麽不坐飛機?”

彭和楚笑道:“我恐高,恐飛,小時候飛機失事紀錄片看多了留下的後遺癥。”

走出高鐵站,短短半年,這裏又大變樣了,方蕭西仰頭看指示牌找路。

彭和楚問:“這裏離市區挺遠的,你怎麽回去?”

“坐公交。”

“那多麻煩。”

“還好,城鄉線有直達的車了,不用轉乘。”

方蕭西說,“兩個小時就到了。”

彭和楚擡手腕看了眼時間:“我還是送你吧,走高速,順路的事兒,不過要先去一趟衛生院,我有點事要辦。”

方蕭西表示沒問題,笑嘻嘻:“謝謝,我請你吃飯。”

彭和楚接了個電話,短促對護士交代幾句後手機塞回兜裏,說:“行啊,但地點我來定,怎麽樣?”

方蕭西點頭。

他砸砸嘴:“哎呀,最近嘴裏沒味兒,想嘗嘗野生大黃魚,咱們去向山記搓一頓吧。”

向山記是米其林三星中餐廳,以珍稀海鮮河鮮聞名,兩人去怎麽也得花上四位數。

方蕭西楞住了。

彭和楚見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進退兩難的模樣,忍俊不禁,拉過她手中的行李箱,引她往停車場走:“行了,我開玩笑的,我從來不坑小孩兒。”

方蕭西跟著他上車,系上安全帶,方才扭頭認真說:“現在兼職賺的錢要交房租,暫時請不了那麽貴的。等以後工作了我一定請。你先記賬上,好不好?”

“房租?”彭和楚抹開方向盤,側目看她一眼,“你從閱雲臺搬出來了?”

“嗯,房子找好了,今天就住進去。”

“那我要送你去哪兒,還回不回閱雲臺了?”

“回的。”方蕭西說,“我拿點東西。”

“重嗎,要不要我幫你搬?”

“不用。”方蕭西看向窗外連綿的荒蕪田壟,過會兒輕聲說,“媽媽的遺物,很少。”

彭和楚沈默著沒再說話,開車來到鄉下衛生院。衛生院距高鐵站不遠,就是路途顛簸。

城建局規劃了一條新路,剛開始動工,這條沙土路是臨時開辟的,大貨車來來往往,塵土飛揚。

方蕭西剛下車,就被嗆得咳嗽起來。

彭和楚趕緊把她帶入衛生院小食堂,掌勺大叔一見他就笑:“彭主任,今天穿得這麽帥,打算約會還是相親去?”

“別瞎說,我單身。”

“彭主任可得抓緊啊,眼看著四十了還不成家,這像什麽話嘛。沒有老婆孩子,賺這麽多錢有啥用。”

彭和楚從消毒櫃裏拿出餐盤,睨了眼大叔:“謝謝您,我今年三十八。”

“那可不就奔四了。”

一位短發阿姨系上圍裙走出後廚:“老雄你少說兩句吧,萬一氣得彭老師再也不來了,大家有個傷筋動骨的,誰給人看病去?沒有病人,單位哪兒來的錢養你。”

“別給我戴高帽啊,我那點本事在大拿面前不夠看的。再說了……”

彭和楚抽了雙筷子,合上櫃門,“我可不敢不來,下鄉是硬任務,由不得我。”

短發阿姨打量方蕭西:“這姑娘是你帶的學生?”

“朋友的妹妹。”彭和楚看小食堂比平時多幾倍的人,還有不少熟面孔,“今天又有義診?”

“可不是,好多專家主任下來。”

小食堂是半自助形式的大鍋飯,賣相不怎樣,方蕭西要了跺腳魚頭和地三鮮,味道竟出奇好。

她破天荒吃了兩碗飯,喝下阿姨送的冰酸奶,剛放下筷子,胃開始隱隱作痛,手腳發涼。

彭和楚看她臉色發白,問:“怎麽了?”

“肚子難受,惡心,有點想吐。”

“胃,還是肚子?”

方蕭西指了指痛處。

“是胃。”

恰好下鄉醫生中有消化內科專家,是比彭和楚高幾屆的同校師兄,聯系到人,便帶她去義診地點——村上文化大禮堂看病。

師兄三兩句詢問癥狀,快速下了診斷:“胃痙攣,小問題,喝點熱水躺會兒。”

他帶的學生貼心給方蕭西倒一杯熱水,方蕭西接過,慢慢小口地喝。

彭和楚雙手撐在桌上:“只是胃痙攣?要不要去拍個片,做胃鏡?有沒有可能是胰腺、膽道的問題?至少測個澱粉酶吧?還有心前區疼痛輻射也——”

“你幹消化還是我幹消化?”師兄打斷,一臉厭嫌地撥開他,“走開,別擋後面人的道。”

彭和楚難得羞赧:“隔行如隔山嘛。”

師兄笑罵:“你隔的哪是山,是太平洋啊!你們科室每次就屬你發的會診最離譜,心裏沒點數?”

社區工作人員告訴方蕭西禮堂東邊有間休息室,裏面有張折疊椅,可以去那兒躺一躺。

方蕭西躺了半個小時,四肢回暖,胃也不痛了,只是略有些燒心,她又去接了杯熱水,喝下後好多了。

等走出休息室,彭和楚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看見一張接診臺前亂作一團,主動上去幫忙。

給老人量血壓、登記信息、填量表,安撫隊伍末端此起彼伏的吵嚷。

彭和楚辦完事回來,看她忙前忙後,耐著性子等半天,看看表,幾次三番催促該走了。

方蕭西嘴裏說著馬上馬上,依然東奔西跑,一眨眼功夫人就不見了,再出現手裏多了好幾把蒲扇,分發給汗流浹背的老大爺們。

他無奈搖頭,左右下午無事,正好前陣子跟著正骨老教授學過幾招,索性搬了張小方桌,桌前豎一小牌子,寫上免費正骨,排隊的人果然絡繹不絕。

直到夕陽映進木雕門,沸騰的禮堂才漸漸冷下來。

方蕭西幫忙把桌椅搬回倉庫,地掃了,這才叫趴桌上睡著的彭和楚。

彭和楚揉著發僵的胳膊,擡頭見她灰頭土臉,眼眸亮晶晶的模樣,笑了:“你是真有幹勁啊,不累嗎?大學裏高低也是個勞動委員吧。我都吃不消幹一下午活。”

“那是因為彭叔叔老了。”

“叔叔?”彭和楚掏耳朵,“我聽錯了吧?西西你喊的哥哥吧?”

方蕭西慢吞吞說:“看吧,年紀大了,聽力也不行了。”

“嘖,跟誰學的擠兌人的本事?”

彭和楚撇高眉毛,單手叉腰,指著休息室,“去,自個兒把你行李箱拎出來,我不高興幫忙了!”

彭和楚車停在一位熟識的農戶家裏,門口拴著條骨瘦嶙峋的狗,趴地上呼哧呼哧吐著舌頭。

方蕭西蹲下來給它餵面包,將打翻的碗扶正,重新接了碗水端過去,拍拍它腦袋,笑瞇瞇:“寶貝渴了吧,喝水呀。”

彭和楚打開副座車門,招呼她過來,再度確認:“去閱雲臺,是不是?”

方蕭西臉上的笑容退卻,就像地面一點點淡掉的夕陽。

她坐進車裏,把自己陷進皮椅,低著頭系安全帶:“嗯,去閱雲臺。”

彭和楚張口想說什麽,喉結滾了滾,彎腰拍拍窗框:“暈車提早說,可別吐我車上啊,新車!坐墊可貴了。”

他拉開門剛要鉆進車,方蕭西已經一言不發解開安全帶下車。

“哎哎哎回來你,逗你玩兒的,我不在乎什麽坐墊,別生氣啊。”

彭和楚追過去,卻見方蕭西蹲在墻根,對著垃圾桶“哇”一聲吐出來。

她吐得昏天黑地,胃又開始痙攣起來,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

她扶住垃圾桶,眼淚止不住地流。

不受控,爭先恐後。

她用手背抹掉,淚珠掛到下巴,一顆一顆砸在褲腿上、地上。

楊典去世後無數個日夜裏,她一直在扮演正常人,假裝一切都過去了。

上早八,聽課,積極參加班集體活動,甚至能幫室友倒追校草出謀劃策,忙得團團轉,一刻也歇不下來。

好多次以為把自己都給騙過去了。

其實並沒有。

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必須要死死咬住被角,才不至於抽泣得那麽厲害。

腦海中反覆有聲音告訴她。

她沒有媽媽了。

她在這個世界最親的人,唯一血脈相連的人,可以毫無保留付與真心的人,沒有了。

難過至極的時候,只有吐出來才會好受一點。

把心肝脾肺都吐出來,心就空了,麻木了,也就沒那麽難過了。

方蕭西在車上睡著了,偶爾說些夢話,夢中低微地抽泣。

彭和楚凝神靜氣,捕捉到一兩聲“媽媽”,不由輕嘆一口氣,幾度在等紅燈時撈過手機,拇指懸停在程見舟名字上良久,到底沒按下去,拋開手機,一腳踩油門加速。

快到閱雲臺,方蕭西終於陷入深睡。

眉眼舒展,睫毛蓋著微青的下瞼,呼吸勻長,只是身子怕冷似得蜷成一團。

彭和楚越開越慢,到最後不得不叫醒她:“西西,醒醒,到家了。”

方蕭西睜開眼,坐直了。

玻璃窗蒙了一層霧,用袖子揩開,露出山水間錯落有致的住宅,燈火璀璨,猶如人間仙境。

是熟悉到閉著眼睛也能描繪出來的景色。

方蕭西婉拒了彭和楚的幫忙,獨自拉著行李箱進入閱雲臺。

到家時天徹底黑了,開門的是楊餘茵,她笑一笑:“小表姐。”

轉向程見舟,仍是笑著的:“哥哥。”

程見舟擡起頭,一時怔住。

方蕭西站在門口沒動,好像上門叨擾的客人,等待主人的準入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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