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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沙·蒲桃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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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沙·蒲桃樹

方蕭西吃痛,不敢再動,到底還是被帶回了家。

楊典早已站在門口等候,喊了一聲:“西西。”

方蕭西冷著臉走進去,把門重重甩上。

“嘭——”

連帶院墻都在震。

“方蕭西!”

楊典一把將她扯回來,板著臉,“你是不是覺得,讓我擔驚受怕很好玩?回來得越來越晚也就算了,還玩失蹤,你想威脅誰?”

方蕭西覺得可笑,擡頭反問:“我能威脅到誰?”

“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找不到正好。”

方蕭西說,“反正你只要有程見舟就好了,我是多餘的。”

楊典一直肅著的神色松動,笑道:“西西,我那是氣話。”

“也是真話,不是嗎?”

方蕭西咬了咬下唇:“我在你心裏無足輕重,你眼裏只有哥哥。他取得什麽成績,你都高興得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到處向別人誇耀他的優秀。

我呢?我是透明人嗎?我沒有一點點值得你註意的優點嗎?

你知不知道,我考試也得過第一名,我也拿過獎,我也得到過老師的表彰。這學期運動會跑步比賽我摔了一跤,腳崴了,手掌也擦破皮了,可我還是堅持跑完了,因為只有跑完才有名次,有名次才有機會讓你看到。

你看到了嗎,媽媽?”

楊典怔怔地看著女兒。

她鼻子發酸,眼淚在眼眶打轉,微微仰起臉:“明明我也有自己的生日,我也想有屬於自己的生日蛋糕。可是每一次,每一次,我的生日都是在哥哥生日那天順帶過的。

憑什麽都是我遷就哥哥,不是他來遷就我?我天生就低哥哥一等嗎?”

哥哥想吃什麽,晚上就能在餐桌上見到。我想吃什麽,你永遠記不住。”

淚水洶湧而至,方蕭西拼命壓抑住抽泣聲,在水光朦朧中看著楊典:“媽媽,我很自私,很小氣,我一點都不大方,你對哥哥好的時候,我沒有表現得那麽不在乎,我會難過,我會吃醋。可我每次不高興,你只會認為我無理取鬧,莫名其妙亂發脾氣,相比之下,哥哥可討喜太多了,不是嗎。你心裏巴不得我別回家吧,省得多個拖油瓶、麻煩鬼……”

楊典好幾次翕動嘴唇,卻什麽都沒說出口。

方蕭西擦掉眼淚轉身走。

程見舟“餵”了一聲,伸手要攔。

她狠狠推開他,小跑上樓,反鎖房門,把自己藏進被子深處,像躲在封閉的繭中,這樣就沒人發現她。

她好放聲大哭。

方蕭西哭累了,在床上沈沈睡去。

醒來時已是半夜。

眼皮腫脹,眨一下就刺生生的疼。

她思緒滯鈍,看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再也睡不著,起床拉開窗簾。

一輪明月高高掛在樹梢上,清輝磊落。

樹的品種是白果蒲桃,程叔叔花大價錢從山區移栽過來的,如今新芽已發,綠葉成蔭。

等天再暖和點,枝椏上會開出錦簇的花團來,黃白銀相間,像戲裝帽冠上的絨球,洋洋灑灑綴得滿樹都是。

風一吹,花蕊泛拂,漂亮得不得了。

小學六年級某個春天,她因為貪玩忘記寫作業,被楊典罰抄一百遍“今日事今日畢”。

一直抄到深夜,正趴在書桌上寫最後一行字,窗戶突然被什麽東西砸了下,發出一聲清響。

她開了窗,程見舟竟坐在蒲桃樹一條分叉的粗枝上,一手按著樹幹,雙腿懸空吊兒郎當晃著,沖她壞笑。

“方蕭西,”他揚了揚手,“哥哥送你個禮物。”

說完毫厘不差地把手中的東西擲進她衣領裏。

她下意識伸手去摸,碰到一個毛茸茸,有刺,似乎還在微微蠕動的小蟲子。

她霎時尖叫著甩開,嚇出眼淚。

程見舟笑得前俯後仰,差點倒栽下去。

“白癡!”他說,“那是蒲桃花,不是毛毛蟲。”

方蕭西氣急敗壞,抓起桌上的橡皮就朝他扔去,被他頭一偏輕松躲過。

程見舟洋洋得意:“你準頭不行。”

這番動靜終於驚擾到楊典,她披著外套走進院子,看程見舟坐在那麽高的樹上,大驚失色。

方蕭西伏在窗框上大聲告狀:“媽媽,哥哥欺負我,他——”

楊典擡頭,做了個掌心朝下壓的手勢:“喊什麽,小心吵醒你程叔叔。”

等她推了梯子出來,程見舟已然身手利落地下了樹,雙腳穩健落地。

那時候媽媽溫柔地把他攬過去,拂掉他發梢和衣服上的落葉。

就像現在這樣,低著頭……

方蕭西一驚,回過神來。

媽媽確確切切就站在樹下,扶著樹出神。

風吹過蒲桃葉,發出簌簌哨響,楊典仿佛察覺到她的目光,仰頭看向二樓。

方蕭西“嘩”拉上窗簾,躺回床上。

大約五分鐘後,房門被輕輕推開,床頭燈亮起。

“西西,睡不著嗎?”

楊典幫她拉高被子,“明天還要上學,早點睡吧,早餐想吃什麽?”

方蕭西心中陡然生出一陣厭煩。

不想回答。

每一次吵架,媽媽只會晾著她,隨她哭鬧,等她過了氣頭,再若無其事地噓寒問暖。

好像她當下的情緒和感受無關緊要、不值一提。

她今天把滿腹的委屈都宣洩出來,以為媽媽會有所觸動。

至少,會和她說一聲“對不起”。

可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就像此前無數次吵架過後一樣。

方蕭西翻過身去,留給楊典一個冷冰冰的背影。

楊典輕拍她的背,像在哄睡嬰兒,輕聲細語。

“西西,世界上沒有人會比我更愛你。”

“你從出生起,就是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媽媽的確很喜歡你哥哥,但這種喜歡,比不上對你的萬分之一。媽媽有媽媽的難處,但是不能和你說,或許終有一天你會知道,但媽媽希望那天永遠不要到來。

你和哥哥生日雖然接近,但一個生日在寒假,一個在開學後。跟哥哥湊一起過,只是為了能騰出更多時間帶你們慶生,讓你快快樂樂過一整天。並不是,並不是犧牲你去遷就哥哥。

媽媽也只是普通人,媽媽也愛慕虛榮。在還沒認識程叔叔前,有不少人看輕我,我想讓他們知道我現在過得很好,很富足。可是程叔叔畢竟身份在那裏,他不愛出鏡,也不喜歡我到處提他,所以我才總是曬你哥哥。

媽媽這些天晚上經常會做噩夢,夢裏回到你被綁架的那一天。要是我沒選在那天出門辦事,要是合作對象沒有約在雲鉑談,要是路上多一個紅燈耽擱......我都會錯過你、失去你。就算知道是夢,夢醒了,我依然後怕得不能自已。

像今天一直聯系不上你,你知道我有多慌嗎,因為手抖一直按錯你哥哥電話,最後還是薛阿姨幫我撥通的.....我怎麽可能不擔心你,怎麽可能不想你回家啊西西。

西西,如果你生媽媽的氣,你可以用任何方式懲罰媽媽,就是別用離家出走的方式。媽媽什麽都能失去,就是不能失去你。”

楊典俯身親了親方蕭西的耳朵,“睡吧,我的寶貝。”

楊典一走,方蕭西才發覺枕頭又濕了。

她吸吸鼻子坐起來。

像河水終會填平溝壑,陽光終會照進罅隙。

而她無論和媽媽鬧到多僵,總會在某個時刻,心軟地原諒她。

程徊南和程見舟當然很好很好。

可他們終究是外人,唯一血脈相連的只有媽媽。

方蕭西不知何時睡著了,做了一個美夢。

夢見她回到小時候,方致喜氣洋洋地抱她起來。

她看不清方致的臉,只記得他的笑聲很爽朗,胸膛很溫暖,胡茬微微刺人,身上有陽光綻開的味道。

方致就這樣抱著她,給她講童話故事,舉高高。

方蕭西摟著他脖子咯咯地笑,醒來後仿佛人還在身邊似的,喃喃叫了聲爸爸。

可是四周空無一人,只有燈盞發出熒熒的光,這才想起方致已經離世十餘年了。

但她總還記得楊典說過的話。

“你爸爸是全世界最好、最愛你的爸爸。”

桐沙市素來以文明市風著稱,結果接連出了兩起涉及未成年少女的案件,影響之惡劣,促使市教科院重啟了曾在商談會中擱置的決議,將南城一中授牌為“生命教育試點學校”,在學校開展一系列專項講座,引導學生樹立正確青春期心理觀念。

這天下午最後一節是體育課。

方蕭西從作業堆擡起頭,伸了個懶腰,正打算找何霏一起去體育館。班主任走進來,宣布體育課改為講座,全班同學必須參加。

講座地點設在2號報告廳。

主講老師是資深心理咨詢師,一上來沒有任何開場白,就在熒幕上展示出一張女性生理結構圖。

“我的天,這麽勁爆!”何霏倒吸口涼氣,“幸虧那幫男生不在,不然又該鬼叫了。”

在場女生有的低下頭去,有的竊竊私語,只有少部分目不轉睛盯著大熒幕。

方蕭西是其中一個。

主講老師語速飛快,說了一大堆生理名詞,三兩句講了月經的由來,然後翻篇開始講分娩。

講該部分時還配了個視頻,完整呈現了胚胎在母體內著床、分裂、發育、娩出的過程。

方蕭西看得渾身隱隱作痛,眉深深蹙起。

何霏說:“我以後打算做丁克了。”

方蕭西:“我也是……”

老師講完分娩,又開始講性|行為,講避|孕原理和措施,以及人工流產對女性身心的危害。

講座末梢終於進入心理領域,也是今天的重頭戲——關於健康的異性交往。

主講老師的話匣子逐漸打開,不再照本宣科,語速也放緩了。

“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很容易產生性|沖動,這是無需羞恥並避諱的正常反應。假如身邊有交往過密的異性,很容易就把這種性沖動帶來的多巴胺增高誤解為愛情。像老師還在念書的時候......”

何霏突然壓低聲音說:“西西,我跟你講一件特別尷尬的事情。”

方蕭西:“什麽事?”

“關於我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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