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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沙·故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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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沙·故事書

店長瞇起眼睛,打量起預期外的不速之客。

——很年輕,個子很高,穿著一件松垮的棒球服,身量清瘦,逆光下短發細碎利落。

垂著眼和他對視,瞳仁烏邃,鋒芒是斂著的。

或許是見他單槍匹馬,那群人只靜了片刻,反而笑得比之前更肆無忌憚:“嗬,還有個哥哥啊,叫幫手了?”

有人笑嘻嘻看向程見舟:“兄弟,你兩個妹妹不懂事,我們幫你管教管教,沒意見吧?”

“沒意見啊。”

程見舟無所謂地說,低頭按著手機,似乎在回消息。

回完了徑直走到沙發邊坐下,撈過桌沿的散煙,點了吸燃,姿態松散地靠在沙發上,指腹磨壓著打火機砂輪,在疊起的橙光中呼出一口白霧,擡眉道:“我妹妹從小驕縱慣了,重話是一句都說不得,說了就生氣,生氣了一時半會兒還哄不好。我正頭疼該怎麽管呢,你們繼續,我學學。”

所有人面面相覷。

這人怎麽不按套路出牌,不生氣不惱怒,甚至還反客為主了。

程見舟被劣質煙嗆得咳嗽,揮散煙霧,倒是笑了:“剛才不是挺能說麽,怎麽一個個都啞巴了?管吧,我看著呢。”

本來這夥人還被他的誠懇搞得措手不及,最自來熟那個,甚至都想拎瓶酒過去和他推心置腹聊天了。

此話一出,就知道人家哪是討教,壓根兒就是來挑釁的。

氣氛陡變,音響不知被誰關掉了,包廂內靜得可怕。

對方人多勢眾,都是地痞流氓一樣的性格。

而程見舟又是最知道怎麽嗆人的,已經有人臉色發沈,扭脖子活動手腕了,再待下去架打起來是遲早的事。

方蕭西擔心得要死,走過去輕聲催:“走吧。”

程見舟把煙碾進煙灰缸,拉過她:“急什麽,來都來了,不唱會兒歌再走?就唱你小時候最拿手的那首《小小鳥》。”

方蕭西唱歌五音不全,就算旋律最簡單的兒歌也能跑調,偏偏幼兒園畢業典禮上被拉去表演獨唱。

唱的就是《小小鳥》。

程見舟當時坐觀眾席第一排。

此前百無聊賴玩著游戲機,輪到她了倒是擡起頭來,目不轉睛盯著她看。

方蕭西紮起緊到頭皮發疼的小辮子,穿著拖沓沈重的演出裙,額頭眉梢點了好幾朵小花,很癢,本來就很不自在了,被盯得愈發緊張,第一句歌詞就唱錯了,調還歪到十萬八千裏外去。

眾目睽睽下丟臉,她簡直要哭了。

老師家長都很默契地幫忙打節拍,用眼神鼓勵她不要緊。

只有程見舟撐頭看著她,一直一直在笑。

笑完了一首歌時間,此後沒少拿這個來謔她。

這種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

方蕭西笑不出來,扯扯他袖子:“哥哥,我不想你和別人打架。”

從小到大她只見過程見舟打過一次架。

但那次他把自己搞到頭破血流,耳廓後面縫了八針,到現在還留有一道淡疤。

初二時的寒假,程徊南帶著她和程見舟乘豪華游輪去熱帶海洋度假,同行的還有他一位朋友。

那位叔叔帶著對雙胞胎兒子,和她年歲相仿,短暫的認生期過去後,三人很快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游輪露天甲板建有游樂場,他們白天時光就在那裏度過,深淵隧道、海盜船、卡丁車……什麽都玩。

高中的程見舟乖張性子已顯山露水,又冷又拽,根本不屑與他們為伍,玩這些幼稚的東西,所以只是跟在程徊南身邊。

程徊南就算度假也不忘經營人脈,參加酒宴會見各路朋友,左右逢源,春風得意。

唯一的敗筆就是親兒子。

程見舟那副倨傲脾氣,長輩面前也不知道收斂,搞僵過不少會面。

程徊南終於不耐煩轟他,說你別杵我面前,去跟著你妹妹,看好她,別被那倆小子帶壞了,回去不好和你媽媽交差。

於是方蕭西和雙胞胎兄弟穿梭在甲板間時,後頭通常跟著雙手插兜的程見舟。

雙胞胎一個叫李頑,一個叫李敢。

人如其名,膽子大玩心重,帶著方蕭西探遍整艘游輪角角落落——除了中央花園那面人造瀑布。

瀑布飛流直下,水花沖入圓形泳池。

水霧在陽光下聚起一抹彩虹,周圍綠蔭環繞,花團錦簇,美得像夏日雨林。

李頑和李敢仰頭望著瀑布,想出一個新點子,買了泳圈套身上,爬上瀑布頂玩起跳水游戲,一輪又一輪,玩得不亦樂乎。

方蕭西會游泳,但就是半吊子水平,淺水區釘子戶,起初都不敢靠近瀑布口,看一眼都不敢,更別說往下跳了。

李頑給她扣了個游泳圈,和李敢半推半哄把她帶到出水口,率先一躍而下,砰一聲落入水池,冒出頭興沖沖拍打水面催她快跳。

方蕭西禁不住一聲聲催叫,眼睛一閉心一橫正要跳,被突然冒出的程見舟一把拽回,冷道:“誰的話都聽啊你,傻不傻。”

由於程見舟的攪局,跳水游戲被迫中止。

李叔叔得知倆兒子帶她玩得這麽危險,數落兩句還頂嘴,拿起套房擺架上的武士刀就抽,揍得兩人哭爹喊娘,上躥下跳,發誓以後會老老實實才作罷。

航程後半段比較無聊,能體驗的都體驗了,除了吃吃喝喝,就是躺在沙灘椅上吹海風。

程見舟不知哪兒搞來本畫冊集,蓋在臉上,只露出下巴和微突的喉結,懶洋洋躺沙灘椅上閉目養神。

游輪上大半都是外國人。

這幅散漫模樣吸引不少活潑熱情的異域女生過來搭訕,但他一概不理,偶爾開口,也是使喚她端茶遞水。

偏偏這股冷漠的勁兒,愈發招人惦念。

於是在第四撥女生笑盈盈過來搭訕時,程見舟扯下畫冊坐起來,朝方蕭西擡下巴:“我女朋友。”

方蕭西翻一個白眼,繼續聽李頑李敢聊天。

不知是本就看不慣程見舟性格,還是因為那次告狀記恨在心,李頑和李敢嘀嘀咕咕說起他壞話來。

方蕭西端著碟小蛋糕,拿著銀叉,一時聽得入神,時不時認同地點頭。

“嗯嗯,我哥哥就是這種人。”

“對對,討厭死了。”

“就是就是。”

有人捧場,李頑說得更來勁,雙手兜頸窩躺著,朝那邊瞄一眼,問方蕭西:“胡簌阿姨這麽早離開人世,絕對是被他氣死的,是吧?”

李敢說:“兒子最像媽了,沒準兒他媽也是這種德行,地下的閻王爺看不慣,就派黑白無常去勾她的魂,哈哈哈哈……”

方蕭西對胡簌有朦朧的印象,方致住院期間,楊典經常帶上自己做的點心,牽著她的手前去探望她。

第一次見面,胡簌看見她就笑:“好乖的小姑娘,過來讓阿姨抱抱。”

方蕭西認生,直往楊典身後躲。

後來去的次數多了,才熟悉起來。

相比總是暮氣沈沈的方致病塌,她更願意和胡簌待一起。

這邊的病房窗明幾凈,寬敞舒適,桌上是數不盡的鮮花和禮物,連護士姐姐都整天笑意盈盈,講話輕聲細語。

胡簌特別喜歡她。

總是親她的臉,時不時會送她一些小玩具,洋娃娃或是音樂盒。

方蕭西投桃報李,捧著童話書給她講小馬過河的故事。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方蕭西講著講著趴床上睡著,醒來書上都是口水,擦掉後迷迷糊糊坐起來,胡簌正愛憐地註視著她:“你來當我女兒好不好?”

方蕭西呆了呆,搖頭:“不要,我已經有一個媽媽了。”

胡簌笑起來,撫著她腦袋:“西西不想有個哥哥嗎。我們家阿圓啊,一直很想有個妹妹,滿月抓鬮抓的也是粉色小鞋子,你長得這麽可愛,他見了你一定也喜歡。”

接著左顧右盼,嘆了口氣,“真是的,剛剛人還在這兒呢,又不知道跑去哪裏了。”

方蕭西想了想,還是搖頭:“不想。”

她才不想有別人來分享媽媽的愛。

方蕭西最後一次見胡簌,胡簌送了本故事書給她。

立體的,一打開就是漫山遍野的春色,小房子精巧別致,小動物栩栩如生,眼睛尾巴還會動,非常好玩。

方蕭西天天放在床頭讀,讀完也不願意收進櫃子,擺桌上當裝飾品。

再後來,這本書在搬家時遺失了,她還難過了許久。

如今她早已忘記故事書的內容,卻總還記得胡簌把書遞給她時,那雙烏黑漂亮的眼睛。

眼型和程見舟很像,但安在她身上,卻沒那麽淩厲,眼尾因笑意微揚,像兩柄尖尖的月牙兒,溫柔又可親。

方蕭西無法附和了,皺起眉:“李敢,你別亂——”

話沒說完,李敢“哎喲”一聲,沙灘椅應聲而翻,人臉朝下趴在地上。

程見舟把腳收回來,笑得清風朗月:“好好的怎麽還摔了,沒事兒吧。”

嘴上關切,卻又是一腳踩在他撐地要起的手上,慢條斯理問,“手還能動是嗎?”

李敢疼得大叫。

李頑看弟弟被欺負,怒急攻心,攥拳撲上去,結果撲了個空,回過神來自己也趴在地上,後背挨了一腳,連筋帶骨的疼。

李敢坐了起來,他流了鼻血,捏住鼻子仰起頭。

方蕭西忙給他遞紙,李頑突然爬起來,從她剛擱下的蛋糕拔出金屬叉。

她有不詳預感,正要去搶,被狠狠推開,差點兒就滑出甲板。

程見舟臉色微變,轉身一把抓住她。

方蕭西驚魂未定,擡頭便看見李頑出現在他身後,剛要出聲提醒,叉子已經狠準快刺向他耳後,血登時湧出來,順著脖子淌下,染紅了襯衣領。

方蕭西嚇得呆住了。

連程見舟也微楞,捂住耳朵轉頭。

等她找到警衛過來,三人架都打完了。

李頑和李敢身上都掛了彩,衣衫不整,鼻青臉腫仰躺在地上。

程見舟倒還好,除了捂傷口的那條胳膊血淋淋,沒有別的地方傷著,正倚著欄桿漫不經心看著兄弟倆呻|吟。

有人給她一卷繃帶,示意加壓止血,方蕭西一邊纏一邊眨眼。

眼前景物還是越來越模糊。

程見舟聽到輕輕一聲吸鼻音,擒起她下巴看了看,替她擦掉眼淚,似是嫌棄地別開頭:“有什麽好哭的。”

方蕭西立馬否認,大聲說:“誰哭了!風太大,把沙子吹進眼睛裏了而已。”

“海上哪兒來的沙子?”

方蕭西氣得用力扯緊繃帶,程見舟疼得“嘶”了聲,仍要嘲諷:“鳥屎落眼睛裏了吧……別哭了,挺醜的。”

“我回去告訴媽媽,你說我醜。”

“找揍啊。”

方蕭西連看到野貓爭地盤爭到負傷都要難過半天,更別說是人了。

程見舟有時候壞歸壞,畢竟是哥哥,她見不得他受傷,會忍不住掉眼淚。

掉眼淚其實也不要緊,但以前程見舟總是嘲笑她愛哭,她就更不想他和別人起沖突了。

果然,程見舟聽到她那句“不想你打架”,低笑了一聲。

方蕭西想說點什麽。

他已經揉揉她的頭,輕聲說:“嗯,不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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